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春天的故事
第一节 波涛起伏探鱼踪
客机正在万米以上的高空飞行。左侧窗前一位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出神地望着窗外。下方是无边无际的云海，波涛起伏流动，白浪滚滚，不停地变幻着。这男人此时心潮随着云层起伏，他好像是在浩瀚无边的白色海洋中冲浪。作为一个弄潮儿，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去平衡，但是突然一个大浪迎面扑过来，他怎样才能超越这个猛浪继续前进呢？
他是中国和平饮品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崔和平，今年六十岁。从三十五岁起，他辞去了农学院的教学工作下海经商，几起几落，凭着丰富的科技知识和坚强的意志，终于积累起资金和经验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公司越做越大，面临的挑战和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为此他需要注入更多的资金，需要先进的理念，先进的科技手法，先进的设备和经营管理的经验……于是他下定决心去和外商合作经营。虽然到了2005年再下这个决心也许晚一点，但他是白手起家，只有具备了今天这个基础才能有资格、有实力向前迈出这一步。
崔和平到美洲、欧洲、澳洲走了一圈进行调查研究，也曾经和一些外国同行探讨合作问题，回国后又在几次展销会上与外企接触，谈判，可惜往往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为此他陷入了困境。他八十五岁高龄的老爸爸（是义父，也是岳父）潘义男将军向他建议：“为什么不和日本相关企业合作？日本的饮食文化，尤其是茶文化和咱们中国有很深的历史渊源，这里潜藏着巨大的商机。”
于是他到上海去参加国际食品工业博览会，并在那里结识了日本山野食品公司的总裁山野一郎先生。
第一次约谈就十分融洽。
根据山野先生的提议，他们选择了一处豪华的卡拉OK歌厅，一间十分清洁、淡雅的包间。山野先生特意穿了一身藏青的中山装，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胡子刮得光光的，五十九岁的男人，虽然个头不高，但身材适中，显得十分年轻，一对大眼睛透过镜片炯炯发光，看得出他对于中日友好合作极具诚意，而为人又十分精明。他随身带着一位女翻译，看样子三十岁不到，中等身材，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
崔和平也带来了一位女翻译，看样子也不过三十左右的年龄，足有一米七的高个子，高鼻梁、大眼睛，双眉浓黑形如柳叶，一头齐耳根的头发烫得十分令人悦目，是一位西化了的中国美人。
他们几乎同时到达，通过翻译，山野和崔和平互相热烈握手后寒暄一番，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服务员送来了热咖啡、红葡萄酒后退出包间，关上了门。崔和平正在选择开场白的词句时，突然两位女翻译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山野问翻译。
日本女翻译站起来用流利的中文普通话对崔和平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失礼。”接着一鞠躬，“先生，我看见您就像看见了日本著名男演员，高仓健……”
“真由美！”中国女翻译也站起来，向日本翻译鞠一躬，“对不起，请原谅我也失礼了，我看见了您就想起了著名日本女演员中野良子……”
“《追捕》！？哈哈……”崔和平笑着打圆场，“是啊，中日文化交流源远流长，日本电影《追捕》给中国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杜丘和真由美是刚毅和善良的化身。”
“哈哈哈哈……”不等翻译，山野先生就开怀大笑，显然他也发现了崔先生和他的女翻译的形象很像两位中国观众所喜欢的日本名演员，他一笑，其余三个人也都又笑了。
没想到开局竟是如此轻松。崔和平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好兆头——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基础。
下面双方通过翻译逐步切入正题。
平野先生颇有外交家风度，他的开场白简短而具有魅力：“崔先生，其实我最欣赏的影片是中日合拍的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可惜，”崔和平接过去说，“可惜，那盘棋当年没能够下完。”
“是的，”山野一郎说，“中日友好的棋，你和我来接着下。”
“对！中日友好的棋要接着下，由您和我！”崔和平说。
“您有把握下赢吗？”山野一郎一语双关地问。
“当然！”崔和平信心十足地回答。
山野笑着问：“您怎么知道我会输？”
“输？您不会输，我也不会输。”崔和平回答。
山野说：“可围棋是很少有和局的呀！”
崔和平说：“不会输，也不会和，您和我都赢，这叫双赢！
“怎么能双赢？”山野问。
崔和平说：“你我不是对手，您和我是同舟共济的伙伴，同心协力下一盘好棋，一盘名局！”
“好！”山野先生鼓起掌来，斟上四杯葡萄酒，“请举杯，为预祝我们的名局，先干一杯！”
四个人都愉快地干了。然后谈话就进入业务领域，两位女士为两位老总翻译，气氛就像老朋友在谈心。
双方就资金投入、产品定位以及市场开发等诸多方面交换了意见，并达成初步共识。
谈话告一段落，崔和平暗自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不知山野先生想过没有，要给我们未来的产品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山野：“这个嘛，已经想过了，就叫‘和平’牌。我们未来的公司名字还叫‘和平饮品公司’，而它的总裁就是崔和平先生！”
崔和平：“山野先生，您真的是这样想吗？”
山野立刻作出回答，可是他的翻译再三斟酌词句方才说出中文来：“用四匹最快的马去追赶一句话，是追不上的！”
“啊！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崔和平说：“明白了，您说的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对！”山野的翻译说，“很抱歉，这句成语我是学过的，可是一时没有想起来。”她转向山野，用中文说，“总裁先生，你们二位已经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何必还要我们两个翻译来转述呢？您的华语比我还好，我看直接说中国话好了，时间宝贵啊！”
崔和平和他的女翻译吃了一惊，崔和平笑着对山野说：“原来山野先生是一位中国通，既然彼此愿意做真诚的朋友，可否直接用华语交谈呢？”
没想到，山野先生嘴里说出中文来时更叫人吃惊，他说的是中国东北的方言：“我的中国话带着大（米査）子味儿，贼难听，和纯正的中国普通话差老鼻子啦！”
