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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梅落雪

那人抱着箱子缓缓走来,近身的瞬间,浓烈的药味传来。他将十五的手从秋夜一澈手心里拽开,然后挡在了十五身前。

“你是谁?”

看着这个满身药味、戴着面纱的神秘男子,秋夜一澈眯起凤眼。

“忘记介绍了,我便是那个能让燕城亦死了又活过来的鬼手——风尽。”

“风尽。”一听这个名字,秋夜一澈的脸顿时铁青。

大燕圣手南宫,南疆鬼手风尽。

他的名字如南宫世家一样,如雷贯耳,可不同的是,他却十分神秘,传言无人知其年纪,甚至性别。

“原来,你是长生楼的人。”

风尽笑了笑,“长生楼名气也越来越大了呢。”

“睿亲王,你还是回去看看你那终生不孕的王妃吧,免得她寻死觅活的。或者,你该挑选日子,再封个侧妃,否则,你秋夜世家真的要绝后了。”十五的语气,冷厉而不耐烦。

秋夜一澈盯了她一眼,最后扫过风尽,转身拂袖而去。

明一站在远处,看着十五,叹了一口气,然后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跟随秋夜一澈离去。

“风尽……”十五这才醒悟过来,“你怎么来了?”

“祭司大人的命令。”他淡淡地回答,口气和几个月前一样冰冷。

十五不再说话,身体血液因为风尽的到来更加奔腾,而嘴里也不知道是苦是涩。

她暗自将莲绛的簪子藏起来,原来,他还是同意风尽来帮她了。

冷曾说,莲绛正在气头上,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放风尽回来……而这才几日,风尽就赶来了。

“你在想什么?”风尽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十五忙摇头。

“听说你感染风寒了,回寝殿吧。”

十五想了想,便在三娘的搀扶下回到了寝殿。

进了寝殿,三娘便退了下去,风尽抱着盒子站在旁边打量十五,“听说你前几日落水了?”

“嗯。”十五淡然答道,示意风尽坐下,“并无大碍,那睿亲王府的池里可是温水。”

“是吗?都说你昏迷了三日?”

“这是三娘的消息,免得那秋夜一澈找我麻烦,毕竟当时落水的有碧萝,我还打了碧萝一掌。”说到这里,十五眼底泛起肆意的笑,“碧萝竟然真的流产了。”

“你去那睿亲王府干吗?”

“秋夜一澈对燕城亦下毒,如今熬不了多久,若他死去,小鱼儿哪怕坐实皇子身份,也必死无疑。更何况……”她顿了顿,“秋夜一澈似乎也拿到了名册内容。”

“你就这么想对付秋夜一澈?”

十五的手下意识地握紧,眼底恨意浓烈,指尖的伤口已经结疤,却仍有些疼。

“你这身体,可是浪费了我多少名贵的药材,你就这么落入水里?”风尽脾气不好,走过来坐到十五身前,冷声道,“手伸出来。”

因为自己,风尽才被莲绛关起来,而他本来性格如此,十五也就没有计较,便将手伸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是冷,还是故意掩藏,长袖里面亦穿了一层黑色衣衫,同面罩差不多,连手指都遮住了。只能感觉到温润的手指轻柔地放在她的脉搏上,“虽有点风寒,倒也不严重。”

“风大人以前可是跟莲绛大人说过,十五是打不死的蟑螂啊!”刚说完,风尽的手突然用力扣住她的命脉。

十五第一次被风尽动手术,逼她回答问题时,他就用过这招。

疼得厉害,但是这种痛,却像一股魔力生生将她体内奔走的恨意给遏制下来。

曾有人说:一念成魔。那日三娘的眼神告诉自己,她快成魔了。

可又如何,只有报复带来的快感,她方能找到自己的存在。

手腕处疼痛蔓延,十五狠狠盯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这个时候,风尽则回身从箱子里拿出几个精致的瓶子,乱七八糟的什么颜色都有,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了棉签和名贵的细纱。

“手指!”对方冷声命令。

十五这才想起自己手指还有伤,便五指分开,平放在了小桌子上。

风尽则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药倒出来,一点点涂在她手指上,动作极为小心温柔。

那么片刻,看着他低身的动作,她突然想起了莲绛。

“风大人,”她想了想,还是试探地问,“你看到祭司大人了吗?”

对方的手突然一抖。

“你不是讨厌祭司大人吗?大人走了,你不是更开心?虚情假意!”

“你……”十五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她向来知道和风尽相处时,对方就喜欢话里带刺地讽刺她。

莲绛还好,每次讽刺直接各种难听的骂词全一股脑儿骂出来,他却是含沙射影的。

哎,怎么又想起莲绛?十五有些不自在地磨了磨牙。

“脸抬起来!”

风尽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十五透过铜镜看着自己肿得老高的脸,也只得抬起头来,但实在不满意风尽的口气,干脆将目光落在其他地方。

本来想问问他这几个月被关着过得怎样,看情景,还是算了。

“你不疼吗?”棉签蘸着怪异的药水,轻轻地涂在脸上,对方的声音又突然温柔下来。

“还好。”

“还好?脸都肿得像猪了。你明明都可以躲开他那耳光,怎么就偏偏受了?”

他这一说,十五还真觉得脸上好疼,当即嘶了一声。

风尽忙将手收回来,小声道:“弄疼你了?那我轻点。”说着,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的。

药水冰冰凉凉,而他动作轻柔如羽毛,十五觉得疼也敢呻吟。

只是想着他的话,道:“是因为听到碧萝流产,太开心,没有来得及躲。”

“蠢!”对方嘟囔了一句。

十五浑身一震,只觉得这口气十分熟悉。

她脑子一片混乱地坐在那里,突然不敢动弹,也不敢抬起头来,眼底更是不知所措。

等她反应过来时,风尽已经抱着盒子走了出去。

十五却还愣在那里……脸上冰凉,可周身却滚烫,脑子里亦嗡嗡作响。

突然,她站起来,冲了出去。然而,长长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她提着裙子朝殿外面狂奔,却刚好碰到三娘。

“十五,你怎么了?”看到十五慌张的样子,三娘忙问。

十五四下张望,“你看到风尽了吗?”

“刚往侧殿去了啊。”

十五转身就往侧殿跑去,刚好看到一片白色衣角闪过,十五也没有喊,直接冲过去,一手挡住了正要合上的门。

“做什么?”面纱下的人奇怪地问。

“你……”十五抬眼看着那面纱,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十五手一扬,一下揭开了对方的面纱。

“唔。”风尽慌忙捂住脸,后退几步,躲到暗处,声音有点慌乱,“将门关上!”

