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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磨

一 切老磨米汤圆

有首儿歌在四川合城流传:

小小磨儿圆又圆,

磨出面来做汤圆。

正月十五磨儿响,

全家老少聚齐全,

团团围在圆桌边,

欢欢喜喜吃汤圆。

汤也圆,碗也圆,

桌子圆,人团圆,

天空的明月大又圆,

汤圆汤圆甜又甜。

嘴也甜,心也甜,

大人细娃笑开颜。

哪家的汤圆最好吃?

当然是“老磨米汤圆”!

“老磨米汤圆”是合城半个世纪来有名的汤圆店。

正月十五是中国传统的元宵节,元宵在四川省叫作汤圆。四川省的汤圆和其他省的元宵不同,它有两种类型,这两种都是老磨米汤圆家的拿手绝活儿。

一种是包馅儿的汤圆,也就是全国统称“元宵”的这一种。它是圆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家吃的就是这一种,团团圆圆,取个吉利。北京的元宵是摇出来的,而米汤圆的元宵是包出来的,包汤圆的糯米面比摇汤圆的糯米面要求又不同。米汤圆家的汤圆面又细、又白、又黏,所以包了馅儿就不会破,吃进嘴里又软又香又有劲儿。馅儿有甜的,有咸的,各有几十种花样。你去买半斤包馅汤圆,一样挑一个,包你吃不出重样儿的。那馅儿的配料很特殊,很精细,馅儿很饱满,薄皮大馅不流不散,据说从选米、磨面、和面、配馅儿,里面都有绝招。事关生意人的秘密,所以到底有啥绝招,别人也说不清。

另一种汤圆是不包馅儿的,吃的就是那面,可别以为是做成乒乓球大小的实心球——那可就煮不烂了。抓起一块汤圆面,对准小铜锅里翻滚的开水,把面揪成一个一个不规则的小疙瘩,落进小锅里煮,就像莲子,又像珍珠。里面加上四川特产的“醪糟”,还可以卧上荷包蛋,也可以用来冲蛋花。这就叫作“醪糟小汤圆”,味道酸甜酸甜,营养丰富又舒筋活血。这醪糟汤圆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常吃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家吃的还都是包馅大汤圆。

米汤圆的创始人米老头儿今年已经八十岁,耳不聋、眼不花,腰板挺得直。他二十五岁丧妻,终身不再娶,年轻的老婆给他留了一个儿子,今年是1995乙亥年,儿子已经五十六岁。儿子继承父业,凭着高中毕业的文化,手脚勤快心眼儿活,改革开放以来,把汤圆店经营得十分红火。从1992年起,兼并了合城几家汤圆铺,扩大业务办起了“老磨米汤圆食品公司”。各种汤圆用现代化真空包装,还有真空包装的汤圆面、汤圆馅,远销全国各地,乃至海外,顾客用不着到合城来就可以吃到老磨米汤圆。一年四季生意都不错,大宗的还是外地的订货批发业务,听说马上就会成为中外合资的大企业哩,因此,米汤圆算是“发了”!

还有一件锦上添花的大喜事:米老头有个独生孙女,今年从重庆轻工业学院毕业,学的是轻工食品专业。看来,米汤圆家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引得合城的人无不羡慕非常。

这样一个走了汤圆鸿运的家庭,到了元宵节那一天,合家团圆,那还不是吃天下第一的好汤圆吗?那还不是一家三代人开心得无以复加吗?

唉……

合城有句歇后语:电灯点火——其实不燃(然)!

每年一到元宵节之夜,那就是米老头全家最最不快活的时光。白天外面生意红火得发紫,到黑夜合家团聚时就像掉到冰窟窿里一样。米老头的儿子每年最盼的是正月十五——因为那是最赚钱的时候,而最怕的也是正月十五——因为那一晚也是最痛苦的时候。正因为如此,财运亨通的食品公司米董事长兼总经理每年元宵节总要掉几斤肉,口袋里钞票沉甸甸,心口上被那元宵之夜压得沉甸甸。

这一切,都是老磨米汤圆食品公司名誉董事长米老头闹的。

二 怪老头儿

这个米老头是吃饱了撑的?他为啥子闹得全家过元宵节过得不安逸?

