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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藏娇

云意一夜没睡,想的都是他靠在近处的脸、带着压迫感的气势,以及灼热滚烫的呼吸。她参不透她与陆晋之间,萍水相逢各有所需的缘分,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么亲密,又那么陌生。她脆弱得无法抵御,但又好像是半推半就的矫情。

或许从宫门失守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卑微的落魄王孙。五鬼图是她最后的尊严,然则似乎贞洁名声,大约都需视作烟尘。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弥足深陷不能自省,陆晋这样的人,不动声色,谋略在心,她斗不过。

可是……如何逃得过呢?

答案依旧无解。

翻来覆去一整夜的后果,第二天统统写在脸上。连昨夜给她引路的绿意丫鬟都忍不住建议:“要不?姑娘抹一层珍珠粉?”

云意不大在乎:“算了,横竖也不去见什么厉害人物。”

“二爷多厉害。”随手给她绾一头垂鬟分肖髻,再拿炭笔描出一对水弯眉,便成渌水亭畔,盈盈笑语一美人。哪还需要粉妆,憔悴三分,反倒惹人怜爱。推开门,就是恨了她一整晚的曲鹤鸣也免不了呆立庭中。

陆晋正低声吩咐曲鹤鸣,留下将后续麻烦清理干净,过后快马向北与巴音会合。见她出门,即上前一步隔开曲鹤鸣的视线:“用过早饭,我与你一道起程。”

云意抬眼扫过曲鹤鸣,他低着头直愣愣望着身边一丛矮树,木得像块石头。

“您是爷,自然是听您的。”她是笼中鸟,他是逗鸟人,她很能认清现实。

打发走云意,他与曲鹤鸣都十分默契地不提昨夜。曲鹤鸣仍有疑虑:“二爷,季平此人,是留还是……”

“跟他说是王爷旨意,令他往乌兰城侍奉肃王,途中若有其他,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

“她虽说是个烫手山芋,但扣下来远好过交出去。”他低头理一理袖口,不再与他多言,“回去恐怕就要出征,该提拔上来的,你要多留心。”

“二爷放心。”

陆晋掸开肩上一片飞絮,沉默中转过身,往小花厅去。

他一来,云意连忙高举双手:“我没吃你的,一口都没有!”

他轻笑,欺身来刮一刮她的嘴角:“知道了,公主再清白不过。”

她气得涨红了脸,无语凝噎。

好在太原离乌兰已十分近,一早起程,天黑之前就能落脚。这一回路上只剩下云意与陆晋二人,他另找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车夫在外赶马,自己也找机会躲懒,与她一同窝在马车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亲亲你……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行走的糖丸,随时他都要来舔一口,咂巴咂巴嘴,眯着眼睛说不错,尚可。

她捏紧了拳头,好几次想提刀杀他。

杀他?这个念头闪过,似一粒种,落了地生根发芽瞬时拔出一棵大树。她的记忆清晰,同莺时趴墙根偷听的画面浮现眼前,那奸夫说,要在城外栈道上设伏送他归西。

不过眼下情势有变,她跟着他回来,又正是陆占涛下令搜捕之人。假设她是奸夫……她用尽心力展开想象,视线落到闭目养神的陆晋身上,思绪当下拐个弯儿偏离轨道。她想的是,我如是奸夫,怎么也不会看上郑仙芝呀,她那么凶,吵起架来恨不能张嘴活撕了对方,其实和陆晋正相配,一个母老虎,一头草原狼,一个嗷呜嗷,一个汪汪汪。

嘿嘿……厮打在一起才好玩儿呢。

“公主笑呵呵琢磨什么?”一剂醒神汤,醍醐灌顶。

“没……没什么……我想吃的呢!”

“想来也是。”分明是瞧不起她,料定她只想着吃。

云意内心生出一股莫名得意,嘚瑟着想,等着吧你,我才不告诉你你长一脑袋绿毛呢。直到他从匣子里拿出一盒玫瑰香饼,她的瞎嘚瑟一转眼都变作崇拜,看他如同信女遥望神祇,溢满了崇敬之心:“二爷,您什么时候藏了吃的在身上?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云意竖起大拇指,声音洪亮:“真是英雄盖世!”

陆晋冷哼:“这就英雄盖世?敢情在你眼里尧舜禹汤都比不上你们家胖厨子。”

云意闻一闻香饼,拧起眉毛来反驳:“二爷,您厉害了,也不能这么讽刺我呀。我也是读书人,我方才夸二爷英雄盖世,还说错了不成?”