十五看他惊慌的样子,马上将门关上,然后冲了过去,将他的手掰开。

那一瞬,眼底闪过一抹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是……风尽啊。”

风尽见门被关上,松了一口气,十分不悦地看着十五,“谁让你闯进来的?”这语气已全然没有刚才那份温柔。

十五讷讷地道:“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风尽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双眼狐疑地看着十五。

“大人好生休息吧,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燕城亦。”

“嗯,不过我得谢谢十五,如果不是你,我至今还被关在圣湖下面。”

“是十五连累了风大人。”

风尽没有理会十五,而是将面纱戴好,不知道为何,眼前的风尽突然给她一股阴森诡异的感觉。好像和几个月前不同。

十五看了他几眼,转身走了出去。

“将门关好,我不喜光。”

十五皱了皱眉,还是将门关上了。难道是因为被莲绛关得太久,所以才不喜光?

十五站在白玉石阶上,想起刚刚风尽连衣服下面都穿着一层黑纱,也不再多想。

原本绝望的境地,因为风尽的到来,瞬间峰回路转,她整个人也顿时轻松了些。

而今天,算是秋夜一澈彻底宣战了。

“更不能掉以轻心了。”十五深吸了一口气,一抬手,看到手指上的纱布,包扎得很仔细。竟然和那天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应该是三娘替她包扎的,想起三娘曾经因为风尽差点放火把自己烧死。看样子……还是得防着点风尽。

睿亲王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地行在官道上,秋夜一澈坐在车里,从出了皇宫就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过一句话,脸上还有被十五两耳光抽过的痕迹。

许久,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摇头道:“明一,你听到了吗?她就如此恨孤。”

“王。”明一深呼吸了一口气,“有句话属下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

“属下觉得,容月夫人,即便是回来的胭脂王妃。可是……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了。”

是的,看到十五在亭子里仰头大笑的那个时候,明一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那女人虽然一颦一笑都如胭脂那样,带着孤傲的气质。然而,她的眼神和浑身那暴厉的气息,已经彻底地换了一个人。

“怎么说?”

“十五像一个只有血仇的鬼。”明一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秋夜一澈震惊地看向明一,顿觉得胸口压抑得难受。

因为,在确认十五是胭脂浓之前,明一曾说过,十五就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是啊,今天十五像疯子一样大笑,复仇的肆意快感在她眼底喧嚣,眼角血丝溢出。

真的像一个恶鬼。

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喜极而泣,流出泪水,可是,为何她涌出的是鲜血?

“明一,你是在提醒孤,不要奢想她回到孤身边吗?”许久,秋夜一澈缓缓开口。

“属下冒昧。”明一跪在地上,“只是,不想王多年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

而秋夜一澈心中何尝不明白,她突然消失八年,八年后,卷土重来,给他一次次的迎头痛击。眼看就要逼宫,而她竟然请出了鬼手风尽。

“碧萝报告说流水曾看过名单,让流水来见我。”

“是。”

当晚,十五带着风尽去了燕城亦的寝宫,他服用了百味草,精神看起来不错。

“都已经深入骨髓了。”风尽将银针扎入他体内,“按理说早死了,但是体内一直有真气护体。难道是你一直对他灌入内力……”

十五默默点头。

“这毒都有十几年了,若是要逼出来,需要很长时间。”

“你有把握就行。”

“你下去吧,我要放血。”

十五点点头,看着风尽冷淡的背影,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夜色微凉,十五毫无睡意,而头顶明月如银,十五忍不住攀爬上了房顶,俯瞰着整个长安。从怀里掏出丝绢,那日在睿亲王府,竟然被撕掉了一个角落。十五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个角,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忙收于怀中,回头看去。

银辉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他头戴面纱,不见其容貌,夜风拂过,几缕青丝合着那领口繁华的花纹,飘逸而神秘。

“风尽?”十五哑然开口,“你弄好了?”

对方没有说话,而是慢慢走过来,他浑身镀着一层银辉,脚下琉璃瓦泛着冷淡光泽,犹如从水中出来的鬼魅。他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丢在了十五身上。

十五一看,竟然是一件白色的雪貂披风,看起来十分华美温暖。

“穿上,风大。”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隔着面纱看着长安。

“谢谢。”十五将貂裘披在身上,却发现找不到里面的带子,一个黑影压了过来,带着十分刺鼻的药味。

错愕间,只觉一双柔荑轻轻划过脖子,又让她片刻的恍惚。

黑影离开,他已经坐得远远的。十五低头,发现披风已经稳固在身上,那领口处并非带子,而是一朵蔷薇形状的扣子。

“你跌入了水池里,风寒未好,还是不要吹风。”

十五默然,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或许是因为迷离的月光,总觉那神秘的面纱下面,藏着一张绝世倾城的容颜,正看得失神,对方突然转过头来。

十五赶紧回头,盯着夜色里的长安,一道风掠来,十五伸手接住风尽丢来的东西。

“怎么说你也容月夫人,模样长得不怎样也就罢了,偏生还肿着一张脸,到处招摇过市。”对方的声音,在夜风中透着一丝缥缈。

十五张开手心,是一个蓝色图腾花纹的瓶子,打开瓶盖,淡淡芳香传来。竟是名贵的消肿药。

“谢谢了。”

“哼!”对方别看头,似懒得看她。

十五小心地将瓶子放进怀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出现莫名的尴尬。

“我还没有吃饭。”

对方声音幽幽传来,十五愣了半晌,回头,“风大人没吃饭?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这是我第一次来长安,不如你带我去长安看看,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十五为难地揉了揉额头,道,“我倒是知道有一家阳春面的,味道和我小时候吃过的很相似。但是,风大人你喜欢吃面食吗?”

“还行吧。”

“但是你……”十五扫了一眼他一身装扮,“你这个装扮出去很容易引人注目啊。”

对方沉默了半晌,“宫中的御厨能做阳春面?”

“好像不能。”

“那你能吗?”

“我?”十五怔了怔,“倒是能做,只是大人你要吃?”

“怎么?本……本座救过你这么多次,一次阳春面,你都不愿意?”