你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摆这个龙门阵。

千头万绪,叫我从何说起?对了,街坊四邻还编得有一段顺口溜,我先念给你听听:

米老磨,实在怪,

成年扎着白腰带。

名字怪,磨子怪,

那个脾气更加怪:

正月十五把元宵卖,

赚了钞票不自在。

全家跪到地尘埃,

泪流满面吃辣菜。

现在让我把这顺口溜的背景材料跟你摆谈摆谈,你就晓得这个米老头儿怪到什么地步了。

先说那白腰带。那是1940年开始扎在腰上的,那年他成亲不到两年的老婆死了。他老婆活了不到二十一岁,本是恩恩爱爱的患难夫妻,丢下刚满月的儿子就这么走了。那白腰带就是送老婆归坟山的时候系在腰上的。打那以后,就永远不离身啦。事情过去五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续弦再娶的念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那白腰带也不知在背地里悄悄擦过多少眼泪……

再说名字。他本来有个学名叫米满仓,死了老婆以后,自己改名叫米老磨,那时他才二十五岁,离“老”还差大半辈子哩。他给自己取名米老磨,那不是当时人老了,而是心老了。可见他对老婆的爱是多么深。至于那个“磨”字,那是由于老婆死的那一天还在一面给孩子喂奶,一面守在磨子旁不时往磨眼里添料,帮助丈夫磨元宵面来着。米满仓改名米老磨,说明他永远忘不了那最后一次磨面的情景。米老磨莫得多高的文化,他那全身心执着的爱情和悲痛并不曾激发他说出更多的话。他的痛苦、他的怀念,只化成了“老磨”两个字。这块老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一直搬不开。现在八十出头了,真的老啦,心头那块石磨还在压着哩。

儿子米磨生长大了,娶了齐二嫂的闺女做媳妇,生了一个女儿。磨生打算给她取个响亮的学名,不料米老磨铁青着脸说:“名字是现成的,还取啥学名?就叫米平磨吧!”高中毕业的磨生连说:“要不得,要不得。你老人家号老磨,孙女儿叫平磨,好像平辈人了,长幼不分,要不得!”米老磨一听,也有道理,就说:“那就颠倒过来,叫她磨平吧!”齐二嫂不得不插嘴了:“亲家,你糊涂了吗啷咯?这幺妹叫磨平,那不是又跟磨生同一个辈分了吗?你何苦总是忘不了一个‘磨’字?你身上这块石磨子自己背到起,又让儿子背到起,如今又要让孙女背到起,莫非你们米家离开这个磨字就不起名字了吗?”米老磨虽说脾气怪,素常对齐二嫂也不敢过分,一时也找不到理由反驳,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默默抽了几口叶子烟说道:“那好,女娃儿家,大名慢慢再想,先取个小名就叫‘平平’吧!”米磨生知道不能再反对了,他有文化,心眼儿活,顺水推舟说:“平平这个名字好,平平安安,太太平平。这个名字好,小名是它,大名也是它,爸爸这个名字取得好!”磨生耍了一个花招,报户口的时候报的却是“米萍萍”,等到米老磨发现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莫办法改了。

你看,“名字怪”,怪就怪在米老磨巴不得他家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有一个“磨”字。那么米老磨家里的磨子究竟有啥子特殊的地方,整得老头儿如此牵肠挂肚,丢魂失魄呢?

