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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腥

云意自半夜开始高烧,畏冷,满嘴胡话,一时叫嬷嬷,一时又找父皇,问她什么,全然听不进去,只晓得喊头疼,窝在他臂弯里孩子似的小小声哭。

陆晋抱着她,探了探她的额头,触到一片滚烫,他只怕这姑娘再这么熬下去要烧坏脑袋。幸而曲鹤鸣粗通医理,到跟前来给她探过脉,望向她烧得通红的脸,止不住地发愁:“这丫头还是前几日落水积了寒气,咱们两个大男人没注意那些,到现在成了郁结不抒,攒着攒着攒到眼下才发病。”

陆晋催促道:“你想个办法。”

“这地方也没个正经大夫,更拣不出一剂药,咱们还是得赶早进城。”

“你看她这副样子,能熬到天亮?”

“等等啊,你让我想想——”他望着云意,眼珠子转上一圈,有了念头,“小时候听我娘说,他们这些个贵人身上都挂着救命的东西,少少吃上一两丸,撑个两三天没大碍。要不你翻翻她腰上那十七八个破香囊,指不定就有药。不过照我看,一多半儿是金子。这丫头在龚州就算好了,要紧的东西都带自己身上。”

陆晋这一下想起来,乌兰城外,特尔特草原,她捏着药丸神气凛凛,睁圆了眼睛说:“哼,不给你吃!”

哪像现在,病怏怏没半点活气。还会拉他的手,撒娇说:“嬷嬷,我想吃红烧肉……”呵——嬷嬷,谁是你嬷嬷?个小没良心的,真当他是老妈子。身上带着重孝,梦里还想着红烧肉……真真可怜,这几日颠沛流离将一辈子的苦都饮尽,怪不得要生病,想来初见时她两腮鼓鼓还是个小胖丫头,眼下却瘦得眼睛都大上两分。

最厌烦女人闹妖的陆二爷,照顾起人来竟不觉麻烦,也对,你看他脉脉含情,只顾着心疼人,哪还想得到其他?

自然是他手把手把凝香丸送到她嘴里,就着水服下。

她嘟着嘴抱怨:“不好吃……”

陆晋笑:“药哪还分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她翻个身又说:“我冷,嬷嬷给我捂被子。”

震得陆晋好半晌说不出话。

在曲鹤鸣看来,顾云意这姑娘懵懵懂懂的,倒比那些个花魁娘子还能勾搭人。要不怎么久经沙场片叶不沾的二爷都让她一句话定成木桩子,动弹不得。

他脑子里两股气打转,一股是看热闹瞧好戏的兴奋,另一股是酸……酸得掉牙。

曲鹤鸣猛然抬头,发觉陆晋正盯着他,顿时冷汗都要下来:“二爷,您看我做什么?眼下我也没法子飞进城找大夫啊。”

陆晋面色冷凝,辨不明情绪:“我看她比之前好受些。”

聪明人说话哪用得着挑明,曲鹤鸣当即应道:“我去树下躺会儿,万一有事,二爷再叫我就成。”

他滚远了,陆晋才将云意连人带被子一并搂紧,借着树顶漏下的月光,细细看她诗画一般的眉眼,桃花一样的唇,觉得自己膨胀到极限,过后又觉得尚可以等,等她再乖一点,听话一点。

他思绪百千,觉着自己不大磊落,竟庆幸李得胜造反,天下大乱,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敢伸手去争。

夜静,月亮藏进云里。云意在他怀里拱了拱,嘟囔说:“冷……”

他收紧手臂,让她紧紧依在他胸膛里。

梦里浮浮沉沉,云意总算熬过这一夜。

镖局带着货,收拾起来总归是不如陆晋几个轻车简行方便,第二天天没亮他便向胡三通辞行,计划快马入城。

胡三通是个爽快人,没什么寒暄废话,骑着马送他们一程,途中与陆晋交心:“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陆小兄弟说得对,如今国家战乱,民不聊生,某虽一介武夫,但也有匡扶山河之心。与其蝇营狗苟乱世偷生,不如投身军营为国效力。”

陆晋听着听着,简直哭笑不得,低头看自己怀里睡得晕头转向的小人,全然想象不出她是趁着什么机会,见缝插针地把胡三通忽悠得扔下镖局去从军。

“不过,要去投保哪一路军,我还没想好……”胡三通摸着胡子,十分苦恼,“我听陆小兄弟说,忠义王府制下西北军倒是个好去处,尤其是二公子陆晋,博古通今,用兵如神,有谢安之才、关羽之义,乾坤天下必有一番作为。陆兄以为如何?”