果然,拿人手短。早知道,刚刚就不接那个药瓶了。

两人进入御膳房,十五挽起袖子,有些犯难,因为她其实不怎么会和面,好在找到了现成的面,在水里一抄,然后丢了点葱花,端给了一直靠在门边,安安静静看着她做东西的风尽。

“风大人,你吃吧。”十五将面条放下,对方竟然已经将筷子拿在手里了。

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动作斯文优雅,然后避开了十五的目光吃了起来。

可刚吃一口,对方的身体僵了一下。

十五神情大窘,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自己做的面,只能饱肚子。”

“蛮好的。”

对方轻轻回答,他动作斯文地吃起来,像猫似的,又像避开她的观察,所以吃得更慢了,十五干脆看向外面。

一小碗面,吃了足足半个时辰,真是为难了。

“十五你还会做其他吃的?”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十五回头看去,见他竟然把汤都喝了。

“不会。阳春面,还是唯一能做的。”

虽然曾为女子,但是她的确不会做饭,阳春面是因为简单上手,可只有她清楚那味道怎么样,能咽下去都不错了。

“为什么会做阳春面?是因为你喜欢吃?”

今天,风尽的问题好像有点多。

“嗯,蛮喜欢的。”

不过,自己还是如实地回答,因为她自小跟随师父,而师父唯一会做的也就是阳春面。

她学得师父一身精湛的剑术,可是却没有继承那做面的天赋。

“我们回去吧。”他起身。

十五送他回了侧殿。

然而,刚一进院,浓重的药味夹着一股怪异的味道传来,虽然那味道很淡很淡,但是她仍闻了出来。对……是尸体腐败的那种味道。

“十五,你回去吧。”

十五站在院子里,看着风尽进入屋子又飞快地将门合上。

转身欲走,她身体却突然僵住,然后猛地回头,看向台阶处的花坛。

那几乎被冻成冰的黑色土壤里,竟然长出了条褐色的蔓藤,那蔓藤大约一米长,和食指般大小,若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是一条蛇。

“冬天会长出蔓藤?”十五不由得取下旁边石雕上挂着的灯,走近那蔓藤,手里灯笼刚靠近,那蔓藤竟然动了一下,竟像是在往土里面缩。

一丝惊骇闪过十五眼底,她又将手里的灯放近,那蔓藤果然开始变小,然后飞快收缩,似乎很惧怕她手心的火。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十五大惊失色。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十五抬头,看到风尽站在门口。

不同的是,他这次竟将帽子取了下来,露出苍白的脸,一双桃花眼十分不悦且警惕地盯着她。这目光和刚刚在房顶上全然不同,冷漠而疏离,实在让人不舒服。

十五扫了他一眼,再看身前,那蔓藤竟然不见了!是的,蔓藤消失不见了!

十五掩饰住眼底的惊讶,起身,漠然地将灯笼放回原处,道:“刚刚掉了根发簪!”

“要我帮你找吗?”

“不用了,风大人早点休息吧。既然可以摘掉面纱,为何不这样打扮去长安城?”

竟然让她亲自下面。

“什么?”对方苍白的脸上有点茫然,看片刻之后,他了然地一眯眼,嘴边竟然浮起了怪异的笑容,“我懂了,辛苦十五了。”

看着十五转身离开的背影,风尽抬起苍白的手指摸了摸脖子,在那里,有一条类似蔓藤的细小图文,若不会仔细看,还以为是一缕贴着脖子的青丝。

他看着十五的背影,桃花眼里折射出激动诡异的光芒。

“呵呵呵呵……”再想到今日发生的一切,他笑得越发的诡异,甚至带着一丝狰狞。蓝禾,难道你的诅咒应验了?

因为风尽的到来,整个氛围都轻松了许多,而皇帝的脸色也有了好转。

再加上小鱼儿有太傅亲自授课,十五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回到寝殿,她看到三娘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丝线在缝一件衣服,那件衣服,正是小鱼儿白日玩闹时不小心刮花的。

她手指精巧,针在她手里如穿花掠影,在划破的地方绣了一朵祥云,简直是天衣无缝。

“三娘手真巧。”十五由衷赞叹,坐在旁边看三娘的手工,“三娘能教我如何做针线?”

“十五学来做什么,你若是要有缝补的,找我便可。”

“我……”十五沉了片刻,没说话。

三娘知道她的性格,便将一根细小的针递给了十五,“喏,先要穿线,然后针脚走的时候,要细而密,更要均匀。”

十五拿着针试了试,可是握着针的手却在莫名发抖。

“你剑术如此精湛,用针应很容易啊。”

十五苦笑摇头。她曾自断经脉,虽复原,可剑和针始终不同。她手里的剑是为了复仇,每一剑都几乎是绝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已是深夜,十五一个人坐在榻上,旁边是三娘替她准备好的针线,她手里拿着一张缺了角的丝绢,可研究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下针。

灯影绰约,窗台剪影摇曳,十五有些垂头丧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然后一抬头,看着风尽戴着面纱立在门口。

“啊!”十五赶紧将丝绢藏好,盯着风尽,“风大人,这大半夜的你来我寝宫做什么?”

“只是看你没有睡。”他的声音很淡亦很轻。

“但是你好歹要敲一下门,会吓死人的。”她耳根微红,顺势将针线都丢到一边遮住。

“原来十五也会怕啊?”对方揶揄地笑了笑,“我刚敲门了,但是你没有听到。”

“风大人这么晚了不睡觉?”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又优雅地敲了敲门,“能进来吗?”

“你都已经进来了。”十五从榻上跳下来,才发现风尽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你这是?”

他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然后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放在了十五身前,“三娘说你一晚上都在屋子里折腾,好像没有吃晚饭,赶紧吃了,小心凉了。”

十五惊讶地看着那阳春面,虽然没有入口,但看上去却已经知道味道比她做的好了许多。

“风大人,你做的?”

十五抬头看着风尽,对方则是微微侧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嗯,学做的。”

十五拿出筷子,小心地吃了一口,面条劲道,汤清香四溢,洒了葱花滴了点儿香油,却丝毫不腻。

十五顿觉心口难言地抽痛,突然不敢抬头看身前的男子,干脆埋头继续吃着面。

她十三岁便离开师父,带着防风到处游历,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给她做过阳春面。

胸口抽痛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暖,十五垂着头不由得抱紧了碗。

“你的手指又受伤了?”