老磨有多老?当年米满仓开张独门独户卖小汤圆的时候就启用的这台磨子,是米汤圆创业的开国元勋,算起来,也有五十多岁了。那磨子在当年也是一台青春焕发的新磨子。米满仓和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每天起三更磨汤圆面,一个转磨子,一个下料,配合得十分默契。那磨子新,磨齿快,转动的声音十分悦耳。磨子这个东西牙齿要磨损的,所以每年都要修整一次磨齿,每修整一次,那石磨就会变薄一点点。年复一年,那磨盘就会渐渐变薄,越薄越轻,太轻了压力不够,太薄了就不能再修整,让位给新磨。所以当年米满仓的新磨子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了米老磨的老磨,这老磨几乎成了一对平板。米老磨把老磨搬到自己的卧室里,盖上一块布,供着。有时候,黑夜睡不着,就爬起来轻轻转几转,听听那声音,引起自己那遥远而又浑如昨日的回忆,说不清是喜还是悲。

三 小满仓自卖自身

他本是合城乡下人,家里有爸爸、妈妈、妹妹,两间破草房,两亩地,过的是糠菜半年粮的日子。不够吃的,便给人打短工。那年闹灾荒,乡下连树皮都扒光了,于是便吃“观音土”,吃得人人遍身浮肿,于是便闹病、便死人。米满仓的妈妈就是那个时候死的。

满仓他爹草草埋了老婆,寻思不能全家都在破草房里等死,只好廉价卖了两亩地,丢下破草房,带着十二岁的满仓和八岁的闺女金妹到城里去谋生。一家三口便沿着嘉陵江,一路乞讨去重庆找活路。

到了重庆,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大城市,有钱人尽情挥霍,穷人走投无路。马路两边,在酒楼、商店的脚下,破衣烂衫的乞丐一堆一堆的,满仓他老汉真是山穷水尽了。荒年卖地等于白扔,两亩地能卖多少钱?到了重庆,找到窄胡同里一间破屋,地面撒上稻草,一家三口就挤满了。钱也光了,金妹得了重病,脸肿得眼都睁不开。没有吃的,没有治疗,满仓他老汉也是身体虚弱,路都走不动,眼看一家三口只有等死了。满仓身子还结实些,穷人的儿子早当家。十二岁的娃娃,擦干了眼泪说:“爹!你莫着急,我大小也是男娃娃,活人不能等到起让尿憋死,我先去讨口吃的再说!”于是挎上讨饭篮、拿起打狗棒就上了街。

满仓要了几天饭,受尽了屈辱,有时候根本要不到,有时候要到点馊饭剩菜就带回来。一家三口苟延残喘,妹妹的病越来越沉重,爸爸也躺下了。老汉便说:“满仓,看来我和金妹都不行了,趁你还走得动,你去找条活路去吧。不要管我们了,你才十二岁,你是米家的一条根啊……”满仓说:“爹,你莫急,我不能丢开你们,再说我又到哪里去吃饭?有我在,决不能不管你们,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满仓走到街头,十二岁的娃娃,有啥办法?想来想去,把心一横,跑到热闹地方,从扎腰的稻草绳子上拆出一根草,挽个圆圈圈,插在破衣裳的领子里,跪在十字路口——他要把自己卖了!

那年头卖儿卖女的人到处都是,哪有那么多的买主?也是老天有眼,那是满仓娃的孝心感动了天地,他硬是遇见了一个“贵人”。

他跪在当街,腿酸眼花,肚皮贴着脊梁骨,脑壳有千斤重,支持不住了。突然有人蹲在前面,用手抬起他的下巴,他睁开眼,面前是个四十岁上下面貌和善的买卖人。

“你要卖身?”那人问他。

“是的,我老汉和妹妹都病得不轻,我卖了身才可以救他们,要不然,全得病死、饿死了。大伯,你老人家行行好,买了我吧,我能吃苦,我啥都能干。你救了我妹妹和老汉的命,我当牛当马报答你……”就向那人磕头不止,眼泪溅到地上。

那人动了恻隐之心,一把拉起满仓。“莫磕头,莫哭,我看你娃娃长的相貌也不像一辈子受苦的样子,又有孝心,我就成全了你吧!”