这一溜马屁拍得,再是他都要给她竖起个大拇指。

陆晋掩住上扬的嘴角,正色道:“若胡大哥决意投军,陆某在西北军中倒有几位熟识,可代为引荐。”继而望向曲鹤鸣,“二狗……”

曲鹤鸣咬咬牙,应了。一张白纸上盖上陆家徽印递给胡三通:“到了军营将此信函呈上,自会有人前来相见。”

胡三通道一声多谢,拍马返回营地。

留陆晋目光热切,垂目看着怀中双颊绯红的云意,再将方才那一句“博古通今,用兵如神,有谢安之才、关羽之义”细细体味,止不住弯起嘴角,痴痴傻傻地笑着。

他回过神来方认定,怀里睡着的不是个豆蔻青葱的小姑娘,而是一尊大佛,朗朗天地间便没有她忽悠不了的人,就连他,方才也让她一句话绕进去,不能自拔。

“鬼精鬼精的……”他略略低头,在她微蹙的眉心上落下一吻,短暂而轻柔。

曲鹤鸣望着天,觉得自己再跟下去,迟早得瞎。

三个人,两匹马,巳正才至城门。入城查验,曲鹤鸣身上另备了一份通关文书,至此三人各自改了姓名,曲鹤鸣几乎要拍手欢庆,终于摆脱二狗子的阴影。

进了城,最紧要的还是给云意找大夫。

陆晋领着云意在客栈落脚,另花二两银子请掌柜家儿媳妇照料。云意用过药,又捂出一身热汗,第二日显然好上许多,能一面喝粥,一面同曲鹤鸣斗上几句,远比想象中坚韧。

养到第三天,一大早起来她便闹着要洗澡:“折腾了这么些天,又是落水又是大汗的,臭死个人啦。还不赶快洗洗,谁受得了啊?”

陆晋正用饭,闻言指一指寡淡无趣的五珍汤说:“自己盛一碗,喝完了就放你回房。”

云意往碗里看一眼,里头都是山药、当归、党参一类苦哈哈的药材,因此噘着嘴,老大不乐意。

但无奈,陆晋的专长就是拿捏她:“不喝?不喝什么都不许。”

她恨得牙痒痒,但又奈何不得,只能端起碗认命:“得,你脸黑你说了算,干了就干了!”喝口汤好比盖世豪侠。

放下汤云意咂咂嘴回味:“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再来一碗?”

“还吃呀?我都已经吃了一碗米饭一盅酥酪一碗药膳汤,还让我吃,真当我是猪呀?”

“嗯,预备着年底就宰了你上贡。”这几日瘦了不少,不够肉,抱在手里就不大舒坦。

云意说他不过,索性放弃,起身回屋。那媳妇子照例扶着她上楼,将热水备好,关上门,正打算伺候她脱衣,不料让人拿刀抵住咽喉。

太原属肃王封地,王府就设在城内,摆脱陆晋的机会仅此一次,她不能放弃。

二楼雅间,曲鹤鸣饮着茶与陆晋闲谈。

“二爷,您给透个底,您是真打算把那丫头交给王爷,还是趁着这回落水失踪把人扣下来,慢慢查?”

“以讹传讹的事情,何必认真?”

“不认真如何交差?”曲鹤鸣放下茶杯忧心忡忡,“王爷八百里加急让把公主带回乌兰,显然是动了心思。这个时候跟王爷对上,终究是不好。”

“交差?”陆晋凝神望着手中一盏青瓷茶杯,冷声道,“天底下几时有你我交不了的差事?”

“唉……”曲鹤鸣低低叹上一声,“这事既张扬出去,便不止王府一家,天底下想伸手的人不计其数,小丫头这一辈子,恐怕难熬。”

陆晋远眺窗外,沉默不语。

到头来,曲鹤鸣先起疑心:“你说顾云意怎么回事儿?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没闹完?那徐掌柜家的也不见下来,总不至于太原城里也有人下手吧,按说李得胜那帮子人跑不了这么远。”

陆晋虽认为突袭一事并无可能,但怕她一个昏头把自己淹死在澡盆里,故而打算上楼去问上一声,谁晓得推开门,里头早已经人去楼空。陆晋的脸便成了阴雨天的云,电闪雷鸣,连曲鹤鸣看着都后怕,少不得劝上两句:“这丫头跛着脚又生着病,二爷放心,必走不出这条街。您等着,我这就去寻她。”