“这不算伤。”

不过是被针扎了几下而已。

“说了多少次,不要浪费我的药材。”严厉而责备的语气,让十五点了点头。

“怎样?好吃吗?”他坐在对面,试探地问,语气里有些不安。

“好吃。谢谢。”十五抬起头来朝他感激一笑,“没想到风大人医术这么好,连做面都这么厉害。”

其实他也不会做,这是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出喜欢的东西,因为她喜欢,所以便去去学罢了。面纱下面的人微微愣住,将她的笑刻在脑海里。是的,十五真正笑的时候,会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他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摸,却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黑暗的屋子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将自己的鲜血一点点地滴在土罐里,里面有无数条细如发丝的蛇在游走,其中几条蛇闻到血,身体发生异动,蛇头上竟然开出了蓝色的花,漂亮而诡异。

“成功了?”年轻人脸上带着疯狂的喜悦表情,盯着那几条蛇,可是不到半刻钟,那蓝色的花瞬间凋零,蛇也僵直死去。他的脸犹如被人切割成了碎片,喃喃道:“难道,只能用莲绛带魔性的血才能养活这些蔓蛇花吗?”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心中渐渐绝望,而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风大人,今日还要替皇上换血吗?”是十五的声音。

他桃花眼里闪过诡异的光芒,从地上爬起来,将陶罐小心地藏好,又将面纱戴好,开了门。

门口的十五,穿着青色的衣衫,却是男装打扮,模样清秀,纯良无害。当初,自己可是替她选了一张好脸哪。

“十五要出门?”冰冷的声音,听起来同昨晚判若两人。直觉告诉十五,风尽自从圣湖地下出来之后,性格大变。

“是的,昨晚吏部尚书也遇害了,我今晚得去看看。”十五说出了实情。自从那日和秋夜一澈大吵之后,对方就展开了疯狂的反击,不仅调遣兵力,而且开始命令桃花门到处刺杀保皇党。

最近死的几个人,都在名册之列。看样子,上次从流水手里拿到名册时,她很可能已经看了一下。若如此,名册上的人都有可能遭遇不测,但是,十五他们又没有这么多兵力去保护每一个人。也不能透漏消息,否则会造成人心不稳定。好在今晚三娘得到消息,流水似乎又有行动了。

“那十五路上可要小心了。”

“十五带风大人去皇上寝宫吧。”十五转身走到前面,风尽跟随其后。天空乌云压天,似乎又有大雪。

“十五,有喜欢的人吧?”冷不丁,风尽的声音突然传来。

十五心中大骇,却目光阴冷地盯着风尽,“我喜欢风大人,你信吗?”

“我怎么可能相信。”风尽在十五耳边悄声道,“十五是没有心的人,没有心,怎么会动情?”这世界上,知道她秘密的人恐怕也只有风尽。因为两人有协议,他替她保守了这个秘密,但是,为何现在却突然要提到这件事情?

见十五没有说话,风尽发出一阵低笑,“只是苦了喜欢十五的人了。”

他还没有笑完,锋利的月光已经落在了他脖子上,几缕青丝垂落,十五黑瞳里泛着凶狠的光芒,“风尽,你变了,变得我想一剑要了你的命。”

“是吗?”他声音没有一点惧怕,“可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变了,十五要杀的话,怕得多杀几个。”

十五冷睨了他一眼,手指在月光剑尖一弹,那剑如化成一道流光钻入腰间,脚步却莫名其妙沉重起来。

护城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十五隐入黑暗里,潜伏在了李大人府邸上。据说今晚他小儿满周岁,宴请了许多宾客。恰好临近除夕,整个院子里都是一片热闹欢腾,而这个时候,十五终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流水。”

流水今日穿着梨花裙子,俏丽无双,她含笑游走在客人之中,目光流连,可一时间,十五也难以确定他们此行的目标是谁。

最后,她停留在院中,一个男子走了过来,她举杯同那人聊了起来。

两人谈了许久,流水便跟着那个男子上了车。十五手中月光出现,欲化成一道光,打算刺杀流水。

恰在这时,手腕突然被人捉住,十五本能地将剑往后一刺,那人放开她的手,身体如鬼魅般避开。月色中,几缕青丝随风扬起,风华绝代。

十五立在杏花树下,静静地看着暗处来人,胸口闷了片刻,才开口,“风大人,你怎么来了?”

灯笼摇曳,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恢复少年的模样,虽没有了女子的姿容秀丽,却端的是英姿飒爽。他看着她清淡的容颜,慢慢印在眼底,刻在心里。

“你打算就这么杀了流水?”他走近她,轻声问道。还是浓浓的药味,但却透着熟悉的淡淡香气。

十五回头看着远去的马车,“她恐怕知道了名册。”

“如果她把名册给了秋夜一澈,即便是杀了她,却还有第二个流水取代。”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十五。

内容是关于流水的简介,南疆人氏,十年前因父母患瘟疫身故,流落到长安做乞儿,后来加入桃花门,如今仅排名第六,但深得碧萝信任。

与其杀了流水,不如收服流水,让其反戈。十五心中顿时清明。

“走吧,别愣着了。”

“好。”十五提起剑,两人身形宛如夜色中两道风,从长安上空中掠过,最后落在了流水所停留的府邸。

男子抱着流水,贪恋地吻着她的脸,流水娇吟出声,眼底却泛着冰冷厌恶的情绪,正当男子要撕开她的裙摆时,似不堪忍受,她终于拔出了藏在发丝里的一枚歹毒银针。

流水清楚,碧萝初怀孕时,只有她和尚秋水一直在旁边。碧萝生性多疑,认定有人在这期间搞鬼,而她和尚秋水都没有脱离关系,因此才派她来执行任务。如果这一次任务失败,就意味着她连续三次失败,那么自己恐怕就要进入刑部遭受酷刑。一想到碧萝身后那个防风,流水闭上眼睛,狠狠地将银针插了下去。

身上的男子无力倒下,她大舒了一口气,伸手推开他,却发现对方还有心跳。

流水大吃一惊,正要检查那枚毒针,脖子上却陡然多了一把剑。流水不敢动,因为她最担心的那个人果然出现了!十五!经过前几次事情之后,十五对她来说,犹如一个噩梦。

“这是你今年第三次任务失败吧?”