这一声简直是绝处逢生的大喜讯,满仓立马又下跪:“谢谢大伯,谢谢大伯,我真的能吃苦,啥子都愿干,只要……”

“好了,好了。”那人又拉起他来,“娃娃,我看你饿得很,先不要说话,省点力气,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再说话。”附近有一家卖醪糟汤圆的小铺子,要了两碗醪糟汤圆。“娃儿,你饿得太凶,不能吃得太饱,吃点软的,小汤圆喜欢吃吧?这两碗都是你的,你吃,你不要怕。”

满仓心想,我还有啥子可怕的?大着胆子就开吃,那味道简直无法形容的好吃,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碗,望着第二碗发愣。

“还有一碗,你啷咯不吃了!”

“我想带回去,给……”

“唉!娃娃,你吃了吧,一碗醪糟汤圆救不了你老汉和妹妹的命。你先吃饱了,你卖身的事,好商量。”

吃了第二碗,满仓身上有劲啦,把那人带到破屋里,跟他老汉说明卖身的事,父女俩就哭了。金妹说:“我要哥哥,我要哥哥,我不卖哥哥……”他爹把心一硬,骨肉分离总比死绝了好些,人到了这步田地,顾不得了。讲好了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当场就成交。那年头,这种事情办得快得很,一家三口人,难舍难分,抱着哭成一团。老汉说:“娃儿,老汉我对不起你,你好好地活下去。这年头活一个算一个,不要想家,将来长大了,讨个老婆,给我米家传宗接代……”妹妹说:“哥,你一定要回来,不要忘了我们。”满仓说:“我记住了,你们放心,我……走了……”老汉朝那商人一跪:“多谢你赏我娃儿一口饭吃……”那商人心肠软,扶起米老汉就说:“你们都不要哭了,我张老三在成都开了个汤圆铺,我把这娃儿带回去在铺子里帮帮忙。让他学三年徒,满师以后给我干几年。十年以后,他要愿意在我家做事,他就留下,他要回家,我就放他回来。不管他回不回来,我让他养你的老,也别说啥子卖娃娃的事了,也不要写字据了。他到了成都,叫他给你寄信来,这个娃儿还是你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一听这话,三个人都跪下了,千恩万谢。张老板叹了口气说:“唉!不是我狠心拆散你们,不这样你们活不下去——这样吧,刚才这娃去过的汤圆铺,是我的亲戚开的,姓王。你们这点钱也管不了大用,我好人做到底。卖面子,让你父女到王汤圆家去帮忙,就住他家院子里的小屋,你拿这钱给女娃治病,你们换身衣裳,置点行头。在王家好好做事,推磨子,跑堂,这些事好学好做。有碗饭吃,不要计较工钱,这才活得下去,有个落脚之处,将来这男娃儿也好找到你们,免得你又把女儿卖了——这女娃再饿两天只怕活不成……唉!我是心有余力不足,要不然,我把你们全家都带走……”说着说着张老板也落泪了。

于是米满仓一家分开在成都、重庆两地,都和汤圆、磨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四 在废墟上破灭的梦

一转眼,十二年过去了。

1939年,抗日战争爆发了将近两年的时光。二十四岁的米满仓报了张汤圆的恩,攒了几个钱,告别成都的恩人,打算到重庆把老汉和妹妹都接回合城去自己开个汤圆店,省得在重庆天天有日本鬼子飞机来轰炸,不安全。

天哪!重庆已经大变样儿了!

这起伏不平的山城里,许多街道变成了一片废墟,几次大轰炸,使重庆变成了阴惨惨的地狱。好不容易找到王汤圆那条街,哪里还有一间好房子?到处是断壁颓垣,地上堆着碎砖瓦砾,余烬仍在冒着烟。雾都重庆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雾还是烟。烟雾里一阵阵尸臭,一阵阵哭号之声。站在这废墟上,米满仓满脑壳一家团圆过幸福生活的幻梦破灭了。十二年苦熬,没想到盼来的却是这么一场灾难!爸爸,妹妹,你们在哪里?