陆晋望着空落落的房间,一股恶气钻出胸膛。这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饲养的小猪,没打个招呼就跳河自杀了,吃他的用他的,末了连块好肉都不留下。

等他抓她回来,一定要吊起来打,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太原城内街道房屋都建得四方四正,信步走上一段,便能闻见一股西北汉子的粗糙与大气。不过云意步履匆匆,没时间欣赏这些,她复又换回了男装,操着一口蹩脚的山西话一路打听,着急赶在宵禁之前敲开肃王府大门。

酉时三刻,老马替了许大头的班,窝在小侧门打盹儿。可怜眼睛还没闭起来,猛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伸伸懒腰,老大不高兴。

“谁呀?出门不看时辰啊?”

一开门,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亲娘喂,真真是万丈光芒夜明珠,灼灼闪耀红太阳。一拍脑门,哎哟喂,世上竟还有如此俊俏的小郎君,要能献给王爷,那才真是大大地发达。

门外,云意笑着弓腰拱手,又换回顺溜的京片子:“这位大哥,劳您通传一声。晚辈自京城槐花巷季大爷府上来,季老夫人有家书一封,嘱咐我务必交到季大管家手里。”再递上一两碎银,“一点点心意,劳您费心了。”

她自不提肃王,只说是找王府管家季平递个信,老马瞧她言语不俗,又是京城口音,已信了大半,连忙招呼人到耳房里喝茶歇息,转个身急匆匆跑去找大管家表功。

至此,云意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终于回归原始。她抚着胸口,庆幸能够摆脱敕始毖终的陆晋,却又觉得一切太过于顺利。算算时间自她进屋到现在已是两个时辰有余,陆晋同曲鹤鸣不可能仍未察觉,她换了衣裳要去找谁,偌大一个太原府,她的目标尤为明确。可一路上未遇追兵,连个盘查的人都没有。

她只求是老天开眼,让她得一日好运。

敲门声响,再来迎她的人已不是弓腰驼背的老马,而换成了高挑婀娜的绿衣丫鬟,杏眼桃腮身段风流,不输旁人家中闺秀。这宅子里出了名的花红柳绿,无奈,她三哥这辈子也就这点追求。

云意跟在丫鬟身后,未作停留,径直走到内院书房,她便猜,或许是季平已知她的来历,故而省去盘问,直接引她去见肃王。

至廊下与丫鬟道过谢,推开门往里一看才知自己天真。四四方方一间屋,抬头不见肃王,低头不见季平,眼帘中是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个黑脸的老哥哥面沉如水,一个白面的臭书生吊儿郎当看好戏。

她背上有汗心中有鬼,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闯进去。

曲鹤鸣坐在黄花梨木书桌后面,见她来,眉毛都不抬一下,只管端起茶盏来在鼻尖晃悠,深吸一口气,装腔作势:“明前臻品,洞庭山碧螺春,就这么敞着口扔书架上,你们顾家人倒是不吝好物。”再同她举杯,“公主不来尝一尝?”见她一动不动,只盯着背过身深沉无语的陆晋,便来刺她说:“想来殿下在宫里,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大约瞧不上这些。”

于云意而言,方才那份逃出生天的快乐早在进门时被碾作齑粉,她现在绞尽脑汁只求保住小命。因而再看陆晋,便换了张娇娇怯怯地脸,捏着衣角小小唤他一声:“二爷……”

原本这方法万试万灵,她软他硬,百炼钢也折腾成绕指柔。可惜有个搅屎棍,见不得人好,一听完啧啧出声,阴阳怪气地拿高了调子说话:“哟,这个时候知道叫二爷啦。刚才我看你那小步子跨得,真真要飞起来。一个长巷子一溜烟就跑完,哪像是瘸了腿生了病的人啊。那什么,公主殿下,总不能您连生病都是装的吧?这苦肉计用得好,差点儿真让你给跑没了。我说殿下,您胆儿可真大,一路上挨了多少刀啊,还敢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您是关二爷再世,神武!小的佩服,佩服至极!”

云意见了他就心烦,因此眯起眼半步不让地硬顶回去:“行了吧曲鹤鸣,少跟我这拿腔拿调的。你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真要摊开了说?行啊,说就说,人李得胜派了这个王那个王的赶上来抢东西,你们俩救我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一个破图就把你们折腾得眼晕脑涨的,都想着拿了图挖了宝占山为王?我大齐还在呢,奉劝你,少见天儿地净做白日梦!”