“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两位女士，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好，好，好！”崔和平斟上四杯葡萄酒，“大（米査）子味儿好，老鼻子好！来，为大（米査）子味儿干杯！”
这一杯干完了，气氛就更为活跃了。
崔和平问：“山野先生曾经在中国东北上过学吗？这大（米査）子味儿是怎么来的？”
“是这样的，”山野说，“家母曾经在中国东北生活过多年，家母在我幼年时一直亲自教我学习中文，所以我是先入为主，学了一口东北口音，养成习惯，很难改过来，我怕您听了觉得寒碜，所以才带了翻译……”
“没想到总裁先生的日语一言既出，我的华语就驷马难追了！”山野的女翻译说。
“哈哈……”
“对不起，”山野说，“请原谅我的翻译说话这样随便，其实，她是我的独生女儿山野小秀……”
“哟！”崔和平的翻译叫了起来，“我的名字上也有一个秀，我叫崔秀女；我也是崔总的独生女……”
“真是太干哈（干啥）了！”山野说。
“太巧合了！”山野小秀用纯正的普通话补充，“真是‘无独有偶’！”
“贼巧合！”崔秀女说。
“哈哈哈哈……”四个人都几乎笑出眼泪来。
崔和平趁热打铁：“山野先生，我有一份详细的合作意向书，请允许我向您简要地说明一下。”他从皮包里取出了两份文件，一份是中文的，一份是日文的。
“哦，谢谢！”山野也从皮包中取出两份文件，也是一份日文的一份中文的，“我也有一份详细的合作意向书，请崔董事长指教，我也有一个简要的口头说明……”
“请等一等！”山野小秀说，“能不能让我们稍微放松一下再谈那些严肃的话题？”
“对呀！”崔秀女说，“咖啡都快凉了，我们既然选择了卡拉OK歌厅，为什么不喝着咖啡唱唱歌呢？”
“也好，”山野一郎说，“我们俩在这里阅读彼此的意向书，让她们年轻人唱唱歌，玩一玩，什么也不耽误，您说咋样？”
“很好！”崔和平说，“那你们选歌吧！我们一边欣赏音乐一边读文件，这很不错。”
于是两位女士打开电视机，开始选歌，崔秀女选了一首日本歌曲《拉网小调》，山野小秀非常高兴，两位女士同时随着音乐和字幕用中文轻轻唱着：
呀咧嗯，
索兰，索兰，索兰，索兰，
嗨嗨嗨
山野在上述歌声中对崔和平轻轻说：“这歌不能这么小声唱，这是男子汉唱的歌。”于是他不看文件了，站起来，用粗犷的男高音盖住了两位女士的声音：
你若问五谷神鲱鱼群何时到来，
五谷神到处都说今年没有音讯。两位女儿也不示弱，立刻提高了嗓门和男高音比美：
巧依呀沙也哩呀沙诺
用劲拉呀！
嗨用劲拉！用劲拉！
此时崔和平也坐不住了，他也站起来，用他浑厚的男低音，低八度地加入合唱：
呀咧嗯，
索兰，索兰，索兰，索兰，
嗨嗨嗨
你如果听到了海洋上的海鸥歌唱，
怎舍得扔下渔船离开大海洋。
……
他们越唱越开心，越唱越豪迈，越唱越忘情，唱到最后一段，达到了激情的最高潮：
海鸥啊，海鸥啊，假如你也会说话，
我们的音讯由你来传送。
巧依呀沙也哩呀沙诺
用劲拉呀！
嗨用劲拉！用劲拉！
这首歌一唱完，四个人都高兴得鼓起掌来。
这时山野先生的手机响了，他打开看了看，对崔和平说：“对不起，我先接一个电话，不打扰你们唱歌。”说完便走出包间，关上门。
山野小秀说：“想不到崔董事长的男低音这么棒！”
“山野总裁的男高音才真正出色哩！”崔秀女说。
崔和平说：“听着山野总裁的男高音唱‘你如果听到了海洋上的海鸥歌唱，怎舍得扔下渔船离开大海洋，’我仿佛已经听到海鸥的歌唱。”
“是啊，是啊，”崔秀女机械地跟进，“‘海鸥啊，海鸥啊，假如你也会说话，我们的音讯由你来传送’——我觉得海鸥真的说话了，我们的音讯也传到了……”
山野小秀也不失时机地接着说：“海鸥说的是：祝日中两家公司合作成功，鱼群来了！一起到大海来拉网捞大鱼吧！”
“说得好！”崔和平带头，三人一起热烈鼓掌。
山野总裁接完电话轻轻推门进来，面对这热烈的场面，欲言又止，微笑着坐下。
崔和平问：“山野先生，有什么好消息？”
“哦，崔先生，”山野一郎说，“刚才是敝公司董事长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要我务必立即飞到北京，说是要会见一位重要的人，实在不好意思，您看可不可以这样，我把您的意向书带去和董事长仔细拜读，您先处理在上海的其他事务，我们通过手机联系，在北京继续探讨合作的问题，我相信我们不久就会在北京达成协议，签订合同，您看……”
“我理解，”崔和平说，“您到北京去会见董事长，不能耽搁，您抓紧时间动身吧！我们今天的交流很有建设性，我也期待着尽快在北京和您签约。”
“您放心，”山野先生说，“我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山野小秀接茬说。
“哈哈……”
送别了山野先生父女，崔秀女问父亲：“爸！谈得好好的，怎么一个电话打来，说走就走？真让人扫兴！那些热情的大（米査）子话听起来很亲切的，不像是在演戏啊……”
崔和平说：“到现在为止，没有理由怀疑山野先生的诚意，我们过两天再和他联系吧！”
这时，他的手机也响了，是潘老将军打来的电话。
“和平啊，谈得怎么样？”将军问。
“开始谈得十分投机，十分融洽，甚至都想出了和平牌饮料的名称，可是正准备进一步讨论的时候，山野先生的董事长打电话给他，命令他立即飞北京，有重要的事情，所以谈判突然中断了，说是加强联系，过几天在北京继续谈判，争取达成协议。”崔和平说。
“那好，”将军说，“我正想叫你马上飞回北京，越快越好！”
“爸，”崔和平说，“日本朋友怎么这样变幻莫测！一个电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烧旺的火上……”
将军说：“这不奇怪，商场如战场，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可能发生，要用平常心对待，积极争取，不怕挫折，一个钓鱼的人要想钓大鱼，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马上飞回来吧！”电话挂上了。
……
崔和平在飞机上望着起伏变幻的云海，心中如潮涌一般不平静，突然空中小姐推着饮料车过来了，坐在崔和平身边正在打瞌睡的女儿被惊醒。
“对不起，这位小姐，您需要什么样的饮料？”漂亮的空姐亲切地问。
“我要和平牌饮料……”崔秀女下意识地说。
“对不起，我们只有可乐，冰水，啤酒，番茄汁……”
“哦，对不起，我要番茄汁。”秀女说。
“我要啤酒。”崔和平说，“加冰块！”
服务员一一递过饮料，推着车向前走了。崔和平对女儿说：“你说什么？和平牌饮料还没有上市哩！”
秀女扑哧一声，笑了：“爸，我太困了，犯迷糊了，爸，您一直在看着窗外吗？窗外只有天空和云，您在看什么？”
“你看，”崔和平指着云海，“这云海里波涛起伏，我们正坐在浪尖上钓鱼，你爷爷说，要有耐心才能钓到大鱼……”
“什么？”秀女惊愕地说，“爸，您也犯迷糊啦！云海里钓大鱼？大鱼在哪儿？”
第二节 别有滋味在心头
大鱼在这儿！
在离休老将军潘义男的水墨画中。
不是一条，是两条，是一对，一条是白色，一条是黑色。
不在云海里，而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在浪尖上，它们正互相鼓舞着奋力跃过高高的波峰。