米满仓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突然,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哭些什么,也听不清。那是一种力竭声嘶的哀鸣,断断续续。他四下环顾,烟雾中,隐隐约约,不远处有个身影伏在废墟上蠕动着……

他走近那身影,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伏在一台被烟火熏黑了的破磨子上哭泣。他认得那磨子,那是磨汤圆面的磨子啊!莫不是王汤圆家的磨子?那姑娘……看身材约莫是十八九岁的一个幺妹,他想到妹妹,分手那年是八岁,过了十二年……天哪,是她!

“金妹!金妹!”

他快步跑了过去,放下身上的包袱,一把抱起那姑娘。姑娘已经昏厥过去,满脸污秽。他哭着呼唤:“金妹,金妹,你睁开眼,你睁开眼,哥哥回来了!”

姑娘被唤醒,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对好看的大眼,眼中闪着恐惧。突然一把推开米满仓,无力地惊叫:“你是哪个?你想做啥子?”

“你听我说,我不是流氓,我不是外人。金妹,我是你亲哥哥米满仓,我回家来了。幺妹,你看仔细,我是满仓。十二年前我离开你的时候,你才八岁,你想想看,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那姑娘盯着满仓:“你是米满仓?你就是金妹的亲哥哥?你为啥子不早一个星期回来?金妹好想你……”

“金妹,你吃苦了,你看,哥哥回来了。你说,爸爸在哪里?王伯伯他们在哪里?”

“他们?”那姑娘又哭起来,“都死了,烧焦了,都死了……这一片的人都……你是米满仓?你是满仓哥?你……满仓哥啊!好惨喽!”姑娘一面倒在满仓怀里,又昏过去了。

满仓背上幺妹,提着包袱,踏着瓦砾上的余烬,冲过烟雾,走到没有被炸毁的小街上。那里有一堆堆流离失所的人……

“醪糟小汤圆……”

抬头一看,路边有个棚子,热气腾腾的,长桌旁两条长凳,没有顾客。卖汤圆的老头站在炉子边正吆喝着,满仓想起当年老板张汤圆带他吃小汤圆的情景,是啊!这是天意!我米满仓是靠小汤圆活过来的……于是放下背上的幺妹,扶她坐下。

“吃醪糟汤圆?来两碗!”老头很热情。

“来两碗,有鸡蛋不?”

“有!”

“一碗冲一个鸡蛋……”

“要得!”

很快就端来了,满仓说:“金妹,两碗都是你的,小汤圆软和,慢慢吃,先不要说话,吃完了有力气再说话……”

姑娘刚吃几口,憋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甜汤溅了一脸一身。米满仓这才想起给她擦擦脸。抽出腰间毛巾,卖汤圆的老头主动接过去,浇上水递过来。满仓给姑娘把脸擦干净,“莫哭,莫哭,爸爸死了,还有哥哥哩……”把脸擦干净了一看,细皮白肉的,眉清目秀,小嘴唇儿,金妹变好看了……不,不像金妹小时候……他愣住了。

姑娘迈出条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抽泣着说:“米大哥,我真的不是金妹,我是……我是王家的……女儿莲芬……我和金妹是从小、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姐妹……金妹好想你啊……空袭警报那天,我恰巧到磁器口去买糯米,躲过了这一劫……等我回来……家里炸平了……人也莫得了……我到处找……找了两天……只有烧焦了的……骨头啊……遭他们……捡到一起……抬走了……米大哥,你是好人……我莫得家了……可怜我爹、我妈,还有米大伯,还有金妹……天哪,天哪,好惨喽,大哥……不是遇到你,我也……活不成了啦……”

“好妹子!”满仓跪下来,紧紧抱住她,“莫哭,莫难过,今后有我的饭吃,就有你的饭吃。莲芬,你就是我的妹妹,我忘不了你们一家待我爹我妹子的好处……”