她骂曲鹤鸣,素来带着一股狠劲,跟谁都不一样,仿佛是打心眼儿里厌恶,一刻也忍不得。

“哟,两个时辰不见,脾气涨了不少!你要真不乐意跟着,早两天怎么不死河里?爬上来还假模假样的又是哭又是笑的,我都替你害臊。按说你们顾家人个个如此,背信弃义是常事,不稀奇。”

云意耐不得他攀扯上顾家,上前两步,隔着一张书案,立在他对面,勾起唇来鄙夷道:“曲鹤鸣,你原不姓曲吧?”

就像是被刺中要害,曲鹤鸣猛地站起身,望定了云意,惊惧犹疑:“你说什么!”

云意目睹他骤变的脸色,策略已从刺探转为攻讦:“打从咱们第一回会面你就是这副恨不得我就地死了的架势,一口一个顾家人,没得丝毫敬重,若不是藏着血海深仇,世间有几人如此?你说你与陆晋结识多年,又讲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那便将时间往回推,大致是十年到十五年之间。八九岁的孩子,打小儿养在京城,即便将来换了地方,也抹不去乡音。”

她看着他,盯紧他,他紧抿的嘴角,收缩的瞳仁,攥死的拳头,无一不在告知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切中核心。

因而,她笑容更盛,似春末园中开得最艳的牡丹,红得潋滟,傲得刺眼。

“要猜出你是谁,本也不算难事。在龚州时,陆晋说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她笑吟吟将这三个字拖长了说,留着意蕴慢慢解,“读书人自古有两意,一指天下读书识字守礼重义之人;二则意指诗书礼仪之家,硕学通儒,著脚书楼之士。这样的人原就不多,前后二十年,哪一家出过博学大儒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样的家世还能让朝廷抄家灭族的,更是少之又少。容我想一想,早年间在两仪殿听冯宝提起过,你不知道吧,玉庆十一年,冯宝提议要将这些个逆反之臣写进书里,以儆效尤。当中似乎有一家人姓瞿,瞿文治你认不认得?咸通六年,玄宗爷御前钦点的状元郎,文渊阁大学士,内阁之中就属他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也最得皇上看中。想来若再熬上三五年,首辅的位置除他之外别无二选。怎奈却在咸通十三年,因一句反诗被诛尽九族。”

她偏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他,拿捏着最活泼的语气来讲最残忍的话语:“说起来你也算不得老北京,你祖籍浙江奉化溪口镇,因你太爷爷中举博了身微薄功名才举家北上。世世代代深受皇恩,却怎知升米养恩,斗米养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独你瞿家碰不得?我这有一句好话赠你,曲鹤鸣,你娘个西皮!这是你家乡话,怕你听不明白,索性直白了说,意思是——曲鹤鸣,我呸!”

曲鹤鸣被她逼得双眼通红理智全失,昏了头拔了剑,就要在此刻手刃仇人。

“好一个牙尖嘴利刁钻狠毒之人,今日我便杀了你,祭我瞿家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命!”

手腕向前一送,冰冷的剑锋就贴着她的脖颈,紧紧压迫在一段透薄的皮肤下。

而云意不过抬起下颌,轻蔑依然。他越是愤怒,她越是不屑,这红尘万丈谁人不苦,偏就你仇深恨浓夺人性命?

“名利场上刀刀见血,句句要命,自己没这个本事,参不透玄机,无奈着了人家的道,丢了身家性命,提得上什么深仇大恨?想来你不懂什么叫愿赌服输,反倒来恨严令执法之人,真真可笑。你自领了官衔便没有全身而退这条路,若朝廷社稷是一盘棋,瞿文治这样的读书人就只能当个卒子,许进不许退。这一条通天之路,织锦的金线绒毯铺地,掀开了都是头骨。君要臣死,臣岂可苟活?唯有你……”

她顿了顿,带着一股冷然又鄙薄的笑,刺向他:“你说,若是瞿文治地下有灵,瞧见家里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会不会气得从土里钻出来绑了你治罪?”

“你找死!”曲鹤鸣暴喝一声,手腕施力当下就要取她性命。

云意不躲不闪,反还将咽喉迎上去。今日就算不死,他日被送回忠义王府,自还有千万种法子逼她开口,与其被宵小之辈折磨得不人不鬼,倒不如一剑封喉,图个痛快。

曲鹤鸣的剑上沾了血,她身体里泛起一波凉,女人的命原比纸薄,何况乱世初显,身似浮萍。她不恨谁,也不怨命,只求速死。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诗里都是繁华梦,然则梦不见长安,醒来依旧是烽烟弥漫破碎山河。

陆晋握住曲鹤鸣的剑,问的是云意:“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死不成?”