大海浩瀚无边，水天相连，太阳从远方模糊不清的水天交界处刚刚露出了半个脸，光芒射向天空，射向海洋，照耀得天上的浮云和海里的波浪特别是那浪尖上的鱼鳞闪闪发亮。
干休所是一座临街的十五层大楼，在第十层的临街大厅窗前停立着这位须发尽白的老将军。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着褪了色的旧军便服，八十五岁的高龄却腰板挺得直，耳不聋，一双大眼蕴含着人生阅历带给他的睿智，看上去不过才七十上下。他静静地站在宽大的书桌旁，透过纱窗俯视着2005年春天生气勃勃的大街，而他的思绪却在历史时空中飞翔。他活到今天，活了八十五年，这八十五年他经历过多少酸甜苦辣，经历过多少血与火，欢乐与悲伤。今天，他在太平盛世的气氛中，面临着新的生活课题，他在思考：生活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历史的长河混合了从古至今人类生活中不同的滋味，奔腾呼啸，昼夜不息。作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人们，他（她）们的生活滋味也在不停地转换，共同的感受和个人的体验也不尽相同，谁又能说得清生活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爸！”女儿潘秀从厨房里走出来，一声呼唤，把老爸从遐想中拉回到现实中来，“爸，我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客人怎么还没来？和平和秀女也没回来！”
“快到了，我本来要亲自到宾馆去接客人的，刘参谋说我年纪大了，让我在家里等着，他开车代我去接。和平和秀女直接从机场开车回家，他们可能先到。”老将军说。
“是什么贵宾呀？您这么重视？”
“等来了就知道了。”
“还挺神秘的！”女儿说，“我看您站在窗户旁边出神，都在想什么呀？是不是在想我妈啦？”
“死丫头！你都退休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那怪您！您从小惯的！”女儿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桌前，看见了那幅墨迹未干的画，“哟！您又在画鱼？我知道，您一画鱼，就是想我妈！”
“难道你不想你妈？”
“当然想喽！”潘秀说，“可是我从小没见过妈，我不知道她长得是什么样子，您也不告诉我，我只能想象，我一问您，您就把话岔开——我知道，您是怕我难过，可是您为什么闷在心里？为什么不说？我妈死得早，您又为什么不为我娶一个后妈？打了六十年光棍？”
“你瞧你！”老爸笑了，“说起来还没完哩！”
“那好，我就是没完。”五十九岁的老女儿和老爸单独在一起时，说话仍然带点撒娇，“爸，您听我说：我知道我爷爷奶奶是在抗日战争中被鬼子杀害的，我妈是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死的，留下我这个还要吃奶的女儿，您要去解放全中国，只好把我寄养在农村，那时候不可能给我找个后妈，可是为什么解放后，条件好了，部队里又有照顾，您为什么还不结婚？后来您又在南京的一个孤儿院里把和平领养回来抚养，您还是不找后妈，只是请保姆带我们，您累不累呀？后来您当了军分区司令员，年级也不算大，组织上好几次给您介绍对象您都拒绝了，这又是为什么呀？”
“你今儿个又怎么啦？你管得也太宽啦！”老将军哭笑不得地说，“我不是把你和和平都拉扯大了吗？还让你们受了良好的教育，成了夫妻，你们的女儿眼看就要当总经理的接班人了，你还跟我唠叨这些干什么？你还想给我介绍对象？”
“来不及了，老爸！”潘秀伤感地说，“您都八十五了，太晚了，赖您自己。”
“那你还啰唆什么？”
“我看见您又在画鱼，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心里……难受！”女儿的眼泪流出来，把头倒在老爸怀里哭泣。
老将军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慈祥地安慰着女儿：“孩子，你都快六十的人，怎么还这么容易动感情？别哭了，现在一切不都很好吗？”
“爸，您不知道，我看见您站在窗口发呆，我心里不是滋味……”
“滋味？”老将军说，“你能告诉我人生的滋味是什么？”
“爸！”她仰起头来看着老爸说，“那要看在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啊！”
“那么孩子，我问你，在今天，二〇〇五年的春天，一个北京城里小康之家十六岁的独生女儿，她感受到生活的滋味是什么？”老将军放开女儿，从桌上取一张面巾纸，为她擦擦眼泪，轻轻地问。
潘秀回答：“那个女孩子一定觉得生活是一杯美味的红葡萄酒，甜而不腻，醇香扑鼻，一口吞下去，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欢乐。”
“可是等那女儿长大了，独立了，她会感到生活的压力，她所尝到的生活滋味就不纯粹是甜了。生活的滋味是常常在变的，这就需要用智慧去品尝。”
“爸爸！我真佩服您，您是从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军人，您身上布满了伤疤，可您总是这么乐观，您的语言像一位哲学家！”
“哲学家？”老将军笑了，“我是一个没上过正规学校的放牛娃，一个文盲，我是在革命部队里才开始学的文化……”
“可是您刻苦自学，特别是离休多年来，您读了那么多的书，又写诗，又画画，又练书法，又写文章，简直像个学者，哪有您这样的文盲呢？”
“哈哈……”老头子乐了，“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可我听了还真有点美滋滋的哩！”
“那是因为您的远大理想，让您养成了这种乐天的性格呀！”
“也不尽然，”老爸说，“有时候，我会做一个噩梦，在梦中，出现一个浩劫后的村庄，血流遍地，余烬未灭，我这个年轻的幸存者，流干了眼泪，呆立在那里面对着烟尘滚滚的废墟，闻着浓重的血腥味……那时候，你知道我感受到生活的滋味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潘秀说，“也许是像苏曼殊的诗里写的：‘无端欢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不对，”老爸说，“苏曼殊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忧国忧民的青年作家，他被封建礼教和半殖民地人民的苦难结合成的巨大压力挤压成了一个畸形的人，写出了这样低沉的诗，那是一种病态的反抗啊！后来苏曼殊削发为僧，四海为家，仅仅三十五岁就死了，你爸我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潘秀是一位教师，她知道曼殊大师的身世，“他的母亲是位日本女人，嫁给了中国富商苏杰生做妾，生了他苏玄瑛，后来苏杰生去世了，生母回到日本去了，他受到大娘的冷遇，十三岁离开家四处飘零，当了和尚以后叫做曼殊上人……”
“不错，”老将军说，“他的小说《断魂零雁记》里写的那个三郎，曾经到日本去找他的生母河合夫人……”