陆晋复又闭上眼,慢悠悠说:“既是盖世英雄,自然想讽刺谁就讽刺谁,不然何苦当英雄。”

耳濡目染,陆晋胡说八道的功力见长,很快要赶超鼻祖顾云意。

云意气得头疼,心里念着,活该你戴绿帽,嘴这么毒,换她是奸夫,一样要砍了他泄愤。回过头来想,既然她的身份已算不上障碍,陆晋又是单枪匹马回城,杀了他,抢了她,正好去亲爹面前邀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二爷!”她忽然惊叫,陆晋也措手不及。

“怎么了?”

“我肚子疼……”她立时捂住小腹,装个可怜样,“哎呀……要死要死……疼得不行……”

她目光游离,陆晋心里便已经猜中几分,狐疑道:“难受?”

“嗯……”她忙点头,“要不这样,二爷您今儿先进城,我呢就在附近枫桥镇住下,您要不放心就找个人看着我呗,反正我怎么也翻不出二爷您的掌心呀。”

孤身一人,又带个累赘,怎么看也赢不了。不论胜败,反正不陪他一块儿倒霉。

陆晋久而未语,她继续追上:“哎……我肚子好疼啊……疼死我了……真走不了,一步都挪不动。二爷您行行好,让我休息一晚上再说。”

“你歇口气,爷是铁石心肠,这些招数不顶用。”

她苦着脸,欲哭无泪。她觉着,自己在陆晋跟前被拆得七零八落,每一块都让他看透,没得花招可玩。

只有等,祈祷他真是盖世英雄,以一敌百。

等到暮色四合天地黯然,正是虎狼伏出夜鬼现身之时。马车行至双岔路,选上一条上坡险路,又窄又小,而另一条正是宽阔栈道,平缓通达。

马车停在一片高地,陆晋撩起车帘先落地,摊开手在近处等,等她探出头,一把横抱起来,往一处无人的茶棚去。

车夫也下了马车,自寻一张落满灰尘的桌,慢慢吞吞一遍接一遍擦他的戚家刀。

此处人烟稀少,棚内还有人开门迎客。一落座才知,端着茶壶茶具招呼人的竟然是曲鹤鸣。

他一身黑色劲装,少了文气多了利落。随意倒满了茶,慢声道:“雨前龙井,二爷慢用。”最粗糙廉价的茶具,泡最精贵上等的茶。

暴殄天物。

陆晋解下斩马刀,砰一声,横放在桌上。

依旧冷着脸,皱着眉,猎豹一般浑身警戒。

云意抬眼看四周,都是辽阔旷远的黄沙高原,零星一点绿,遮盖不住裸露的岩石粗犷的地貌。斜阳将土地染成血,再一点点拖进黑暗。黑暗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张着口等,等愚人自投罗网。

不远处车马声渐近,云意认得,那是公主车驾。平地走的人,马上的将领,车前的徽印,每一处她都记得。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晋端着茶杯,望向远处,他在等,等利箭离弦,一声尖利鸣叫,划破耳膜。

来了!

人马分两队,自两处山坡俯冲,用的是那些骑兵的惯常战法。先把对方阵形冲散,再缓过身各个击破。

为首的人一到山底就觉不对,对方比他们更熟悉战法,压根不拘泥阵形,看似一盘散乱的沙,却能散开又合拢,虽人数不多,但也可勉力一战。

刀剑声、厮杀声、哭喊声都在脚下,云意甚至端不稳茶杯,摇摇晃晃抖个不停。陆晋在此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勾了勾嘴角,笑容却未达眼底:“怕什么?”

“我不喜欢看杀人。”

“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最后一个音落地,前后道路各杀出一队人,自两侧围剿。方才俯冲人马已无回天之力,杀光屠尽无需费力。

自然,还有三五人认出陆晋,一路狂奔冲上茶棚。

车夫头一个迎上去,来的人多了,曲鹤鸣也扔了茶壶拔剑相搏。

唯陆晋仍端坐在长凳上,悠悠然看人厮杀,以命搏命,就当看一场郎情妾意无趣无聊的戏。还能抽出空来关心云意:“怎么?肚子不疼了?”