剑锋破开了皮囊,她的血自锋刃流向剑柄,直到沾上曲鹤鸣的指尖,依然藏着一片温热。陆晋的话她无法回答,害怕一出声就破了扯起来唬人的胆儿,再没有勇气撑起这一副傲然铁骨。不惧生死从来与她扯不上关系,她是贪生怕死的小鬼,只求乱世苟活。

“子通,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过是拿话激你罢了。”子通是曲鹤鸣的字,这些年甚少被人提起,陆晋既说出口,必是郑重。

但曲鹤鸣仍是恨,恨得浑身都发抖,不能自持。顾云意有一张巧嘴,善言辞,能说得你飘飘然飞进云端,也一样能持刀杀人,言语之中,一片片将你凌迟。

她说得不错,他恨她,恨不得将她斩于刀下,解开他多年来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的很与仇。

闭着眼又算什么?是她好命,有陆晋作保,他的手渐渐失了力道,长剑入鞘,也不过瞬息之间。

陆晋叫上一声来人,季平便弯着腰快步进来。侍奉他如同侍奉肃王:“听候二爷吩咐——”

“去取伤药来。”再看曲鹤鸣,“你换个地方冷静想想,等回了乌兰,自去军中领四十军棍。”

曲鹤鸣再看一眼云意,她仍闭着眼,睫毛上沾着泪,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他不知心中滋味,提着染了血的剑,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窗外更鼓声响,打更人扯着嗓子带着太原口音唱:“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陆晋找丫鬟要了块帕子按住她颈上伤口,隔着咫尺之距,就立在她身前,能看得清她渐渐平缓的呼吸,以及羽扇似的睫毛借着烛光在脸颊上投下的影。

“好大一个伤口,流了我满手血,你还不睁眼看看?”

“真……真的?”她是真被他吓住了,或许是天生如此,陆晋说起话来总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语调,对其他人倒还好,说的都是有根有据的正经话,偏到了她跟前,仿佛从没有一句话是真。

云意睁开眼,遇见的是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孔,眉似刀锋眼似星,鼻梁是乌尔山山脊,高耸且挺拔,唇中有一粒小小凸起,总让人想张嘴咬一口试试。

他眼睛里全是她的影,她被震得回不过神来。她一生读过多少英雄列传,一说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又曾称谢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之以晏安,在她看来,或也都比不上陆晋。

他就在她眼前,最重要的是……

生得俊朗无双。

便是那点疼也能抛到脑后,如不是他提醒:“再这么流血流半个时辰,你就能得偿所愿,与你姊妹兄弟黄泉路上团圆。”将她吓得魂不附体,眨眨眼睛便落下两行泪,“不要不要,二爷我不想死……我要是死了,天底下那么多好吃的可都没地儿去了……”

陆晋哑然失笑,扶着她坐在炕床上:“你这是宰相肚皮,还能撑船游湖、建房砌楼。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吃!听话,脖子抬高,让我看看伤口。”

季平将伤药与纱布留下,转过身默默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敢抬头多看一眼。

云意却仰着头,还要偷看陆晋:“你别给我掏一大窟窿啊我跟你说,我死了你没法儿回去交差。当心你哥又坑你,你爹再打你板子,打得你屁股开花。”

陆晋笑,仍在专心致志给她上药包扎:“现在知道怕了?方才闭着眼睛闹什么?真不怕子通一怒之下,一剑削了你的脑袋?”

她愣了愣,脑子里展出一幅剑锋过后人头落地的场面,撇撇嘴又想哭,信口胡扯了一句:“我那不是看二爷在嘛,二爷总不能眼睁睁看我死吧。咱们怎么说……也是……有缘人哪。”

“我四岁时便认得阿尔斯楞。”

“呵呵……呵呵……那怎么能一样,是吧,是吧?”她望着他,一阵傻笑。

“如何不同?”他扯着纱布在她脖上绕一圈,并不打算敷衍过去。

云意冥思苦想,终得灵光闪过,一脸的小雀跃,脆生生说道:“我长得比他好看!”

