七月中旬的淮安城暑气上涌,闷热潮湿的天气让满城都浸泡在一种浮躁不安的氛围中。漕运总督衙门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天启皇帝发来的最后通牒。
“皇帝真的有倔开黄河的勇气?”淮王面露疑色,他在淮安住了二十年,黄河水灾他经历过不止一次,浮尸遍野的惨相每次都让他心惊胆战,他不相信皇帝真的敢牺牲这么多百姓的性命来换他一个淮王。
“皇帝既然敢让孙传庭就地征粮,那也不在乎淹死几十万庶黎来给王爷陪葬。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王爷,切莫不信这个邪啊。”漕运总督李世亮赶紧出言打消淮王的疑虑,其实阻断漕粮这事他自己也是心慌,毕竟事关河北数百万人性命,将来自己要是摘不干净,抄家灭族近在眼前。
“那咱们就顺了皇帝的意思?”淮王心有不甘,他可不想就这样举双手投降。
“漕粮是我们手中最大的筹码,断不能如此轻易就放手。”说话的人正是那位熟悉的白衣公子,他把玩着手中的象牙镂扇,“皇帝想要粮食,那就拿银子来换。”
“张公子可是打算向皇帝卖粮食?”淮王不解其意。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大家难道忘了向皇帝提出的条件了?皇帝若是同意了,那漕粮自然会通,可若是不同意,那咱们就静观其变。”他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却引得诸人面面相觑。
“这……能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皇帝漫天要价,咱们坐地还钱嘛。”白衣公子啪地一声收起扇子,推开椅子起身迈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七月十九日,淮王放出了十船粮食北上京城,随行的还有他派出的谈判使者。这十船粮食一来表示自己并非不顾百姓死活,二来表示一下自己谈判的诚意。
七月二十日,天启在乾清宫召见了淮王的使者,一看却是老熟人汪贵。
“朕听说福王不久前突然死了?”天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汪贵。
“回万岁,福王薨于六月二十八日夜里,下人没有照顾好王爷,真是愧对先王厚爱。”汪贵一边说,一边假装哭腔,挤出几滴眼泪。
“行了,别跟朕演戏了,朕巴不得福王死呢。”天启翻了个白眼,撇过头去,“福王的世子呢?”
“尚在洛阳苟且偷生。”汪贵利索地收住哭腔,好似变脸一般,转眼间又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所以你现在是换了个主子?”
“树倒猢狲散,一介下人,随波逐流谋个生计罢了。”汪贵像个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地诉说着。
“两次孤身来使,朕可不觉得你是个平常人。”天启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吧,淮王这次又要谈什么条件?”
“淮王说,万岁把税关和盐监撤了,漕粮永无阻碍。”汪贵说完躬身一揖。
天启闻言正想拒绝,却忽然想起前几天弹劾孙传庭奏折的事情,如今齐楚和浙东沆瀣一气共同阻挠新税法,两淮盐监在扬州和淮安两地大商人的抵制下已经名存实亡了,倒不如借这个壳子来分化齐楚和浙东两派。
“盐监收的银子都入了朕的内帑,为国家计,朕可以撤了,但是税关是为朝廷收的钱,这个绝不可能撤掉。”
“万岁,请您三思,这可是关乎上百万直隶百姓性命的大事,区区几万两银子您又何必这么执着呢。”汪贵眼皮低垂,让天启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几万两?呵,若真的只是几万两银子,你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来要挟朕呢?”天启抓起桌上的纸笔,草草写了几句话,折起来扔到地上,“你把朕的亲笔信带回去给淮王,告诉他,盐监可以撤,税关没得商量。”
汪贵也不再废话,跪下磕头后,爬过去将信捡了起来,然后起身弯腰退了出去。
七月二十四日,汪贵回到淮安,将天启的亲笔信带给了众人看。
“朕念淮王宗亲,又有退避三舍之意,不欲刁难,息兵自解,朕可不问去留。”还是在漕运总督府里,汪贵在众人面前读完了天启的亲笔信,然后又复述了天启的口谕,堂中诸人顿时心思各异。
“等等,怎么皇上光说了淮王,没提我呢?”一直没啥存在感的德王此时突然着了急,他本来就不想造反,现在看着淮王马上得了招安,自己却没着没落的,顿时就坐不住了,“这天煞的福王,我就说不能反不能反,他非不听,现在好了,自己死了,害的我也要完蛋,不行,我要去京城,我要当面跟皇上解释!”德王说着,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慢着!”一声断喝,让德王登时矗立原地,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白衣公子说话,“你现在去京城,那不是自投罗网么?皇帝既然没有提你,那就是准备拿你祭天了,你不想着怎么保全自己,反倒送人上门,真真是没脑子。”
德王让白衣公子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呸,你张家还有脸说,要不是你们撺掇,我好好一个王爷又怎么会走上这条绝路!”
白衣公子闻言略一皱眉,“德王最近脾气见长啊,也罢,你要走便走,不过你的兵可得留在这淮安城里。”
“你!”德王伸手指着白衣公子,怒形于色。
“张公子未免也太得寸进尺了吧。”白衣公子正得意着呢,闻言一愣,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汪贵,他依旧低垂着眼帘,站在大堂的角落里,“德王的兵马自然由德王说了算,张公子又何必指手画脚呢?”
“小小家奴,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白衣公子不屑的看着汪贵,他这幅家仆打扮,在这大堂里实在是显得低贱了些。
“家奴虽小,但徽东叶家可不小。”汪贵突然睁开了眼睛,一道精光乍现,直直地盯着白衣公子。
“呵,原来叶家的奴仆,难怪这么大的气势。”白衣公子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象牙扇,“怎么着,皇帝撤了盐监,你叶家就打算鸣金收兵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继续留在淮安,也只是空耗,张家若还不肯罢休,那与叶家亦无瓜葛。”
“叶家这样做,岂不是正好中了皇帝的下怀?”白衣公子的脸色骤然严肃起来,“你我联手,皇帝才能真正让步,叶家要是现在退出,那将来皇帝再往盐政动刀,可没人能帮得了你们了。”
“盐监的事情本来就料理的差不多了,叶家这次也是看着张家老大人的面子才出手相助,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叶家也很难做,既然皇帝已经让了步,你我又何必纠缠不休呢?至于盐政的事情就不劳张家费心了,日后皇帝真要下手,那扬州城里的山陕徽十万盐商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是铁了心要走?”白衣公子咬着牙,故作镇定地坐在椅子上。
“事到如今,请张公子好自为之吧。”汪贵说完径直走出了门口,伸手拉住了还楞在原地的德王的手臂“德王,请。”
七月二十六日,德王率兵三万出了淮安城,除了他自己的一万兵,福王的两万兵马在汪贵的指使下也被他一并带走。德王出城后,立刻投奔孙传庭,次日,孙传庭派兵护送德王进京向天启当面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