她受惊,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眼看有漏网之鱼提刀来战,云意吓得跳起来往后躲。回头看,陆晋拔刀、出手,快如闪电。似乎动也没动,便已然斩下那人头颅。

霎时间,血如泉眼喷溅。那新鲜人头成了孩童脚下的皮球,自颈上落到桌面,再滚到云意脚下。

她吓得面色煞白,混乱间只管抓住身边人往他背后躲。

过后才知,被她捞中的人是曲鹤鸣,难得的是他竟没有甩手推开她。而是咬咬牙,忍着她瑟瑟缩缩躲在他身后抽泣。

陆晋手中的茶,凉了。

夜风起,吹起烟尘模糊双眼。

他立在风里,自始至终仅出手一次,杀一人,斩一颗头颅。

云意却在落寞的夕阳里望见一尊杀神,所到之处,无人可挡;他遇神杀神,遇父噬父。

她从未认清他。

杀声灭,栈道上的人将尸体堆成小山,泼一层火油,烧得轰轰烈烈。

陆晋收起斩马刀,吩咐“车夫”:“府里缺只圆凳,捡起来,只当是下面人孝敬他。”

车夫将人头拎起来,那人虽死不能瞑目,硕大的眼球还保持着刀落时的惊诧,怪异外凸好似一只破损的铜铃。然而脸上一滴血也未沾,脖下伤口整齐利落,倒过来能看清陡然收缩的血管,以及白森森被斩碎的颈骨。

云意捂住嘴,攥紧了曲鹤鸣的衣袖,一声不吭。

但陆晋的眼风扫过,曲鹤鸣即刻让开身子,毫不犹豫。留下她,仿佛是孤身一人,在大漠孤烟里对上陆晋这样一个杀红眼的狂人。

“过来——”他招手。

“我……”她害怕,退不敢退,进也没胆。

不过陆晋的话从来不必说第二遍,自有曲鹤鸣从身后推她一把,乱了重心,她好似投怀送抱,一头扎进男人胸膛。

她倚着他,闻到一股血与汗交叠的气息,像是启封一坛烈酒,熏得人莫名兴奋。“怕什么?”他歪着嘴角,短短一瞬已从肃杀换回宠溺。

“怕你……”

“好人也怕坏人也怕,世上还有谁是你不害怕的?”

她捏着他胸前染了血的衣襟,漆黑如夜的眼睛里攒一层晶莹水光,她是水中月镜中花,是琉璃碎梦,再是刚硬的心,也注满秦淮旖情。

“那……二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眸色深沉,粗粝的手指在她纤细柔嫩的脖颈上缓慢划动,思量她如此脆弱,只需他一点点力,就能在最后一抹晚霞消散前将她捏碎,但再看她眼中秋水横波,又能读到坚忍、沉静、不屈。

女人的美好兴许就在此处。

他笑一笑,捏起她的下颌说:“自己猜。”

“我笨得很。”

“笨还知道要留在枫桥镇?”他越是不拆穿,她越觉得危险。

“那个……我听说枫桥镇上风景好,嗯,对,风景好……”

陆晋懒得听她胡扯,自腋下提起她,物件一样搁在桌上。拿起刀,转身就走:“子通,你留下来看住她。岳翎与我同去,时辰不早,不可再行耽搁。”车夫一言不发,跟着陆晋向外去。

陆晋至棚外再回头看她一眼,与曲鹤鸣说道:“她脚好了,让她自己走。”

曲鹤鸣心里踌躇,二爷的醋劲不是一般二般啊。

得了令,他站在一旁冷眼相待,压根不想与她多待。

云意扶着桌角,原打算自己慢慢下来,一个不小心抓了满手鲜血,那血似乎还带着温度,叫嚣着烫她掌心。

这一下,先前人头落地鲜血淋漓的画面闪回眼帘,她闭上眼,却看得更加清晰。胃中翻滚,她忍受不得,赶忙跳下桌往外冲上几步,抱着茶棚立柱搜肠刮肚地吐。

早晨喝的粥,马车上进的玫瑰香饼,一个个都跑出喉咙。

更没有什么仪态可言,她涨红了脸,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连整洁都谈不上。好在身边也就剩曲鹤鸣一个,他恨她恨到骨子里,再添一分厌恶也无所谓。

天黑了,月亮换走了太阳。她以为谁都看不见,双臂紧紧抱着棚柱,侧脸紧贴粗糙的圆木,从先前的压抑、克制,最终变为撕心裂肺的号啕。

曲鹤鸣就在身后注视,看着她弯下腰、站不稳,哭得浑身颤抖,涕泪横流。

终于他等得不耐烦,握住她手臂将整个人都提起来。同时亦诧异,不知她几时瘦成这副模样,纤纤弱弱剩一把骨头,风大一点就能吹散。

“二爷早走了,你矫情给谁看呢你!”