他低头,便瞧见两只乌溜溜的眼眸,铺满了今夜窗外星星点点的碎光。陆晋知道,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你看啊,我这个人呢,虽然没有杨玉环丰盈,也比不过赵飞燕纤弱,但我脸长得好呀。我母妃说我唇红齿白大眼高鼻,还有这人中,清晰饱满,是旺夫之相,万里挑一。”

再冲他眨眨眼,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晋的笑都憋在肚里,再让她闹一回,就得憋出内伤。

“这会儿知道傻乐?方才是谁梗着脖子跟人拼命?”

“那不是话赶话吗?再说了,谁让他老欺负我来着。再怎么说我也是皇亲贵胄,几时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想起来又是烦,暗暗骂一句混账王八蛋。

“子通的身世,你几时猜中的?”

“就刚才呀。我哪能那么厉害呀,凭着零零碎碎几句话就知道他是谁。怪就怪他沉不住气,我一开口,条条都中。我心里头捏着好几个人选呢,就觉着瞿文治这个姓跟他有个谐音。谁想到他那么大反应,中了邪似的,就差张嘴吞了我!二爷,你盯着我做什么……”她摸摸脸,有点害羞,想来还是该谦虚两句,“我这人算不上聪明,能把曲鹤鸣气得发疯,全然只靠运气。”

陆晋心底轻嘲,她要是算不上聪明,天底下恐怕再没有聪明人。

缓缓在她颈侧系个结,陆晋道:“玄宗爷诛他满门,他自京城流落至此,其中辛苦自不必提。有些话,你不该说。”

云意思量一阵,亦觉不妥,她这人擅长认错,从没有抹不开脸的时候,于是从善如流:“我那都是糊涂话,瞿大学士一家我是晓得的,都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但你占了内阁的位,便容不得你一人清白。天底下的事情大都如此,要与众人同流合污,才有机会名垂千古。海瑞那样的钻子,还不是让先祖用完了就扔。总之呢,官场上不分好坏,只分胜负而已。武将壮大就支使文官去斗,内阁翘起来就拿司礼监弹压,史书里一笔带过的事,却都字字带血。不过说到底,赢的从来不是独个的人。早先魏阉获罪,东林党人横行,没过多久冯宝又爬起来,朝廷两分,势均力敌,但如今连帝君都没人选。你说这世上,谁是赢家?”她说完就后悔,觉得自己话太多,迟早招人烦,思来想去再补上一句,“总而言之……我错了……我以后不理他就是……”

陆晋没接话,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顺手递上茶盏,垂目道:“喝口茶,润润嗓。”

云意接起来又放下:“茶凉了,不好入口。”

陆晋微怔,又将茶盏端开,谁知她来抢:“好嘛好嘛,我又不是嫌你。二爷给我的,就是下了鹤顶红我也仰头就喝呀。”

他止不住笑,将茶盏推开来:“油腔滑调,跟谁学的?”

“六部尚书,司礼监秉笔、掌印,还有就是诸位阁老啦。”她看着他,嘴角有一道弧,浅浅上翘,因此时时刻刻瞧见她,都是盈盈笑脸,教人莫不欢喜,“我可没骗你,我自小生得漂亮,因是女孩儿,母妃不大喜欢,反倒是父皇,时时将我带在身边。两仪殿里议事,我能前前后后乱跑。见得多自然耳濡目染,那一个个都是人精,跟他们比,我可不够瞧。”

“你那一口四川话,连同苏浙口音,也是在两仪殿学的?”

“二爷英明!”她顺顺当当拍个马屁,“礼部侍郎郑淮才好笑呢,一口的湖南乡音,偏觉得自己个儿说的是正宗京片子,他一开口,我父皇必要找石阡翻译,要不然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想起旧事,大约十分快乐,径自笑了一会,停一停,过后又是落寞。

“听说郑淮投了李得胜,也不知道他的湖南话,李得胜听不听得明白。”

“你担心的事情倒是不少。”

“哎呀,没办法啦,劳碌命嘛。”她有些无聊,伸手摸了摸颈上的纱布,觉着这么裹着可真是热,没想被陆晋叫停,一抬手按住她的手背,“别动,伤口又在流血。”

“啊?那怎么办啊?我……二爷……我怕疼……”她红着眼向他求救,先前乱七八糟地说了那么一车话,现下他只记得一条,她说——我脸长得好。

可真一个字不虚,她低眉浅笑最是让人心惊。

陆晋安慰说:“不怕,按住了就好,记得千万别撒手。”

“啊?那我今儿晚上怎么睡……唔唔……”

她唇上一热,心中一凛。

陆晋亲她!

