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大雪过后,天气虽然冷甚从前,空气却也更为清新。自入冬以来,三五日的病一场更让母亲操碎了心。难得从床榻上坐起,贺晚珺遣了身边的婢女芷荇扶她到窗边的榻上略略小坐。
轻轻推开窗户,却被身边的清慈姑姑阻止,听着姑姑絮絮叨叨的说着外面大雪初霁,正是冷的时候,小姐身子弱,病也才刚刚好,受不得冻。贺晚珺笑着拦住清慈姑姑,道:“姑姑且让我透透风吧。入冬以来,这屋里就没开过几回窗子,普通人怕是也要闷病了不是?”
清慈姑姑见拦不住她,遂再三嘱咐贺晚珺的贴身婢女芷荇要多多注意小姐的身子,片刻之后便要把窗子关上。随后又取来今年新做的月白掐丝绣红梅夹棉锦缎披风把贺晚珺裹得严严实实才算好。
贺晚珺支着手臂靠在软枕上,怔愣的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她所住的落红轩是侯府偏角一处院子,因为太过偏僻,倒是少有人来。原本贺晚珺住在母亲苏芸的芸香院不远处的汀兰阁,只不过每逢冬日总是不断的要延医用药,扰得苏芸总也不得消停,更因此被侯爷夫人明里暗里挤兑了几回。贺晚珺不愿母亲因为她屡次被夫人训斥,更何况,因着日日用药,药味总凝固在屋里散不开,苏芸每每过来便要带着一身药味回去,弄得护国候也不愿意留宿在她的院子里。
侯府众美如云,纵使苏芸有几分姿色,也早已经不能同二八芳华的女子可比,若不是弹得一手好琴,极得护国候心思,恐怕苏芸也会同钱姨娘一样,哪一天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侯府里。
如此,贺晚珺便央了大夫人,请求搬到离角门不远的落红轩居住。她至今仍清楚的记得大夫人那时看她的眼光,有些审视又有些怜悯。大夫人虽然总是对侯爷众多姬妾不满,却从来没有苛责过侯爷的骨肉。大夫人很快就命人把落红轩清理出来,贺晚珺也趁着初雪还未落下的时候搬了过去。
等到一切都安顿好,苏芸才知晓此事。贺晚珺其实挺怕母亲伤心,虽然苏芸不曾在她面前落过泪,但也知道,她怎么会不难过呢。贺晚珺曾听母亲身边的安姑姑说过,母亲总是自责,若不是当初怀了她的时候,失足落水,又怎么会导致她早产,落下一个先天不足的身子骨。
贺晚珺总是笑着同苏芸说,这大概是老天爷给她的考验,不然怎么会苦其心志,劳其体肤?苏芸无奈的笑着点点贺晚珺的额头,见她笑了,便央着她弹一曲《上邪》。苏芸的《上邪》自是弹的极好,据说护国候偶然听到这首《上邪》,才对苏芸一曲倾心。
吱呀的落窗声把贺晚珺从发呆中惊醒,抬头就见芷荇关上了窗子,轻声说外面又开始下雪了。贺晚珺愣了一下,有些遗憾尚未看到落雪的样子,却也晓得芷荇是不会再支开窗子让她看一眼那纷纷扬扬的飘雪。罢了,正要让芷荇取来昨日翻了小半的易安词,就听到外面传来桃灼和灵修两个丫头的惊呼声。
贺晚珺刚要遣芷荇出去看看,天冷地滑的,别是两个丫头出了什么意外才是。然而两个丫头就从外面跑了进来,大约是顾着贺晚珺的身子,只站在门口,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芷荇见有风进来,赶紧替贺晚珺紧了紧披风,面上不悦的呵斥了两个小丫头几句,直说的两个小丫头面带愧色惴惴不安的低下头。