“那是应该的，”潘秀说，“要是我，也会这样做的呀！”
“对，你也会这样做的，我相信。”
“爸，我们是不是扯远了？我想您在那个梦里，满目凄凉，您一定心中燃烧起复仇的怒火。”
“的确，我曾经想着复仇——我起初参军打日本就是为了复仇，后来经过多年的生活磨炼，我逐渐明白了，复仇不能化解痛苦，冤冤相报是一个苦难的怪圈，我们要创造全人类的幸福，不能让后代人走进这个怪圈，我们既要有能力保护自己，反抗侵略，在胜利之后，还要有博大的胸怀，展望未来……”
“爸！”潘秀说，“生活的滋味太复杂了，我们希望生活像一杯白水才好哩，不冷，不热，没有酸甜苦辣咸……没有那么多的味道，可是它解渴，润喉，让您保持平平淡淡的安宁。”
“你还这么天真！”老爸说，“你的话使人想起深山古刹里，青灯黄卷旁的得道高僧，可是谁又知道那咚咚木鱼不会声声敲在那位高僧的心上？那滋味真的如一杯白开水吗？”
“唉！”潘秀叹息着，“所以苏玄瑛当了曼殊大师以后，他的心里更加不安宁，‘芒鞋破钵无人识’……不安宁哪！”
“是啊！”老爸叹息着，“忧国忧民，思想上找不到出路……”
“还有，”女儿补充着，“身世凄凉，有落叶哀蝉之叹……”
“不错，”老爸说，“他在小说中写着‘心绪飘零，如风吹落叶，不知何所止啊’。”
“他一定在想他的日本妈妈！”潘秀说，“那种心情唯有我能理解，我出生后就失去了妈妈，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刚才看见您画的鱼，我心里……”
老人微笑着说：“你怪我年轻的时候不再给你找个妈妈是吧？”
潘秀说：“您后悔了吧？”
老爸说：“后悔有什么用？我现在就给你找一个，保你满意，还不行吗？”
“开玩笑！”潘秀说，“八十五岁给我找一个妈——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哈哈……”老爸笑出了眼泪。
“哈哈……画饼充饥啊！”女儿也笑出了眼泪。
“哈哈……”父女二人纵情大笑。
第三节 山雨欲来风满楼
楼门被打开了，老将军的孙女一个箭步蹿了进来，后面跟着崔和平。
“爷爷！妈！我们回来了！”崔秀女好奇地说，“我们在楼道里就听见笑声了，你们在笑什么呀？”
“我们在笑，哈哈……”爷爷说，“我在和你妈商量，要给她找一个妈哩，哈哈……”
“您打电话叫我马上飞回来，就是为的这个！”崔和平关好门，转身说道，“您是在开玩笑吧？我现在心里火烧火燎的，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哟！”他妻子说，“你怎么跟老爸说话的！”
“就这么说话很正常嘛！”老爸截住女儿的话，“咱们是民主家庭嘛！和平，心情不好，谈判失败了？”
和平说：“还不敢说是失败，第一次约谈就很融洽，一开始出乎意料地好，可是突然一个电话，山野总裁说他的董事长叫他立即飞到北京来有重要的事情，于是谈判刚刚要进入实质性问题的时候就中断了，山野总裁就带着他的女儿匆匆走了。不一会儿您的电话也来了，我和秀女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机场。”
“真像是大海中冲浪，从波峰又落入了低谷。”秀女沮丧地说。
“我正期待着从低谷又冲上波峰，但是，谁知道呢？”崔和平说。
“不能这么类比啊！”老将军说，“一会儿波峰，一会儿波谷，再冲上波峰，又跌落低谷。我宁可比作登山，你们已经爬上了一个高度，遇到一些麻烦，克服了困难继续上，一定会到达峰顶的——好啦！你们一路辛苦了，快去洗洗脸，稍事休息，一会儿咱们家要来客人，是远方来的亲戚，很难得一见的，所以我才要你们务必赶回来……去吧，洗洗脸，休息片刻，打起精神来会见客人，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对了，我也去换件衣裳。”说完他就向卧室走去。
“好咧！”秀女也快步走向了她的房间。
当和平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却被妻子拉住了。
“等等！”潘秀忍住激动轻声地问，“你在上海是不是和日本人谈判？为什么事先瞒着我？你瞧，鸭子还没煮熟就飞了——日本人是好打交道的吗！”
崔和平不知怎么跟妻子说才好：“秀子……我这是做生意嘛！中日经济交流是大势所趋，又不是刚开始，化干戈为玉帛，是……好事嘛！”
这一席话反而火上加油，把潘秀心中的积郁引爆了。
“什么？你是说我不肯化干戈为玉帛？”她怒吼着，“想想我的爷爷奶奶是怎么死的！想想日本刽子手在南京大屠杀中制造的你这个孤儿！你以为我是那种不顾大局在个人恩怨中纠缠不休的人？我倒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可是人家愿意吗？”
“小声点！”崔和平指着屋里，“让爸爸听见了我们吵架多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爸和秀女听见厅里的喊叫，都从屋里跑出来了。
“妈！”小秀过来拉着妈妈的手，“妈，别这样，马上要来客人了，有话等客人走了再慢慢说好吗？其实我们在上海会见的日本总裁和她的女儿很和气的……”
“和气？”潘秀甩开女儿，“你知道什么叫和气？光看他的笑脸吗？”
“妈，你……以后再说这些吧，别让爷爷着急——等会儿还要来客人……”
“不！”潘义男说，“让你妈妈讲，把心里话说出来也好，不过拣重要的说，说完了咱们还要招待客人的。”
“好，我拣重要的说。”潘秀想用平和的口吻说话，可是她没有控制住自己，“过去的事我就不说了，只说现在——我问你，崔和平总经理，你难道不看报纸！就在你一片好心去争取和日本人友好合作时，你听听日本国的头面人物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
“那是少数人……”崔和平说。
潘秀寸步不让地说：“少数人？他们的地位很高，影响力很大，他们已经修改了历史教科书——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被篡改了，你的父母九泉之下能同意吗？有人每年都要去参拜供奉着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还说这只是个人的信仰，信仰什么？信仰侵略和屠杀中国人吗？信仰刽子手双手沾满的鲜血吗？”
“妈，说得对！”年轻的小秀也激动起来，接着说，“还有人说侵华战争不是侵略，东条英机不是战争犯——还说当年的判决是不对的，他们这是干什么？这是翻案！”
“做梦！”老将军大手一挥，“这个案谁也翻不了！少数人的这种言行我们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都是不能接受的。这是一种消极的信号，可是我们的目的不仅是出出气而已，我们的目的是制止侵略战争的历史惨剧重演，广大的日本人民对我们是友好的，在日本国内很多的政界人物对这些右翼的言行也是反对的，批判的，中日和平友好，共同发展，为了子孙万代构建和谐幸福的生活，这是主流，也是大势所趋，中日企业合作共创双赢，它的最终目的不也是这个吗？哦，和平，你说说。”
崔和平擦了擦眼泪，努力做到心平气和地说话：“爸爸，您给我取的名字叫和平是有深远意义的，为了子孙万代的幸福，我们必须努力使祖国尽快地富强起来，祖国的发展也需要一个和平的环境，一个和谐的国际国内环境，中日友好合作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中日友好了，中国更强大了，我们才能对未来做出更大的贡献，才能对得起我们的前辈和子孙后代！”