阴恻恻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流水已经放弃了抵抗。

“你不如给我一个痛快。”若是这样,她也不想回桃花门了。

几年前,她初入桃花门时,就见过一个连续三次任务失败的女人,最后被砍断手脚放入药罐中,至今还痛苦地活着。

“流水,年十七,南疆人氏,十年前因为父母和姐姐死于一场瘟疫,你无意中流落到了长安。”十五说到这里,反倒是收起了剑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水。

流水没有说话,只是咬了咬唇,手里摸到那根毒针朝自己心脏刺去,可手上一阵剧痛,十五手中盖子凌厉飞来,制止了她想自尽的举动。

十五眼神凌厉地盯着她,“你若这样死了,如何有脸去见你父母?”

“什么意思?”流水捂着手,吃惊地看着十五。

“十年前,南疆月重宫无主,暗地里几位护法为祭司之位争得你死我活。恰在这时,秋夜一澈和碧萝悄然到了南疆,随即南疆爆发了五百年来最可怕的一次瘟疫,一夜之间,八百人惨死。作为右护法的蓝禾则挨家挨户地派送解药,最后深得人心,成为南疆的祭司。”

十五顿了一下,轻轻抿了一口茶。

而流水的眼底噙着泪水,死死咬着嘴唇,盯着十五。

“为了表示感谢,蓝禾将阴邪的回字阵法送给了秋夜一澈。”

茶水入口,却是十分苦涩。

当年,秋夜一澈命人在井水中下毒,扶持蓝禾,而蓝禾把毕生最满意的两样东西回赠给了秋夜一澈。

一是:被莲绛血蝙蝠破了的回字阵法。

二是:沐色!

流水骇然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咚的一声跪在了十五面前,颤抖着声音,“胭脂门主,你若能助我复仇,流水做牛做马都愿意跟随你。”

那一年她不过七岁,但是因为在凤凰节上贪玩砸碎了东西,父母为了惩罚她,禁止她吃晚饭。也正因此,她没有中毒。但她仍记得父母和姐姐口吐白沫、浑身剧痛地翻滚在地上,两日之后,活活痛死。后来入了桃花门,在接触到毒术时,她发现大燕有一种罕见的草,吃了之后便会让人产生那样的症状。当她怀疑那并非瘟疫应该是被蓝禾下毒想去报仇时,却得知蓝禾消失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幕后操手竟然是秋夜一澈。

“为了复仇,你什么都愿意?”十五看着眼前的流水,冷声质问。

“我愿意!”流水仰起头,眼中泪水滚落,却是一脸的坚定。

“好。”十五抬手,示意她起身,“无须你做牛做马,但是需要你隐忍仇恨的同时,也要锋利如出鞘的刀!”

“请门主明示。”

那晚在林子十五大肆羞辱碧萝时,流水才得知,这个叫十五的女人,这个入主皇宫的容月夫人,正是当年风姿绝世的胭脂夫人,更是桃花门上一任门主!

“胭脂浓已经死了,我叫十五。”平静的语气却带着骨子里的那份凌厉霸气和孤高,“隐忍秋夜一澈,做他身边干练和高傲的女人。锋利盖过碧萝,做新一任桃花门主!”

流水震惊地看着十五。

她竟然要自己做秋夜一澈的女人,甚至是桃花门主!

“我做!”流水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回答。因为十五的眼神告诉自己,能做到!

十五微微一笑,手中杯子化成一道流光奔向床榻上,而那要转醒的男人发出一声闷响,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身亡。

“碧萝吩咐你的任务,你‘完成’了,回去好生交差!以后你所有的任务,我都会协助你。”

“谢谢十五。”流水感到体内细胞在燃烧,父母和姐姐死去的样子永远都挥之不去,她真怕回去会忍不住要向碧萝复仇。

然而,自己的武功别说杀秋夜一澈,甚至连碰都不能碰碧萝。

“你名册有交给秋夜一澈吗?”

这是今日要做的第二件事情。

流水如实道:“那日我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只能记住朝堂上的几位。后来因为任务失败,险些死在睿亲王的沥血剑下,于是,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过名册之事。”

“很好,到时候我会让你拿到这本。”十五顿时松了一口气,手里晃动了一本假名册,里面添加了秋夜一澈的党羽。

秋夜一澈生性多疑,看到这个名册,必定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到时候,他的党羽将会慢慢瓦解。

秋夜一澈,有我十五在,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登上皇位!

“秋夜一澈不喜欢梨花,他本人很喜欢茉莉,据说他母妃当年甚爱茉莉。”

听到十五这么一说,流水恍然大悟。难怪碧萝会让防风送来这身衣裙。

“是,我谨记在心。”

流水自然懂十五的话中意思。桃花门前两任门主分别是胭脂浓和碧萝,而这两个女子的共同特点就是:都是秋夜一澈的女人。

因此,她不仅要锋芒毕露胜过碧萝,更要成为秋夜一澈的女人。

更何况此时的碧萝,经历了流产,大夫已经断定,她终生不能有孕。秋夜一澈此时也需要一个女人。

流水暗自握紧拳头,努力平息心底仇恨的同时,将嘴里的鲜血吞了下去。

“你且回去交差吧。”十五淡声吩咐。

流水行了礼,往门口走去,却突然发现门口竟然一直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虽然戴着面纱,可靠着门上的姿势却十分优雅,几缕青丝落在白色的衣衫上,单是一瞥,已让人觉得其姿容必然绝色。

那人目光隔着面纱看来,只是淡淡一扫,流水就顿觉心脏都停跳了半拍。

“流水!”十五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不由得喊住了流水,“那日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黑纱帽子吹着蛊笛的女子是谁?”

那个女子出现之后,就一直很神秘,但是,冷却怎么也无法查到关于对方的消息。

胖子被对方生生折磨死去,十五心里这笔仇,一直都记着的。

流水回身对十五道:“桃花门八年前排名第一的杀手,尚秋水!”

“什么?”

她刚说完,十五激动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流水。

“是她。她之前住在路化道,还是我奉碧萝之命去找她。”

“她没死?”十五声音莫名地颤抖,黑色眼瞳立马充血,整个脸都几乎扭曲起来,“她竟然没死,她怎么可能没死?”