“好了芷荇,她们两个还小呢。”贺晚珺笑着阻止了芷荇,“你俩快同我说说,这是怎么了?方才就听见你们在院子里的惊呼声。”
桃灼和灵修两个丫头,你碰碰我,我撞撞你的,最后倒也同时笑嘻嘻的异口同声道:“小姐,院子里的红梅开了。”
贺晚珺惊讶的看着她们两个,就见她们俩欢快的点着头,面上很是惊喜。
“快,带我过去看看。”贺晚珺从榻子上下来,让芷荇取了更厚实的袄子披上。
“这是要做什么?”清慈姑姑捧了刚煮好的牛乳走了进来。听了桃灼和灵修两个丫头叽叽喳喳的讲了因由,姑姑把茶盏放在刻着缠枝蝙蝠蟠桃红木茶几上,对着两个小丫头斥了一句胡闹。
“她们两个年纪小也就罢了,芷荇你也跟着胡闹吗?小姐身子才刚刚好,外面天寒地冻的,眼下正下着雪呢,若是再受冻怎么是好?”清慈姑姑表情严肃,说的三个丫头低头不语。
贺晚珺见气氛实在是有些僵了,赶紧上前几步,馋了姑姑的手臂,“姑姑,消消气,是我要去看看,不怪她们。姑姑,这雪中红梅也是难得的一景,更何况,前段日子管理花园的张管事也说过这落红轩的梅花今年怕是难开了,得到明年多施些花肥,来年才能开的旺呢。可是您听她们说,这梅花开的可好了。姑姑,您就让我站在廊下看一眼,就一眼,我一定穿的暖暖的。”
清慈姑姑被贺晚珺磨得没办法,只好同芷荇一起把她裹的严严实实,带上兜帽,又让灵修捧了手炉放在她怀里。
在众人拥簇下,贺晚珺刚出屋门,就能感到清冽的空气灌入体内。虽然有些冻人,但也难得清爽。远处的天空高远疏阔,还飘落着细密的雪花。早上刚清扫干净的院子,转眼又铺上了细细密密的落雪。贺晚珺松开扶着她的婢女,几步走下回廊。芷荇刚想跟下去,却被清慈姑姑伸手拦住了,轻声道:“随小姐去吧,自从进了落红轩,小姐就没再出过屋子。你且去吩咐厨房熬一碗浓浓的姜茶来,屋子里的碳再烧热点。”芷荇领了差事,带着桃灼一道离开。
大约是太安静的缘故,清慈姑姑的话还是让贺晚珺听见了。贺晚珺知道这次是她任性了,但她却想任性这一回。天地极静,连风声都停下,耳边传来扑簌簌的落雪声。扑啦啦的翅羽声从头顶掠过,贺晚珺抬起头,一道黑影从碧空滑过。尚未看清楚那是什么,一柄雨过天青油伞遮挡在她的头上。
“小姐,看那里。你看,梅花开的真好。”灵修站在贺晚珺旁边撑着伞,手指院子西北一隅,那里种着几重梅树,在这一片洁白中悄无声息的尽情怒放。
“咦,那是什么?”顺着灵修的手臂,就看到开的最旺的那枝丫上站着一个黑羽百腹长尾的小东西。
“小姐,这是喜鹊,好兆头啊。”清慈姑姑替贺晚珺拢了拢披风,满脸惊喜。
“喜上梅梢么?”贺晚珺轻声说了一句,复又抬头看了看那安安静静蹲在梅枝上的喜鹊,笑了笑,道了声回去吧。
灵修倒还是有些不舍,嘀嘀咕咕的对贺晚珺说剪下几支插在那白瓷瓶里多喜庆。贺晚珺笑着摇头,同她道:“若是喜欢,不妨多去看几次,记得多穿些衣服。如若插在瓷瓶里,过不了三五日便败了,倒也平添几分伤感。”原本能平平静静走完一生,为什么要平白多添磨难,贺晚珺回望那片如火的红,惟愿它们此生开得绚烂,纵使零落成泥碾作尘,依旧香如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