“说得好。”老将军转向女儿和孙女问，“你们觉得是这个理儿吧？”
“是这个理儿，”秀女点了点头，“我刚才是过于激动，我明白，激动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为了长远的目标，我们需要冷静处理问题，况且我感觉山野先生的言谈举止也是很有诚意的。”
“嚯！”潘秀听见女儿一席话，心里暗暗吃惊，女儿真的长大了。“瞧你，跟你爸爸一样，弯子转得快，尤其你转得更快，你以为这些道理我不懂？我是感情上难以承受，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我也不会到你们公司去任职，以后公司的事我不过问了，我的工作就是伺候老爸，这总行了吧？”她又回过头来两眼直视着爸爸，“怪不得您当初竭力主张秀女选择日语作为第二外国语了，您是心中早就有计划了，早就安排好了，我还有什么说的？”她扭转身走进了厨房。
第四节 白发重逢泪沾襟
恰在此时，门铃响了。
“客人来了！”老将军忙着去开门，被和平抢先一步：“我来开门！”
房门一打开，刘参谋站在门口，立正，敬礼：“报告司令员，客人请来了！我还有其他公务，就不进来了。您有事随时打电话找我好吗？”将军说：“谢谢你，你忙去吧！”刘参谋匆匆走了。三位客人随即出现在门口。
崔和平吃了一惊，来了三位客人，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山野食品公司的总裁山野一郎先生，他身后站着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和那位时尚的年轻女士山野小秀。
“山野总裁！没想到……”
“崔董事长，我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就在二人热烈握手的时候，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迈进门来，直盯着潘义男走去，而潘义男也直盯着这位老太太激动得迈不出步子。
两位老人仿佛忘记了身边还有其他人存在。片刻以后，还是老太太先开口：
“您就是……潘义男先生？”
“您就是……山野秀子女士？”
“义男先生！”老太太哭着就要下跪。
“别……别这样……”两行热泪从老将军的眼中夺眶而出，一把扶起老太太来，“您好啊！我们已经五十九年没有见面了，我记得，您和我是同年的，您也八十五了……”
“义男君，恩人哪！”老太太握住将军的双手痛哭。
这不寻常的举动，惊得崔和平和山野一郎父女目瞪口呆。
潘义男轻轻拍着老太太的手背：“您才是我的恩人哩。总算又见面了，好像隔了一世，这不是梦吧？”
潘秀托着一盘果品，她女儿秀女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茶和几个小茶杯一前一后正好走出厨房，恰恰看见了这一幕，两个人差点托不住盘子，两双手微微发抖。崔和平赶忙过来，接过妻子手中的盘子放到茶几上，秀女也把茶放到茶几上，和平忙说：“三位客人请沙发上坐，我来介绍一下……”
“还是我来介绍吧，先请坐！”老将军把老太太搀到单人沙发上坐下，请山野一郎和山野小秀坐到长沙发上，让潘秀坐在长沙发靠在山野小秀身边，自己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孙女秀女为大家倒茶。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八十五岁的老奶奶是我六十年前的日本朋友，也是生死之交，山野秀子女士……”
“山野奶奶，您老人家好！”秀女向老太太鞠躬毕，站到了爷爷的身后。
“这是我的女儿潘秀，今年五十九岁，退休教师。”
潘秀起立向山野大婶鞠躬：“大婶您老人家好！”正要坐下时，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深情地望着她。刹那间，潘秀刚才和丈夫吵架时的那股气不知为何顿时烟消云散。这辈子她的手被爸爸、丈夫和女儿多次抚摸过，可是从来没有这样一种特殊的感觉：这日本大婶瘦瘦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她近距离地审视老太太的脸：额头、眼角和唇边有着深深的皱纹，记载着老人八十五年的沧桑，眼皮已经松弛，一双明显的眼袋，双目对着她慈祥地闪着泪花，皮肤依然白皙，一头银发……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一定……难不成我老爸终身不再娶就是为了她！我这想法太荒唐，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这是怎么啦？
“好啊，好啊，义男君，您的女儿好啊，哦，您的孙女也好啊，一切都好啊，好啊……”
潘秀说：“光顾着说话了，请用茶，这是你们喜欢的乌龙茶，听说贵国很讲究茶道，我们家不懂这个，就请各位自己用茶吧！”
等两位老人先端起茶杯，其余人才都端起了茶杯，各自彬彬有礼地呷了一口茶才放下杯子。
山野一郎很兴奋，连连夸奖：“好茶，好茶，这是顶尖的乌龙茶，日本人和全世界的人几乎都喜欢这乌龙茶，可是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将来，我们合作的公司如果要生产茶饮料，一定要选用中国最好的乌龙茶作原料，也许这正是和可口可乐竞争的法宝之一哩！”
“谢谢您这番话！”敏感的崔和平马上接过话头来，“您这话给了我一个不能再好的信息——我们会实现在北京签约的愿望的！”
半晌没开口的山野小秀终于开口了：“二位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下就转到生意上来了。”
第五节 望穿秋水唤伊人
谁知老太太却说：“现在大家高兴，生意留着明天再谈……”
“是，董事长妈妈！”山野一郎说。
“董事长？”老将军很感兴趣，“秀子女士年近九十还在当董事长哩！想必您也是像阿信一样的女强人，而且身体很好，可喜可贺啊！”
“哪里，哪里，”秀子老人说，“我一个单身女人，创业的过程不比阿信顺利，后来有了点小名气，被推举为家乡日中友好协会的会长，迟迟不从公司董事长的位置退下来，正是想在日中友好合作的事业中再尽一点力，我发过誓，我要为日中友好奋斗终生！”
潘义男带头，大家都鼓起掌来，气氛非常热烈。
“来！”潘老将军举起茶杯，“为中日友好代代相传，为和平老战士山野秀子的健康长寿，以茶代酒，干杯！”
大家一同举杯，干了，潘秀随即逐杯斟茶。
山野老太十分兴奋，精神焕发，招呼儿子和孙女：“自己人，别拘束，主人端出果品来了，哟，这么多种水果，还有青果呢……”
“我有一个提议，”山野小秀说，“我们唱个歌好吗？”
“好！”大家一致欢呼，没想到叫得最响的正是这位老太太。
老太太说：“我最爱听的中国歌是《秋水伊人》。”
没想到老太太带头唱起来，调门虽低，却非常凄婉动人：
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