十五扶着桌子,只感到体内气血倒流,全都涌上脑门,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着桌子,可却忍不住要往下倒。

这突来的反应吓愣了流水,旁边的男子开口,“你先走。”

流水刚抬脚走,那十五竟然赶在她前面一步,冲了出去,一个起落就消失了,那速度快得简直匪夷所思。

“尚秋水,尚秋水,沐色,沐色……”

十五脑子里此时只有这两个名字,她黑色的眼底布满了血丝,脚下疲软,好几次都险些跌倒却又爬起来朝流水所说的地方跑去。

阴沉沉的巷子后面,果然是挂着一个“尚”字的府邸,刚到门口,那股腐朽的味道迎面扑来。

十五破门而入,屋子里一片漆黑,还可以看到蜘蛛网和没有收起来的药材,甚至于攀爬的蜘蛛。

她捂住胸口,扶着柱子,一间房间一间房间推开。周围没有灯,甚至没有灯笼,但是她同样在找。好像,她早就适应了这种黑暗。

院子门口头戴面纱的男子,静静地看着十五,在她进入另外一个走廊时,他才抬步跟上,却总是保持一点距离,但是距离却偏又恰到好处地能看到她。

“尚秋水!”

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十五徒然地坐在地上,用力地一拳砸在了地上。

“呵呵呵呵……尚秋水你怎么没有死?”十五咬牙切齿。

八年前,尚秋水助她和沐色逃离长安,他们刚离开长安不到三十里,就得到了尚秋水被碧萝抓住的消息。

为了回来救尚秋水,她和沐色只得赶了回来,却是身陷回字阵法,双双被抓住。

而回到桃花门时,尚秋水已经死了,沐色受尽各种折磨后惨死!

“所以,这是一个骗局?”她浑身发抖,殷红的血从眼眶中滚出,“我和沐色当年都中了你和碧萝的骗局,然后落到这个地步?”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这是她重生以来,听到的最大谎言,几乎让她崩溃。

然而,尚秋水来自南疆,能操控各种蛊毒,甚至常人根本没有听说过的阴毒之术,所以,几次吹奏笛子要置她于死地的,竟然是当年她和沐色丢了性命也要救的尚秋水?

“为什么?”

她喘着气,想起了沐色死去的样子,胸口被剖开,那里——有一颗跳跃的心,鲜血淋漓。那真的是人的心脏啊,是沐色毕生渴望的心脏啊。

她跪在地上,看到那颗跳跃的心时,震惊得不可思议。而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秋夜一澈、防风、碧萝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

只有沐色一人被吊在墙上,绝美的脸上还挂着傻傻的笑,对她说:“看,胭脂,我真的有心了。”

秋夜一澈面色阴沉,似看怪物一样盯着沐色,狠声道:“挖掉!”

那晚,任凭她怎么哀求,沐色还是被折腾死了。

“尚秋水,你为什么还活着!”

血从眼里涌出,十五几乎疯狂。这种打击,就如同当年爱上秋夜一澈,却发现他竟然不是良人那般痛苦。

她跪在地上,那些蚀骨的痛和仇恨合在一起,奔走在体内,所过之处,如冰锥深扎,疼得不能呼吸。

浓浓的药味传来,一双手温暖且有力的手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抱起,她无力地靠在那怀抱里,仍旧忍不住发抖。

手指轻柔地擦掉她眼角的血,他静静地抱着她,直到她全身的颤抖平复下来。

“既然觉得她该死,那你就站起来,亲手杀了她!”

十五一怔,眼底骤然明亮,“是,我会杀了她!”

“我不仅要杀了她,我还要挖了她的心,割了她舌头,问她为什么!”

“嗯。”对方笑了笑,声音里竟然多了一分宠溺,然后将十五扶了起来。

“这院子里到处是灰尘,怕是有一个多月没有住人了。这里有几个土罐,里面有些蛊虫,看样子,尚秋水不但会催蛊笛,还会养蛊毒……她来自南疆?”

“是。”十五恢复了平静,将院子看了一遍,“她是蓝禾的私生女!”这个秘密,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呵呵呵……看样子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但若是这样,她必定遗传了蓝禾那些歹毒的巫蛊之术,到时候你定要小心。”

听了他的嘱咐,十五看着他面纱许久,身体里的刺骨寒意转暖。

“大人,夜深露寒,不如我们早些回宫吧。”

“是吗?”他轻声一笑,抬头看着头顶朗朗明月,银辉之下隐约可见那线条完美的下巴,“我倒觉得时间还早,今日你说服了流水,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庆祝一下?”

“喝……喝一杯?”

虽然将流水收服,但是,得知尚秋水还活着,她简直从地狱落入炼狱,毫无心情。

“嗯哼……”声调子妩媚地绕了下,像手一样轻轻撩拨着她的神经。

“听闻近城门处开了一家新的酒馆,里面的烧刀子可都是从大漠运来,口味甚烈!”

“我酒品不怎么好。”十五如实回答。

十岁那年和师父拼酒对剑,可第三日才醒来,发现防风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她被罚面壁思过一日。

“那我倒要看看你的酒品到底坏到哪里?而且,成日待在皇宫里,给那病秧子皇帝治病,着实累了……今日我还向你提供了如此重要的信息,相当于间接地帮你完成祭司大人完成的任务。这一顿,你该不会不请吧?”

十五眉毛跳动了一下。

“对哦。”对方抬手摸了摸漂亮的下巴,“你那晚做的面,忘记了放盐!”

“啊……”十五眉毛顿时拧了起来。难怪那晚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竟然就把面往水里一过,然后撒了葱花就给他吃了。连盐都没有放!

天,天,天……那晚他坐在御膳房里,难怪刚吃第一口就停了一下。然后花了快一个时辰才吃完,当时自己心里还腹诽这人吃饭怎么这么慢条斯理,像猫一样,原来是……太难吃了!

“所以,算是弥补?”

“好吧!”十五只得垂下头。

两人出了门,明月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银辉中。

默默地走在大街上,他始终将是身体隐在暗处,而她身体一半在暗处一半在明处。

暗处的半边脸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茫然和期待,而且明处的脸,亦同平日那样木讷没有表情。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却又不觉得尴尬,反倒是沉浸的空气流转着一股默契。

明明化雪的天,却没有丝毫寒冷之意,有时候看着旁边嬉戏的顽童和带着笑脸的行人,竟然会产生世态安稳的错觉。

“到了。”

酒楼很简朴,一个苍劲有力的“酒”字,被人刻在了木匾上。

“据说,这是店家自己刻的字。”

“一笔到位,可见店家是用刀高手。”

十五点头赞叹,目光落在了木匾旁边的一个雪白的狼头上,顿时眼睛眯了起来,“今日,你果真带我来了一个好地方。”

身旁的人笑了起来,声音轻柔温暖,“十五怎么说?”