“用不着你管!”云意被他拖着,又走回棚内,她腹中酸水上反,呛得喉咙一阵重咳。她弯着腰,身体弓得像一只小虾。看得曲鹤鸣也担忧,“喂,你要死别死这儿,回头让我怎么交差。”

云意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抽出帕子来擦干净脸,挑了挑眉,讥诮道:“我就是想死,要你多管闲事?”

他冷冷道:“一点屁事要死要活。昨儿是谁跟我说,做人做事愿赌服输,丢了性命只怪自己。你眼下是干什么?哭哭啼啼怨谁?怨老天还是你那横征暴敛昏庸无能的父亲?”

“你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当年我孤身一人流落西北,比你艰难千百倍,我死了吗?我如今堂堂正正就在你眼前,看着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什么是报应?我告诉你顾云意,这就是报应!”

“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才算手刃仇人,这血海深仇才算报得轰轰烈烈。”她双眼通红,眸中带泪,仿佛风吹雨打后一朵半凋零的花,顷刻间就要粉身碎骨。

他不明白,为何心头酸涩,为何想要去触碰她眼角藏着的泪。

“我杀你做什么?我杀了你,二爷不会放过我。”

“子通抬举我了。”

曲鹤鸣道:“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二爷不在,你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撒娇卖痴。”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直起腰,换一副笑脸。如不是眼底仍藏着血丝,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未曾发生过。

“懒得理你!”哭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快步往回走。曲鹤鸣看她的脚步,全然不是重伤初愈跛足难行。

他远远望着,于心中给自己一句警醒,这人是毒药,沾染不得。

再说陆晋,领着公主车驾再入乌兰城。忠义王府已成军机重地,里里外外重兵把守,他要入内院见陆占涛,还需搜身解甲,验明之后方可放行。

早几日便已报信,公主没了,随扈一个没少。他心知大哥不会轻易放过,眼下一见面便开战。进了门,陆寅还是老样子,天生一个白面书生,却费尽心力要在行军打仗上与他争长短。

“我记得二弟办事,从没出过纰漏,如今为了千万雪花银,也能有不慎之举,悔之莫及了?”

他坐在陆占涛右侧,手中一只圆山窑彩地金辰大茶盏,来回晃着青叶浮茶,话是轻描淡写,意却深在其中。

一个不慎,就是陆晋故意所为。

陆晋却全然无畏,语速平缓,专心自述:“李得胜派出两拨人来,儿于龚州就地斩杀南闯王周凤顺,次日于白狼河河口遇定西王赵智,赵智一行二百余人,熟识水性,凿开船底,使船沉于河心,公主顺流而去不知踪影。儿已派策那留守龚州继续寻找,自快马北上,将随行之人带回。”

陆寅道:“剩下几个奴才能有何用?打断了骨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陆晋垂目不言,他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信与不信并不取决于他与陆寅之间的口舌之争。

全在陆占涛——

他今日照例饮酒,至夜深便有些醺醺然不明就里。然则陆晋献策有功,京城稍有异动,他即遣人回城密奏,再三进言要将肃王软禁在乌兰城内。若依旧是顾家江山,便借口保护皇亲,若如眼下,乱行无主,则可挟皇子占尽先机。

更何况如今西北兵强马壮,京城里李得胜又是一群乌合之众,他那颗早年间让今上浇灭的逆反之心再次重燃。王侯将相做到顶,也该自己给自己往上升一升。至于宝藏,他倒不似陆寅那般热切。

他没有,旁人也得不到,这就是好消息。

即便陆晋私下有些小动作又如何?横竖一只泼猴,翻不出他的掌心。

于是乎抬一抬手,让他们早散早了:“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毕照、原山、龚州三镇,李得胜再狂,也别想碰咱们的地儿!”

陆寅轻易不肯甘休,当即起身:“父王!五鬼图一事关系重大,怎可如此轻轻揭过?”