于是山野小秀、秀女和秀女的妈妈也随着唱起来：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
只换得眼前的凄情，
梦魂无所依，
空有泪满襟。
几时归来呀！
伊人呀！
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
那亭亭的塔影，
点点的鸦阵，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儿哟！
已长得活泼天真，
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哟！
来安慰我这破碎的心！
一段唱完，秀子老奶奶已经泣不成声，而潘秀也是泪流满面，唱不下去了。
潘义男也听得泪珠纷落，他擦干热泪说：“秀子姐啊，别这么哭啊，今天应该高兴才是啊！”
山野秀子说：“中国有句话叫‘往事不堪回首’啊！”
潘义男一语双关地说：“佛门还有一句话，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山野秀子心领神会，回转头来看见了身边伏在沙发上哭成泪人儿一般的潘秀，心里想：她就是我的彼岸吗？我五十九年在苦海里浮沉，今天当真到达了彼岸吗？她抚着潘秀的头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潘秀，你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潘秀抬起头来望着这位慈祥的日本老奶奶嗫嚅着说：“我从小没见过爷爷、奶奶，也没见过妈妈，我羡慕山野先生有……有您这样一位知书达理、慈爱可亲的老妈妈、好妈妈……”
“你的妈妈呢？”
“我一生下来，我妈妈就……”
“怎么啦！”老太太心情紧张地问。
“就去世了……”潘秀说，“我长了这么大，不知道在妈妈的怀抱里是什么……什么滋味……”
“可怜的孩子！”老太太把潘秀一把揽在自己的怀里，“‘唉！几时归来呀，伊人呀，只有你留下的女儿哟，来安慰我这破碎的心！’你的苦我明白，明白，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我的父母和丈夫也是被可恨的日本侵华战争害死的，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变成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小寡妇……”
“我妈妈是因为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的，我爷爷、奶奶是……”
“别说了！”潘老将军轻声说，“都过去了。”
山野一郎和山野小秀同时走过来：“别说了，妈妈！”一郎劝道，“老伯说得对，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小秀劝潘秀：“伯母，别伤心，别伤心，别……”
潘秀女哭叫着：“妈！爸！爷爷！今儿个，怎么，怎么……这是怎么啦？”她看见爸爸和爷爷都端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地流泪，就跑过去跪在爷爷的膝下，“爷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可是山野秀子却抬头望着老将军，问道：“潘将军，好兄弟，你为什么不给女儿找个后妈呢？你为什么打了近六十年的光棍！听说和平君也是你收养在身边拉扯大的，你为什么这么苦自己？”
大家都抬起头转向老将军，这是大家共同的疑团。
“非讲不可吗？好吧，我讲就是！”潘义男说，“当年我在一次残酷的斗争中受了重伤——老姐姐，这您是知道的，那一次的创伤虽然在您精心照料下保全了性命，可是——我已经丧失了生育的功能，不能再讨老婆了，不能了……”
一语石破天惊，大家忽然感觉到，这里面还有鲜为人知的秘密。
崔和平终于开口了：“爸！这里面一定还有一段只有你们两位老人才知道的故事，现在是时候了，讲给我们听听吧！”
“好，我讲，我们两个老人给你们讲一讲这个2005年春天才公开的故事！”潘义男说，“请大家都坐下，坐下，心平气和地，听我先讲……”
“等一等！”山野秀子从怀里掏出一张中文报纸来，大家的心中又咯噔一下，各自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不出声了。
第六节 劫后余生活传奇
山野秀子举着这张报纸说：“有句话说得很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张报纸上有一段文字很简单扼要地概括了历史的真相，我是百分之百的认同，这个，小秀，你给大家把我画了红杠子的内容念一念！”
“我来念吧！”崔和平抢先伸出手来接过报纸，老太太点头认可，于是他用那浑厚低沉的男低音念道：
人类历史上的空前浩劫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损失最大的一次战争。这场战争先后有60多个国家和地区参战，涉及20亿人口（占当时世界人口的80%）。作战区域面积达2200万平方公里，交战双方动员兵力达1.1亿人，因战争死的军人和平民超过5500万，直接军费开支总计约1.3万亿美元，占交战国国民总收入的60%至70%，参战国物质资源总损失达4万亿美元。
中国是抗击日本侵略的主战场，据不完全统计，在日本侵略军的屠刀下，中国死伤人数达3500万，其中死亡人数达2100万，仅南京大屠杀就死亡30万人……
崔和平读到这里，读不下去了，他的手垂下，把头埋进报纸里。
山野小秀拿过报纸继续念：
……
日本在中国战场损失了150万人，有128万人向中国投降……日本广岛和长崎遭到美国原子弹轰炸，当时死伤20余万人……
画红杠的内容读完了，大家心情沉重，陷入了一片寂静。
“下面我们讲故事吧！”山野秀子问潘义男，“是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我先讲！”
潘义男老人说：
我原是河北省一个农村的放牛娃。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时我十七岁，那年我的家乡沦陷，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顽强地和日军作战。日军用的是“三光政策”，杀光，抢光，烧光。我们潘家庄处在日军和抗日游击队的拉锯地带，在一次日军残酷的扫荡中，我们村子里来不及跑的人几乎都被鬼子杀光，一些妇女被强奸后杀害。日军抢掠了所有的粮食和牲口以后，一把火，把我们潘家庄烧成了平地。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小弟弟都被杀害了。我因为跟叔叔到山里砍柴，幸免于难。我和在外面的乡亲们回到村子后，看到的只是一片焦土，到处是烟火，到处是尸体和血腥，真是惨不忍睹，心如刀绞，我扑倒在妈妈的尸体上哭昏了过去。叔叔和乡亲们帮我埋葬了亲人，我和叔叔已经是无家可归了，于是跟叔叔一道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我一心复仇，作战英勇，负过几次轻伤。我叔叔一九四一年在战斗中牺牲了。一九四二年，我二十二岁，已经是小队长，有一次我带三个同志到县城里去化装侦察，不料被日军发觉，遭到敌人围捕，我们拔枪顽强抵抗，寡不敌众，三位同志都当场牺牲。我身上多处中弹，滚进路旁的水沟里，里面全是污水，只容得我一个人爬行，我爬爬歇歇，终于见到了光亮，我用尽力气爬到尽头，钻出了洞，发现是一个小院子，我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身上多处绑了绷带，躺在一个阴暗的地窖里的一张单人铺上，旁边茶几上一盏煤油灯，照见床边坐着一位身穿日本和服的年轻女人。我连忙挣扎要起来，却被那女人按住，用中国话对我说：“您受的伤很重，还好没有伤着骨头，也不是致命的。您放心，我的丈夫是医生，家里有一些药品，对这种外伤我也会处理，您在我这里很安全，皇军不会发现您的。等您养好了，我会想办法把您送出去的，请您相信我。”