“这种通体雪白,却眉心一点红的狼被称为……”

“哟,两位客官,里边请。”

此时,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忙将两人迎上了楼,刚落座,他在她耳边道:“忘记和你说一件事,这个店还有一个规矩,不接自来客,只迎有缘人!”

“啊?”十五惊讶地抬头,脸却不小心擦过他面纱,只觉得皮肤碰触的地方灼热滚烫,“意思是他们还要挑选客人,小二迎接我们是因为……”

“我们是有缘人。”

十五瞪着眼睛又忙将头扭到窗外,虽然看不到他面纱下的双眼,却能感觉到那里的炙热。

小二直接送来了十坛未开封的好酒和三盘牛肉,自己就退了下去。

“刚刚那个狼的事情你还没有说完呢?”

十五看了看那未开封的酒,却已经闻到了那浓烈的香气,不由得道:“全身通体雪白,眉心一点红的狼被称为鬼狼。这种狼,只出现在昆仑冰原,而且传言是守护皇陵的鬼神,极其凶悍残暴,却被店主斩杀。看样子,店主可是一个高人。高人酿造出来的酒,必定是好酒。”说着,已经忍不住拆开一坛大喝了一口。

刚刚小二将酒送上来时,瞬间勾起十五胃里的馋虫。她自小被师父养大,师父最爱在槐树下饮酒,因为体质特殊,她三岁就能和师父对坐拼酒,七岁已能对弈剑术。

“十五可是当今世上绝世无双的用剑高手,可是,你做出来的面,却不是好面。”

“噗!”酒刚到嘴里,一听这话,十五一口酒全都喷在了对方脸上。

十五赶紧放下手里的酒坛,往怀里一掏,却是那张丝绢,又慌忙藏起来,只得抄着袖子起身去给他擦。

黑色的面纱上全是酒珠,还往下滴落,很显然一定喷到脸上了,十五心惊胆战,不敢造次。而对方坐着一动不动,周身气息凌厉,似乎已经警告她不赶紧擦休想有好日子过。

最主要的是,桌子有点宽,她几乎是半趴在上面,动作又得小心点。

“你手酸吗?”他轻轻开口,语气里带着笑意。

十五这才惊醒,忙坐回去,尴尬地说:“实在抱歉。”

“你是在抱歉喷了我一脸呢,还是抱歉你做的面太难吃了?”

十五嘴角抽动,赶紧大喝一口酒压惊,“都有吧。”

“你喷我一脸,却帮我擦掉,所以我便不计较了。”他亦拆了一坛酒,姿势优雅地闻了闻,然后抬眸看着她,“至于你做的面太难吃,以后都由我来做吧。”

十五瞪大了眼睛,嘴里的酒险些喷出来,却赶紧抬手捂住嘴巴,结果那干烈的酒直接转入喉咙。

“咳咳咳!”

酒一路下去,直接烧了起来,她抱着坛子咳嗽,才勉强缓过气起来,而脑子里却想要理清他刚那话中之意。

以后,面都由他来做?

“你就这么贪酒?”见她那德行,他差点笑出声,可声音透着宠溺。

“这酒的确不错。”

“你刚提到昆仑鬼狼,难道你去过?”他好奇地问。昆仑极地犹如西岐那么神秘,而环境残酷,一般去的人有去无回。

“没有。”她摇头如实回答,“但是,当年却听说很多关于它的事情,并且也希望能一赴昆仑。据说,昆仑雪山是一个神秘国度的皇陵,里面葬着历代皇室,但是,每一代君王逝去,他身前的所有妃嫔宫女、太监都必须殉葬。为此那里聚集了许多冤魂和恶灵,有人为了防止那些恶鬼怨灵出来祸患人间,就命鬼狼看守皇陵。”

她饮了一大口酒,这酒比她饮过的所有酒都烈,才几口,酡红已经爬满了脸,继续道:“此店家主人门口挂着鬼狼头像,看样子,那些关于皇陵冤魂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了。”

“十五似乎很想去昆仑雪山?”

面纱下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带着温柔似水的神色。

“嗯。”十五低头看着手里仅剩下半坛的酒,道,“师父说,他第一次捡到我,便是在昆仑雪山下。”

这下,面纱下的他脸上涌起了震惊。

昆仑雪山,千里冰原,别说活人进去,死魂都逃不出来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一个女婴?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诧异,她抬起绯红的脸颊,微微笑道:“我当初听了也不相信。师父说,他不知道我出生于谁家,也查不到我的身世,但是他却要告诉我我来自哪里,让我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根。”

他将酒坛举到十五身前,用力碰了她手里的酒坛,“十五,三个月之后,我们去昆仑。”

“三个月之后?”她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是三个月后?”

他笑,却没有回答。

他深知铲除桃花门是她复仇的路和尽头,而复仇,如同行走在炼狱途中,一路荆棘一路幽暗。他协助她复仇,若那复仇路上有风雪,他愿意成伞替她挡风挡雨,若复仇之路是黑暗,那他愿意变成一盏灯。如果复仇的路上,她孤立无援,那么,他亦可以成为她手里的利刃,亦替她披荆斩棘。

“来,喝酒!”他扬起坛子,喝了一口,果然辛辣。

他不擅长喝酒,所以只小抿了一口。倒是她,面色绯红,手中酒坛已经见空,嘴里还道:“如此喝酒实在闷!”

小时候可是和师父比剑拼酒,谁赢谁喝,后来到了睿亲王府,却是把酒独醉,可却是越来越清醒。

“那不如这样,我们来讲笑话,你若笑了,那便喝!反之,我喝。当然,你的笑话,不能让我笑,你得喝双份!”说着,他竟然让小二捧来一筐大海碗,一只碗足足能装下半坛酒。

十五眼神有些发怔,道:“我生来就说不来笑话,大人,你这是为难我!”

他只顾得将两只碗都倒满酒,抬头看着她,“十五你生来就不笑,要逗你笑,也是为难我!”

“倒也是,那就拼吧!”十五觉得这话有理,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那……”

她话音刚落,他已将酒递到她面前,“你输了,喝!”

“我哪里输了?”十五瞪着眼睛,可半晌突然反应过来,只得一饮而尽。

“一只兔子去钓鱼,第一天一无所获。第二天,它仍旧去河边,还是一无所获。第三天,它刚到河边,水里蹦出一条大鱼对着它吼:你今天要再敢用胡萝卜当鱼饵,我就揍死你!”