陆占涛摸摸胡子,觉着酒劲又上来,有点儿晕:“行了,人都死了,咱们没有,江北与南京也都够不上,寅儿不必忧心,掂量起来还是咱们西北最稳。”

“今日不知明日事!父王,传闻玄宗内帑多过朝廷三年税银,若能找到,则可扩兵养马,以图东南。”

陆占涛却道:“有肃王在,贺兰祉与赵谦也只得俯首称臣,否则即是乱臣贼子,天下皆可诛之。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东线三镇。”

陆晋上前一步,拱手道:“儿愿代父王出兵,与顺贼一战。”

陆寅道:“二弟将将败在顺贼手中,即刻出战,或无胜算。儿虽不才,愿领三万兵马会一会顺天王。”

陆占涛未做犹豫,定定道:“首战尤为关键,老二久在军中,又与顺贼打过照面,想来已知要领,令你月底之前,整顿出兵。”

“儿领命。”

陆寅不忿:“难不成公主之死就此不再追究?”

陆占涛有些为难,视线在陆寅与陆晋之间游移,犹豫间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人的心都是偏着长的,随便捏个理,让陆寅平了这份怨恨就是。

“有罪当罚,老二明日一早去找孙管家领二十板子。”

他一身铜皮铁骨,早年间在军营里什么没挨过,二十个板子原也算不上要紧。

陆晋垂下眼睑,低声道:“是,儿遵父王旨意。”多余的,求情的话,一句也没有。

过后陆占涛与陆寅独处时才松快三分,揉着太阳穴劝道:“你何苦同他去争,他上阵迎敌,拼来的还不是成就了你?也就这么个得用的兄弟,你啊……先学着放宽心吧。”

这才是父慈子孝,有的人生来多余。

再说曲鹤鸣。

他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至城西一处僻静民宅,门匾上的主人姓余,想来是名富商。但看曲鹤鸣轻车熟路的模样,显然这宅邸与余姓老爷并无太大关联。

走近看,宅子称不上大,也就是间三进三节院,花木陈设尚算周正。于云意而言,只算是勉强可以住人。

曲鹤鸣引她自内廊绕进后院,院子里种着四季海棠、何氏凤仙,但或因无人打理,花开都透着一股寥落,星星点点没有章法规制。

花下设一处秋千,木柱上绕着彩绳,藤编的座椅上还夹杂着三五只绢花,秋千四周围是开着花的海棠,显然是有心人所留。云意便装作随口一问,赞说:“这秋千好别致,难不成是你做的?”

曲鹤鸣看她一眼,打量她多半是无心,进而陈述道:“这宅子虽记在我名下,但都是二爷的东西。怎么用的,建了什么,问我也问不出答案。”

他推开门,侧身一让:“你先在此住下,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李总管说。外头那个圆脸丫鬟叫绿枝,能听不能说,独留她一个伺候你,先将就着用。”

说完朝院外招招手,绿枝面带羞赧,进门给云意行了个万福。云意扶她一把,笑呵呵说道:“好看,脸圆圆像个小汤圆,看着就开心。”

曲鹤鸣噎了一会儿,好半晌没能开口说话。又听她提议:“要不就叫汤圆吧,我喜欢芝麻花生馅儿的。”

曲鹤鸣认为这样不妥:“想吃什么叫厨房给你做,乱改人名字是哪来的臭毛病。”

怎奈云意根本不理他,这厢握住汤圆的手,亲亲热热说:“汤圆,我想吃汤圆,你让厨房给我现做一碗成不成?”

你、你、你、你要、要、要吃我啊……汤圆害怕得内心里结巴。

云意很快得到了她想要的芝麻花生馅汤圆,还十分好心地指派汤圆盛一碗给曲鹤鸣。他本不耐烦吃这些又甜又黏牙的东西,但看她在桌前吃得面皮泛红,咬一口外皮漏一勺馅,黑与白分明,好比她长发乌黑肌肤雪白。

尤其她眼中还有挥不散的神采,熠熠生辉,教曲鹤鸣认为,当她口中食竟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不知不觉,原本最不爱吃的东西,也跟着她的节奏,慢悠悠吃下肚。

一整日的刀光剑影、一整日紧绷的神经,也就在饱腹这一刻被莫名的满足感挤走,余下只有安然,以及,懒。

他开始有点理解顾云意对食物的执着与迷恋,世上生离死别天天上演,唯有美食可填补心中空缺。

隔着一张圆桌,她擦过手,笑眯眯问他说:“好吃吗?”