我说：“你是日本人，我是打日本的中国人，你为什么要救我？”她说：“我是虔诚的佛教徒，我不赞成这场战争——这是造孽啊！”我说：“你是怎么把我背到这里来的？”她说：“对不起，我哪背得动您？没办法，连拖带拉的，让您受委屈了。您放心，地上的血迹都打扫干净了，我丈夫也不在家，除了我，没有人能发现您。”我问：“您丈夫他……”她说：“我们是‘九一八’以后从日本移民到中国东北来的，我的家住东北，我丈夫在那里给日本人看病维持生活，今年被军部征召入关，在附近的一个伤兵医院里帮忙，就把我带来了，住在这里。他没有军籍，工作不太忙时，晚上可以回家休息，可是这一段时间伤员很多，他夜以继日地救治伤员，哪里能回家啊！我去医院看过他一次，那些伤兵好惨，有的死了，拉出去火化，有的成了残疾，哼的，叫的……有的治好了，又回到军队拿起刀和枪，再去杀中国人，罪过啊！罪过啊！”
我说：“您到底为什么救我？我的全家都是遭日本侵略军杀害的，您把我治好了，我逃回去还要杀鬼子，要报仇，要收复失地，洗刷国耻！”她说：“这都是日军造的孽，您为了杀敌报仇负了伤，佛门慈悲为怀，我能见死不救吗？我这也是一种补过吧……我只有这么一点能力……”……
渐渐地，我对她产生了信赖。她每天给我清创、换药，给我擦洗身子，给我送饭……我非常感激她。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山野秀子，二十二岁，和我同年，比我大两个月，她的公公婆婆已经不在了，她的父母现在还在东北。她信佛是受了父母的影响，她父母也是反对侵华战争的，非常后悔不该当了移民到中国来，可是当时也没有办法……
再以后，我就叫她秀子姐姐，她就叫我义男兄弟。我深深感觉到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我们的敌人，绝大多数日本老百姓都是善良的，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侵略战争的伤害，我们和他们应该是朋友，那些战争狂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的伤已经逐渐好了，身上的绷带全拆掉了，伤口完全愈合了，由于年轻，我恢复得比较快，已经能走路。我几次要求出去，都被她劝阻了。有一天她匆匆忙忙地跑进地窖说：“义男君，对不起，我丈夫在医院病了，过两天就要送回来调养，我不能让他看见您，我要送您走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她拿来一套日本兵的军装，一副拐，给我扮成日本伤兵，把我领到门口，一辆马拉大车等在那里，一个中国老头拿着鞭子站在旁边，我便装着走不了路，老头和秀子把我架到车上躺在棉垫子上，身边放着拐，秀子姐穿一身和服坐在我身边，秀子说：“大爷，快走！”于是大爷跃上车，鞭子一扬，走了。走到城门口，鬼子兵对秀子敬了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秀子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我听不懂日本话，只见鬼子兵又敬个礼，居然放我们出城了。
走了好久，到了山脚偏僻地方，马车停了。我们下了车，车夫给我带来了一套农民的粗布衣裳，一块毛巾，让我换上，又悄悄塞给我一个纸条子。我感到很温暖，我向秀子姐告别，我说：“秀子姐，谢谢您了，我忘不了您，永远忘不了您！”于是深深地一鞠躬，眼眶都湿了，秀子姐也对我一鞠躬，说：“您放心，这位老大爷是好人，绝对不会告发我的，他是我的好邻居——那好，我们再见了，这些日子怠慢你了，请多多包涵！”她上了车，挥起手，“义男兄弟！一路小心，多多保重！”
鞭子一响，马车掉头回城了，我停立在那里挥着手，流着泪，看着马车远去，直到消失，我走进树林，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
这位山野秀子女士是好人，反战的，她是我的邻居，我是地下联络员，她不知道。你按下面的地址去找一位沈老太太……
于是我回到了游击队，重新开始了战斗生活……
山野秀子老人接着说：
下面该我讲故事了，从哪里讲起呢？
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开始吧！那一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到一九四五年，一共占了十四年，在占领东北后就把东北看成了自己的领土，十四年中从日本国内移民到东北去安家，前后达到一百六十多万人。我就是那个时期跟着父母一起来的。那是一九三三年，我刚十三岁。那时候日本当局欺侮中国人，强占城市里最好的住宅区，把农村里最好的耕地、草场分配给日本移民，纵容日本人骄横跋扈，欺压中国人。我父母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看不惯这种做法，天天祈祷和平，并且教育我一定要善待中国人，让我和中国孩子一起上学，好好学习中文，交中国朋友。
一九三七年，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然后就爆发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我父母是做珠宝生意的，我们家生活也算小康，而战区的老百姓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父母和我听到那些所谓“胜利”的消息，心里真不好受。一九四二年年初，父母把我许配给一位从日本移民来的年轻医生，他的父母先后病死在东北。他是一个好人。结婚不久，由于前方伤亡增加，军部征调他到河北协同军医治疗伤病员，允许我一同前来。就在那一年我曾经帮助过中国抗日战士潘义男兄弟，这些刚才他都讲了。