“噗!”十五从未听过这样的笑话,应该说没有人给她说过笑话,她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然后道:“那兔子怎么能这么蠢啊。”

“是啊……”他笑得温柔,将碗推到她面前,“又蠢又笨哪。”

“啊……”十五看着那海碗,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我若再喝,我就把持不住了!”

这酒太烈了!

柳眉轻蹙,清澈的眼底含着一丝氤氲,几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既温柔又可怜还十分乖巧。

“愿赌服输!”他薄唇含笑,眼眸却将她此刻神情全刻在心底。

“我先说了,我酒品不好啊。”她嚷了一句,将那海碗举起来一饮而尽。干烈的酒从她唇边溢出,沿着美好的脖子滑进衣服里。

酒带着滚烫入腹,燃烧成火,直冲脑门,她腾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碗狠狠砸在地上,然后道:“痛快!”

“十五,”他憋着笑,忍不住赞叹,“你摔碗的动作真霸气!”

她冲他勾起唇,然后倒满酒,推到他面前,“该我讲了。从前有一个骷髅,它觉得好饿,然后就吃了三锅米饭,可是,怎么吃都还是饿,最后,它一低头,发现米全都掉地上了。原来,骷髅是没有胃的!”

他将碗反推到十五面前,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好可怜的骷髅人啊!十五,你得喝两碗!”

“咦?”十五傻傻地看着他,手里的月光蹿出,挑开了他头上的面纱。

和风尽一模一样苍白的脸,黑色的瞳,紧抿着的唇,一丝不苟的表情。

十五一手举起一个碗,一饮而尽,随即啪啪两下,将碗砸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

这坛酒下肚,十五已经开始天旋地转了。

“求你别说了……”

“哈哈哈……”

“你停一下……大象怎么会嫁给蚂蚁?”

“不行,我笑得肚子疼……”

她趴在桌子上,小脸通红,一手捶着桌子,一手捂住肚子。

他果然停了下来,一手托着漂亮的下巴,缀着卷翘睫毛双眼温柔地看着她,一手轻轻伸过去摸着她滚烫的脸,“肚子真的疼?那我给你揉揉。”他起身过去,不等她反应已经将她揽入怀中。

浓浓的酒气传来,他眼底露出痛苦又满足的神色,将她越抱越紧,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揉着她胃部,“十五,你笑起来,真好。”

“等等!”她突然推开他,然后抓起两只碗,跑到走廊处瞄准拐角的几个坛子,丢了过去。

“啊哟!”店里的小二忙跑出来,看到十五晃着腿坐在栏杆上,一手一个碗地往拐角处砸,她身后的白衣服男子脱掉了面纱,露出苍白但俊秀的脸,却是一脸宠溺地看着她,而他怀里正捧着一大摞碗,十五刚扔完一个,他马上就递上去。

“啊哟,你们这是干吗呢?”

男子笑着道:“我内人心情不好,喝醉了砸碗玩呢。”

“您夫人哪是砸碗啊,这是在砸店啊。”

“随她砸,我来赔。”男子笑嘻嘻地回答。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从未从女子身上离开,还在递碗的时候轻轻补上一句,“坐稳,别掉下去了!”

那男子,容颜俊秀,可眉色间却透着一份高贵优雅。当时他们两人进来时,小二便瞧见两人姿容非凡,绝非一般人。

“不行!”十五将碗举到头顶,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他说,“喝酒误事,若是师父回来,看到我没有练剑,又该责罚我了。”说完,她竟要一跃而下。

他赶紧上前,一下抱住她的腰,才没有让她从围栏上摔下去。

“十五……你的酒品真不行。”他一边叹气一边笑。

十五一把推开他,提着月光破窗而出。

“啊呀……你们砸东西,东西得赔啊。”小二话音刚落,几张银票飞来,稳稳地落在柜台上。

在郊外梅林里找到她时,她手持月光正认真地练剑,手里的剑化成光影,闪耀着他的眼睛。

他立在雪地里,漫天的梅花在她剑气中腾空而飞,十分美丽,他不由得轻声开口,唤了一句:“胭脂……”

十五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着雪中站立的白衣人,不由得奔过来,像一个乖巧的孩子将他拉住,双眼迷离地打量着他,然后喃喃道:“你不是师父。”

“你的师父是谁?”他一直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了剑法如此精妙的徒弟。

然而,这样的师父,为何在徒弟被关入棺材中,活生生受毁容之苦时,仍不来相救?

她松开他的手,似乎有些难过,道:“我师父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子,离别时曾舞剑一曲送她。”她回头看着梅林,道:“你看这梅花多美,不如我舞剑……送你一场红梅落雪!”

说着,她腾空而起,手里的剑如闪电般斩向了梅林,凌厉剑气簌簌钻入林中,片刻之后,朵朵红色的梅花,竟然在剑气中,腾空而上。

霎时间,天空一片绯红,宛如一场红梅落雪飘舞在他头顶上方,在月光下美得简直不可思议。

她回身看着他,手中月光轻轻一划,带起一抹白雪,身姿优雅如灵动的蝶在他身边蹁跹起舞。

他从腰间摸出陶笛,双眸凝望着她,轻轻吹奏起来,悠扬的音乐伴着漫天飞花,伴着她灵动秀丽的身姿,渐渐形成一幅画。

每当有落梅飘落在他身前,她身形都如蛟龙掠来,然后手里的剑轻轻一晃,将落梅带走。这样一来,他所站立之地三尺内,没有一朵落花,而其余雪地上,却又铺满了落红,宛如婚宴上红色的地毯。

她舞着剑,形成了结界,似在为他挡风遮雪。

曲毕剑止,那月光不知何时回到腰间,她则一脸醉意,含笑地站在他身前,微微仰起头看着他。

最后一朵梅花从头顶飘落,在要沾到他睫毛时,她伸手将花接住,然后将梅花双手捧在他面前。

“送给你。”她笑了笑,迷离的眼底带着一层薄雾。

她手心里是一捧梅花。

原来,她刚刚在他身边舞剑,并非是扫开那些红梅,而是一朵不漏地替他接住,然后送给他。

她说:我师父曾喜欢一个女子,于是舞剑一曲。

她说:我送你一场红梅落雪。

茫茫雪地,此时却是一地落红……漫天飞雪中,她真的送了他一场红梅落雪。

他颤抖着手接过她手心里的梅花,然后小心翼翼地护着。

“十五,你送我一场红梅落雪,那我便赠你三世情深,不离不弃。你送我一捧落花,我便赠你一颗痴心。”

(缘起 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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