比她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美。

让他几乎有了,他们合该一桌吃饭的错觉。

“还成吧。”他放下碗。

云意道:“吃了我的东西,帮我一件事成不成?”

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他不知怎的有些恼火。

“一点点小事,曲大人那么厉害,肯定帮得上的。”

“先别着急给我戴高帽,你的事情我都要回过二爷。”他冷着脸,又藏着厌恶。他讨厌应对她藏着心机讨好的模样,无奈她那张脸,用得最多的就是眼下神情。也不知二爷是犯了什么毛病,看上她哪一点。

云意笑笑说:“我看卧室后头连着个小佛堂,想请你帮忙制一双牌位,供奉双亲。”

“写什么?”

“东篱居士吧,那是我父皇自拟的。母妃的,就刻先慈顾门贺兰氏,也不必如何,总归有我认得他们。”

曲鹤鸣的视线落在她嘴角附近一对时隐时现的酒窝上,心口蓦地一窒,翻来覆去不知是何滋味,她原本享受着超然于世间的尊贵,而如今却要为双亲牌位赔着笑求他。

他不见得高兴,也说不上悲伤,想来人生起起伏伏,本就如此。

“这事我得问过二爷。”

“那就劳您辛苦啦,要真能办成,这顿芝麻馅儿汤圆我也请得不亏。”

“既不出钱又不出力,你请的哪门子客?”

曲鹤鸣又一句刺过来,她咬了咬牙,忍了:“我的心意是好的呀。”

曲鹤鸣自嘲道:“你有什么心意?我又值得什么心意?”声音轻得要随晚风飘走,飘进云的缝隙月的金边。

而云意只听见他哼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逃窜出去。

她少不得骂一句,有病!

好在曲鹤鸣办事快,第二天一大早就将牌位送上,又置办烛台蒲团等一应供奉之物。因此夜里陆晋突然到访之时,她还留在佛堂里念经,或者说这一整天,除开用饭,其余时间她都跪在双亲牌位之下。

陆晋仔细瞧她,也不像是哭过,见他来还能堆出个笑,捏起团扇柄,慢摇轻扇,真有几分宫廷女子的姿态。

他想起她的封号,坤仪二字,不必明说,已知其尊贵。

而今她见了他,也要捧出笑脸,因而白日里那些微的不快,便都成了过眼云烟。他斜着身体,半躺在炕床上,招招手,唤她到跟前。

她就坐在他身边,他目光沉沉,她任凭打量。

她今日穿的是梅花纹云纱上衫,腰间系百褶如意月华裙,发间只有她一路戴在身上的吉祥如意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打扮。早起时她看汤圆打手势,打开衣柜,这屋子原藏着不少女儿家衣裳,但她不愿穿,非得指派管家到街上现买。乌兰城算不上繁华,衣裳首饰远比不上京城。但人长得好,挂块破布都一样好看。

灯下看美人,无声中透出一股朦胧情愫,勾得人心痒。

他捏着她尖尖的下颌,皱着眉说:“瘦了。”

然而云意在他眼里读到了惊艳,大抵男人再是英雄,也免不了被皮相迷惑。现下他再没有避讳,对她自然也不同。就好像猎物进笼,要吃要玩,都看狩猎人。

她笑笑说:“瘦了才好呢,瘦了好看。”

陆晋道:“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你是公主,用不着跟人比样貌。”

她垂目看向他腰间的翡翠平安扣,轻声说:“我早已经不是公主。”

“你会比公主尊贵。”

这话意味深远,若深究,能给他排出一连串罪状。她只当没听见,低头拿起他腰间的平安扣,没头没尾闲扯一句:“这个未免太素净了,我以为二爷要佩个雕关公的,嗯……得是墨翠才够大气,左边再佩一只黄玉弥勒守平安……或是梅兰争春也不差。”

“武人不讲究这些。”

“怎么能不讲究呢?二爷要往上走,总归是要应酬这些的。这世上俗人居多,见面敬三分,敬的都是衣。”

因她低着头,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瞧见她小半张脸,烛光下白得通透,樱桃小口染着花间嫣红,一开一合将漫漫心事说与他听。

何处来潺潺春水灌注胸前,他竟然沉溺在这样花开月明的夜里。

他轻声唤:“云意——”百炼钢终于也能温柔一回。

“嗯?”她终于肯放过平安扣,抬起头来送出一张白玉无瑕的脸。

他心上一动,缓缓靠近,只差一寸就要吻上他昼思夜想的唇。

可怕的是,她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二爷,你脸色不大好。昨儿又让你爹给坑了?你大哥又玩阴的了吧?”