她骂曲鹤鸣不忠不孝,曲鹤鸣抽出剑削她,她受了伤,陆晋给她脖子上扎了个白圈儿,然后……然后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简直像是隔空跳过,她睁大眼也没能看清,他究竟几时凑过来,低着头,尝她唇上胭脂香的。

胭脂香?哪来什么胭脂,倒是出逃路上,她花三文钱吃了一碗豆腐花,蜂蜜伴着碎花生,香滑可口,就像……就像他探过来的舌头。

炙热,霸道,将她原本清晰可辨的思绪搅和成一团糨糊。

手还得捂住伤口,她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乖得可怜,不敢后退不敢闪躲,仰着头奉上一双柔软而美好的唇瓣,任他采攫。

好似一朵花,静静在今夜,独独为他而开。

而他宽厚的手掌扶住她的后脑,容不得她半点退却。唇上有些干,应着西北的气候,是属于男人的粗犷,一寸寸磨着她的柔软,一点点侵蚀着她渐渐混沌的神魂。

她惊惧、轻颤,因他轻轻含住她的下唇,细细地抚弄着一段唇齿之间的旖旎情事。久久,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感叹道:“好甜,那碗豆腐花不错,爷再尝尝。”不等她回应,甚至不等她呼吸,瞬时钻进她舌底,去探一分醉人女儿香。

仿佛有热风,悄悄拂过她的耳,掀起一片绯红如云的羞赧。

他依然霸道,固执地令她身上沾满了自己的气息。过后还存着坏心,多咬她一口,提醒她回魂:“怎么了?傻了不是?”

云意被他吻得晕头转向,两只眼迷离,目光落在他肩上,却又不像是看他。懵懵懂懂,孩子似的惹人怜。

陆晋心满意足,屈指在她耳根处刮一刮,玩笑说:“竟然红成这样,眼看要滴血。”

“血?”她望着他,右手还老老实实按在伤处,眼睛里写着十万分委屈,“我的脖子,又流血了是不是?呜呜……我这就要流血流死了……”

陆晋一时没能忍住,笑弯了腰:“傻姑娘,都是骗你的,伤口浅得很,早已经止住。”

云意难以置信,她居然被陆晋骗过去。他长着一张仗义可信的脸,干的都不是人事。无奈的是她怕他,见了他皱眉就发憷,咬牙切齿老半天,也只道出一句:“陆晋,你浑蛋!”

“好好好,爷浑蛋。”他舔了舔唇,还回味着方才醉生梦死的滋味,“你半路逃跑就不浑蛋?”

她不接这句,一双手一个劲推他:“你离我远点儿,多久没洗澡,臭死人啦。”

陆晋却不觉得:“男人身上都是如此,走哪儿一股香的那是阉人太监。”

云意随口说:“曲鹤鸣就没这个味儿。”

“他没味儿?行啊,回头就把他扔茅坑里。”

他发火,她也气不过,抓住身旁一只引枕往他身上砸,力道软绵绵的,半途就让人截下。“臭流氓,我懒得同你多说。你把我三哥叫出来,我要见他。”

“肃王不在太原。”他弯下腰,不顾她的挣扎,横竖挣也挣不过他,大约是亲近过,定下心,越发放肆大胆,眼下随意将她的左脚收在怀里,除尽了鞋袜,露出一只再好看不过的脚,细细嫩嫩的,比一般姑娘家的脸蛋摸起来还滑。不过她脚踝红肿,惹他皱眉:“脚还没养好就满地乱跑,瘸了坏了,有你哭的。”

云意心想,就是不想让你欺负才费尽心思周旋,谁想到你玩的是请君入瓮,结局是她脑子不够,自投罗网。

“你说我三哥不在太原,那他上哪儿了?这兵荒马乱的,总不会是去了乌兰吧……天下无主,挟天子以令诸侯……陆晋,你们要反!”

她一惊一乍,他成竹在胸:“你也说天下无主。”

“可南京还有皇城,六部俱在,兵马齐全,人到了就能登基理事。”

“人?哪儿来的人?”

“就算不是正经皇子,翻翻族谱总能找出适当人选。东林党那群人,黑的也能说成白,还怕找不出由头?啊啊啊……轻点儿,疼死我了!”