一九四四年，我丈夫在医院受了感染得了重病，被送回东北家中。那时战局十分吃紧，日军支撑不住了，东北日本人中的达官要人以及富豪人家，纷纷争先恐后地逃回日本本土，而百万普通的日本侨民却无法逃走，惶惶不可终日。生意没法做，我家越来越艰难。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天皇下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不但成为难民，而且日本政府的政策是不管我们了。我们从“天之骄子”一下变成了没人管的“弃民”。大量的弃民病死、饿死，甚至自杀，据日本编纂的《满洲国史》中记载，这样死亡的约有十七万多人。一九四五年年底，我父母双双病死，一九四六年五月我丈夫病死，那时我已怀孕五个月，肚子挺得特别大，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啊，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宝宝，我早就自杀了。
就在那个时候，多亏中国人民宽大为怀，以德报怨，分区分批把我们运送到葫芦岛，分乘不同的船遣返回国。我们得到了中国方面粮食、菜金、燃料、药品和交通工具各方面的无私支持。我也在那年到了葫芦岛一个收容所里，等待上船。
可是一阵阵的肚子疼，不好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世了。我靠在那里哭啊，叫啊，真的没活路了。这个时候一位热心的中国工人给我找了一位共产党参加遣返工作的干部来，他一看见我就喊：“秀子！你是山野秀子吗？”我说：“我要生了，我快死了……”那人说：“你抬起头看看我，我是义男哪！”我抬起头，睁开眼，可不是，我看见了穿八路军装的潘义男兄弟！我知道有救了，便尽力喊着：“义男兄弟，救救孩子，我快生了……”
二话不说，义男兄弟马上找来担架，他抬前面，又找来一个穿八路军装的小伙子抬后面，还找一个女八路在边上扶着我，飞快地跑到附近一个医院去。医院的大夫很同情我，立刻叫人把我放在推车上，直接进了产房……
潘义男老人再接着讲：
我当时二十五岁，没结过婚，不知生孩子是怎么回事，急得在产房门外团团转。一会儿，走出一位大夫，手里拿着纸夹子，问：“谁是山野秀子的家属？谁是山野秀子的家属？”我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说：“我，我是！”那大夫打量了一下说：“你这位八路同志，怎么有一位日本妻子？”我忙解释：“我是负责遣送日侨回国的八路军干部，山野秀子家里没有别人了，只有我负责。”大夫又问：“那费用由谁负责？”我豁出去了，指着自己鼻子说：“我！”
“那好，产妇肚子太大，可能是双胞胎，难度很大，我们尽力做好，也不敢说百分百的把握，同志你代表家属签字吧！”于是我签了字，大夫说：“妥了，病人很可怜，我知道你们八路军军官不发工资，你哪来的钱？不收费了！”说完匆匆进了产房。
细节不说了，孩子生下来了，是龙凤胎，一男一女，男的是哥哥，女的是妹妹，我们把母子三人抬到那女同志的一个亲戚家里，张罗着找小衣裳，喂奶……忙活一阵子，秀子姐把我叫到房里，让我看着这一对可爱的宝宝，“谢谢了！谢谢了！您是俺们娘儿仨的救命恩人，真不知怎么报答才好。”就要爬下床给我下跪，我说：“可别，可别，您救我的命我还没给你下跪哩！现在我担心的是，过几天你就要上船了，你在月子里，带得了两个孩子吗？”
秀子姐说：“真过意不去，我带不了两个孩子，我想把这女孩子留给您做闺女，又怕您为难……”我一想，她弄俩孩子在海船上颠来颠去，又没吃的，万一死了，多可惜啊！得，我应了：“行，我留下这闺女了，你叫山野秀子，我就给她取个名字叫潘秀，小名秀子，将来等你有条件了，到中国来，我把她还给你。”秀子姐说：“大恩大德难得报啊，我把这男孩取名一郎和义男声音相似，来纪念你，将来如果有机会再见，咱们都是亲戚了……”
秀子姐从脖子上摘下红丝绳，那下面坠着一块圆圆的玉，一半黑，一半白，像是太极图，用手一拨、一转，分成两半，却是一条黑鱼（那是阴），一条白鱼（那是阳），把黑鱼交给我，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吉祥物，一阴一阳，分别给女儿和儿子戴，将来也是个认记……唉！小潘秀啊，不是妈狠心，实在是不能把你也带走啊……”
我托人把潘秀带到农村去寄养，几天后，秀子大姐抱着一郎跟着人群上了一艘叫做“北斗丸”的日本民船，我在岸上和她遥遥挥手，洒泪告别……北斗丸载着母子俩在海浪中远去了……这一去就是五十九年……
第七节 双鱼合璧祝和平
山野一郎和潘秀同时站了起来，抖抖索索地分别从项上摘下各自的红丝绳，一郎捧着白鱼，潘秀捧着黑鱼，一同走到山野秀子老太太的面前。老太太接过双鱼，互相合拢，阴阳接口合到一起，再一旋转，转平了，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果然是一幅太极图。
“妈妈！”一郎和潘秀同时跪下，伏在妈妈的腿上泣不成声。
“好啊，好啊……”老太太悲喜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老将军朗声叫道：“潘秀！你还不认认你的亲哥哥！”
“哥哥！”
“妹妹！”
这对分别了五十九年的亲兄妹，紧紧地拥泣到一起，而山野小秀和潘秀女这一对小姐妹也紧紧地拥抱着，欢乐得热泪交融。
山野秀子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着潘义男走去，潘秀连忙搀着她。
潘义男也一步一步向山野秀子走来，山野一郎赶上前去搀着他。
“兄弟！”
“大姐！”
两位老人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一起。
“对不起！”老太太说，“我到中国大陆来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你，只是今年才打听到你的下落……”
“不晚，不晚，”潘义男说，“想不到还能和你活着见面，好啊……”
潘义男突然高声问：“孩子们！生活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大家愣住了。
山野秀子带泪笑着说：“大家每个人吃一枚青果吧！”
于是每个人取一枚青果放嘴里，一咬是苦的。山野小秀头一次吃这个，不敢说苦，噘了噘嘴。
“哈哈哈……”两位老人笑了。
潘义男对大家说：“请跟我来！”
一屋人随老将军来到书桌前，看清楚了那幅《双鱼图》。
老将军提起毛笔，龙飞凤舞地在画上题词：
乘风破浪
共创双赢
他放下笔对山野一郎和崔和平说：“我预祝你们合作成功，在你们新公司的剪彩仪式上，我将把这幅《双鱼图》送给你们！”
“好啊！”大家一起热烈鼓掌。
“女儿！拿红葡萄酒！”老将军一边说一边招呼大家走回茶几旁，突然又问山野小秀：“嘴里还苦吗？”
“甜了！甜了！”山野小秀说，“原来老爷爷您是想告诉我，生活的滋味是先苦后甜！”
“好啊！好啊！”山野秀子兴奋地说，“以史为鉴，面向未来——只要我们人人都有爱心，未来的生活更加甜蜜美好！”
“好啊！”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红葡萄酒拿来了，老将军亲自为每个人斟上一杯，他说：“这是醇香型的甜葡萄酒，请大家举杯！”
大家一同举起杯来，人人脸上绽开了甜蜜的笑容，期待着老人家激情洋溢的祝酒词。
没想到潘义男老将军用平和的语调轻松地说道：“来，为心目中世界闻名的和平牌饮料，干杯！”
原载于《民族文学》2005年第7期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专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