陆晋僵在半道,顿了顿,有点想咬她。

“嗯……差不多吧……”

“打你啦?”她歪着头,看着他,小猫小狗儿似的,充满了好奇。

他不说话,她便知自己猜中:“真打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打屁股呢?”

“谁跟你说打屁股!胡说八道!”

“那你怎么一晚上都歪着坐?”

“爷乐意!”一口血哽在喉头,险些被她活活气死。

陆晋发了火,但凡一个屋檐下住着的,没人逃得过。

云意举着药油站在床前,正在为她的故作聪明付出代价。

李管家是陆晋老仆,看云意这副坚贞不屈的样子,挽起袖子就要来帮忙。怎奈陆晋裸着上身俯卧在床上还要讨人厌:“你出去,让她来!”

云意端着药油,只差跪下来求他:“我……我不看屁股!”

陆晋气得要呕血,大吼道:“谁让你看屁股!你睁眼看看爷脱裤子了吗?”

李管家走得快,只听见前半句,心里担忧,二爷这些年在军营里混久了,难不成也开始……

要不得啊要不得。

屋里头,云意被他吼得双肩一震,惊吓中睁开眼,瞥见陆晋裸露的肌肉绷直的背,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说:“二爷,您可真是久经沙场……”

“怎的?”

“落了一背的黑疤啊……”

“那是刺青,刺青!”他坐起身来,冲着她一连吼了好几声,“顾云意,你到底干不干?”

云意扛不住他黑云密布的脸,连忙点头:“干,我干,我这就干。”

让跑来送热水的李管家听见了,终于认定了二爷需要被人“干”的事实。

惊出一身汗,带着水盆,一溜烟跑个没影。

卧室里灯光昏暗,悄然无声时将视线融成一团缥缈的雾。

云意洗净手,侧坐在床沿,望着一片遒劲的充满男人气息的背,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肤色略深,成小麦色。自肩膀到腰下诸多伤痕,大都是新伤,多半是这一回施刑的人下了狠手,才打成这副模样。

“二十板子按说也不多,我看啊,肯定是你哥找了二十几个壮硕汉子,接力来打。好在没伤着骨头,不然可有的养了。”她将纱布团成团,蘸了药,轻轻往他背上抹,又怕他忍痛恼火,便哄孩子似的夸奖说,“二爷是条真汉子!受了伤,忍着痛让我这样胡来,还能一声不吭,依我看,关二爷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

“你倒是会拣好的说。”他俯趴着背对她,让人瞧不见他那点子小得意。

云意上好了药,就等着干透。怕这人无缘无故生出歪火,也不敢挪步子,老老实实坐在身边同他闲聊。

“二爷谬赞,我笨就笨在这张嘴上,太爱说实话,所以呀,这一辈子得罪了不知多少人。”

“哼——”瞧瞧,有人傲得不像话。

“小孩子。”云意咕哝一句,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知怎的,灯影下月色里,他竟有几分雀跃,仿佛耳边拥来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乱跑乱跳。

不知从哪一处漏来晚风,吹得烛火来来回回晃动。

云意心里打起了鼓,虽说非礼勿视,但这样扎眼的身体裸露在近前,怎舍得闭上眼。悄悄瞄过去,男人宽肩窄腰,结实紧致,自后颈到胯骨,肌肉跟随脊椎弧度,从厚实慢慢迈向收敛,一道道横纹凹凸有致,无一不在诉说着腰身的健硕与力量。

最可怕是留下一段腰窝,深深内扣,再凸起一段后臀,呃……可惜让绸裤挡个干净。

等等,她缘何要用可惜一词?

忍不得了!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下凹的腰背。

只差毫厘,他突然发问:“想什么呢?”

想你呀——

她不敢答。缩回了手,两只手紧紧握住告诫自己要克制,要矜持,时时刻刻谨记她的身份与她该有的仪容,可是……真的好想摸一下……

她挣扎着,满脑袋线头,随口敷衍道:“二爷,您背上这只哈巴狗刺得挺好啊,栩栩如生的……”

“那是狼!”他坐起身,狠狠瞪她,“顾云意,睁大眼睛看清楚,是狼!”