到头来根本不必争,他取了药油来稍稍使劲,她便疼得眼冒金星,着急往后缩,可怎么也挣不开握在她脚踝上那只温暖粗糙的手。

陆晋低头专心致志揉她淤血红肿处,大约是亲过了,盖好章,就当她是所属物,因此脱了鞋袜见了赤足也不觉如何。“男人的事情自然由男人操心。”

云意撇撇嘴,原来在警告她少管闲事少操闲心。

再捏一捏她脚踝:“怕疼还乱跑,瞎折腾。下次还跑不跑?再跑,腿都折断你的。”他神色轻松,言语却不像作假。她甚至怀疑,方才他背过身任曲鹤鸣拿剑抵她的喉头,眼看见血割喉却未曾变过脸色,便是当作她逃跑的惩罚。

云意心中一惊,止不住面红,见他松手,立刻将左脚收起来,胡乱套上白袜,嘴上仍是抱怨:“我要不跑,难道等着你们忠义王府来折腾?那我还是宁愿自己折腾自己。”

陆晋不与她多言,起身走出隔间,任季平伺候着净过手,再回来时云意已经是懒洋洋一团,趴在炕桌上熏然欲睡,见他来,还要撑起眼皮问:“要是你爹拿刀一片片割我的肉怎么办?我是不是得预备毒药,好让自己少受些苦。”

“你不必去王府。”

他如此说,云意越发糊涂。想了想猜测道:“你该不会是想独吞吧?我跟你说,我虽然胆小怕痛,但这件事上绝不妥协。父王至死不愿南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要守着这份骨气。”

她面容肃穆,郑重非常,而陆晋只留下轻描淡写一句:“放心,总归不让你受苦。”从小桌上取过一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豆糕,因路上颠簸,已经碎了不少。

“早先在市集见你想买又没顾上,跑了一天该饿了,吃吧,垫垫肚子。”

“你一直跟着我呀?倒显得我跟傻瓜一个样。”她莫名有了那么些微的过意不去,纠结一番将红豆糕分作两份,一份推到他面前,“你也饿了吧,要不咱们分着吃?”

陆晋看着她,明明想吃独食,偏偏要装大方,心口不一的小模样蓦地可爱。他又拿出布巾来递给她:“要不系个盼盼?”

“才不要,我下巴上又没生窟窿,老系这个干吗。”

他不管,自己动手,扯起个“盼盼”牢牢塞她领口,厚着脸皮说:“爷喜欢看。”

云意咬着唇,想骂娘。

幸亏季平有事来报,他二人出了书房,在院中说话。

云意但凡有了吃的,脑子通常想不了其他。等他回来,正撞上她偷偷摸摸扒拉另外一半,禁不住就要逗她:“那是我的——”

云意抬头,眼睛里还藏着对红豆糕的眷恋,然而又碍着面子,只好提议:“要不……你再分我一半?”

陆晋道:“不必,你都吃了吧。”

她欢欣鼓舞,临了还不忘拍马溜须:“二爷,您可真是大气!”

他笑,就这么坐在桌边看着她细嚼慢咽地把一包红豆糕都吃完,末了擦擦嘴,冲他一顿讨好地笑,两只眼睛弯弯好似天上月,一对酒窝带着甜,从眼帘晃到心底,全然是馨香软糯。

陆晋问:“吃完了?”

她笑眯眯点头,吃饱了便什么都好说,娇俏白皙的一张脸,此刻竟还红艳艳放着光:“吃完了呀。”

“好吃吗?”

“好吃,嘿嘿,比昨儿吃的山药汤好多了,那东西寡淡得很,我不喜欢。”

他上前两步,绕到她身边来,锋利的眉眼染上笑,则多出一丝温柔:“爷买的东西,一口没尝……”他语速稍慢,像是老狐狸钓鱼,有足够耐心等她上钩。一段窄瘦的腰也慢慢下弯,越靠越近,逼迫她不得不仰起身子躲避,却恰好正中红心,“你说该怎么办?嗯?”

她眉毛打结,不断后仰,感觉腰都要折断:“那……要不我陪你钱?”

“爷缺钱?”

“不……不缺……”

她撑不住,最终向后倒在炕床上,他随即压上去,将她禁锢在双臂之间,舌尖卷过她的嘴角,扫起一点点碎屑,体味一番又觉不够,便再靠近些,吐着热气同她厮磨:“爷……就只尝尝味道。”

东西进了肚里还要如何尝?自然是到她嘴里尝。

她推他,他放开来,低声劝告:“脖子上脚上都有伤,你再动,当心连后悔都没机会。”

她戚戚然不敢妄动,他顺了意,益发嚣张。

端看他朗朗君子模样,谁知是个无耻下流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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