云意愣在当下,看着他怒意横生的脸,很想令他转过身去,留给她一张裸背就好。

“呵呵……狼啊……我当然知道是狼啦,我这不是跟二爷开开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嘛。狼,狼好!比哈巴狗能耐多了!”

“爷迟早让你气死!”陆晋望着帐顶,心生绝望。

她过意不去,想要岔开话题:“那……二爷为何刺的是狼呢?我听冯宝说,那些个武将大多刺个龙啊虎啊的,要么就刺精忠报国嘛,狼倒是少见。”

陆晋道:“蒙人以狼为尊。”

云意想了想,问:“二爷看起来不像是蒙人。”

“外祖自北方罗刹国来,与蒙人并居,我身上……算了……”他外祖母是草原上女人,母亲生得深目高鼻肤白貌美,遇到他父亲,又是汉人将领……

他欲言又止,云意遂知其意,柔软了语调,轻声道来:“我母妃贺兰氏原也算不上汉人。此姓出自古氏北方鲜卑族,居于贺兰山下的鲜卑人,以山名为氏,故此绵延百年。又经孝文帝以汉姓代胡姓,故今贺兰氏为稀姓。因而说……就是堂堂坤仪公主,也并非正经汉人,天下胡汉之争着实可笑。不过当年我厉害得很,谁也没胆量拿这个欺负我。”

“如何厉害?”

“有一回太子哥哥笑我是胡人蛮夷,我气不过,抓着手上的九连环就磕他脑袋。”

陆晋侧过身,颇有兴致:“没挨罚?”

“没呢,我找父皇哭了好一会儿。太子来的时候,话都没说出口,就让领回去抄书了。”回忆往昔,记得的都是快乐,回味的全然是心酸。她笑着笑着,莫名落下泪来。一滴滴伴着上扬的嘴角、笑意未散的眼眸,无声中已讲完一段伤心旧事。

男人温暖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的面颊,拨开一滴咸涩的泪。他问她:“哭什么?”

她便笑:“我想着我那大胖子哥哥还欠我个蒙古厨子呢,我的烤全羊,到现在还没着落。”

“明日给你现找一个,等过了孝期立马就能吃上。还想要什么?跟爷说。”

云意便掰着指头数起来:“想吃香菇面筋、鼎湖上素、菊花豆皮、三色银钩、八宝糖菜,还有……火烧赤壁山珍献寿、清蒸冬瓜蛊罗汉上素……”

她背起菜名如数家珍,眼睛里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快乐,陆晋看着有些痴,忽而问:“你猜爷想吃什么?”

“二爷想吃什么?”她当真停下,水汪汪的眸子望过来,粼粼波光里映的都是他的影。

“想吃你——”

他甚至不必起身,只需捧住她的后脑往身前一送,便能重重地吻上她的唇。紧挨的唇齿间,他带着一股难以探寻的狠戾,粗暴地碾压她,纠缠她,一步步侵蚀她的心,立志要将她脑中所有与他无关的记忆都清除。

她必将属于他,就在此刻,就在她被侵入时,喉中溢出娇软嘤咛,逼得他几欲疯狂。滚烫的舌头追着她的,从里到外一一扫过,却始终不能满足。大手压在她脑后,按着她不断往自己唇上送,又是咬,又是吮。直到呼吸迷乱,他胸膛起伏不能自已,她双颊酡红似酒醉微醺。

他望着眼前被他吻得水亮嫣红的唇,哑着嗓子说:“为了你,可真忍得。”

云意低眉顺目:“我身上还有重孝。”

“爷等不了三年。”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少不得三媒六聘。”

陆晋身上仍有余火未消,掌心贴着她的后颈,缓缓地揉。

男人尝够了甜头,便也不似先前着急,能耐着性子与她慢慢说话:“想要什么?”

云意抬起下颌,眼底含情,脉脉似山涧水、天边云。

勾一勾唇角,整间屋都亮起来:“二爷取下李得胜项上人头,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她只说跟着他,对于名分地位一个字不提,或许是她已看透,求不来,便连奢望都不必。

陆晋轻轻摩挲她的嘴唇,目光炙热:“你放心……”

让她放心去等,还是放心他呢?

一切都是不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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