两个被日本法西斯害得家破人亡的年轻人抱头痛哭。那时候,像这样悲痛的惨剧何止千家万户?那时的陪都重庆,老百姓是在死亡的阴影中挣扎着。血和泪,在活下来的人民心中化成仇恨的怒火,他们顽强地活着,经受着每天的生死考验……

五 爱情——泪航中的浪花

夜航的小火轮溯江而上……

不但船舱里挤得满满的,连甲板上都坐满了人。米满仓和王莲芬在船尾栏杆边占得一小块地方,他俩紧挨着坐在包袱上。痴痴呆呆地望着被船尾划破的江水。江水呜咽着。身旁几个年轻人在低声歌唱:

……

一样的流水

一样的月亮

我已失去了一切的欢笑

和梦想……

那歌声如泣如诉,催得满仓的泪水默默地,不断地涌出。是的,他曾经有过梦想,他想回来开一个汤圆店,让爸爸、妹妹能过上温饱的日子。给金妹寻一个好婆家,自己也讨个好老婆,好好做生意,让老汉过得安逸一些,再给老汉添个胖孙子。到乡下去给妈妈的坟修一修,正经八百地立一个石碑,全家在坟头好好烧些纸钱……可是这个一点也不奢侈的梦想现在已被撕成碎片,他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哦……不!他身边还有一个孤女,一个和他一样孤苦伶仃的莲芬。他看见莲芬和他一样地望着呜咽的江水默默流泪,他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她……坐在甲板上的人大多数都是重庆大轰炸的劫后余生者,都沉浸在悲哀之中,默默地流泪啊。善良的人们,为什么都变得这样凄惨!这都是日本鬼子造的孽!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他恨得握紧拳头,咬紧牙关……这时,身边一个中年妇女忍不住悲痛,低声啜泣起来,一个老太婆劝她:

“你不要想不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狗日的日本鬼子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总有一天要遭报应,让炸弹丢到自家脑壳上,叫他们尝尝家破人亡是啥子滋味!古人说: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难逃,这也是劫数。你听说过没得?这次大轰炸前,重庆街上黑夜过阴兵……”

“过阴兵?真的过阴兵!”另一个老太婆的声音搭茬。

“啷咯不是?那黑夜,有个老头子听见街上有成队的人在一边走路一边哭,那声音好惨。老头子爬起来从窗户里往外看,街上一个人也莫得,阴风惨惨的。走了一两个钟头才走完,哭声莫得了,床上的老太婆就醒了。醒了就哭,就喊:老头子,你在哪里?老头子走过去说:莫怕,我就在这里。老太婆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浑身是血,在大街上游行,队伍里的人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腿,有的只剩半边脑壳,身上都是血,一边走一边又哭又叫,好怕人!老头子说,那是前几次大轰炸,死了上万的人,你心里害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要怕!老太婆听说后不怕了,老头子倒怕起来了。第二天空袭警报,老头子拉起老太婆到防空洞去。老太婆的腿突然抬不起来,一步也走不动。她说:老头子,家里只有我们两个老人,我现在一步也走不动,你又背不动我。你去钻防空洞吧,我留在家里,我不信刚刚炸过的地方又来丢炸弹,你不要管我!老头子哪里放心,走过来就背老太婆,老太婆就像有千斤重,扳都扳不动,老头子莫得办法。好吧,我陪你钻桌子……这次日本鬼子飞机炸得更凶,房子都炸塌了,老头子被桌子支起挡住了,一根毫毛都没有伤。老太婆这边桌子腿压垮了,死得好惨……老头子这才晓得,昨黑夜街上是过阴兵,老太婆是要死的人,她的鬼魂上街参加游行去了。凡是在阴兵队伍里游行的鬼第二天就炸死了,好怕人!这是劫数,劫数啊……”

一席话说得周围的人毛骨悚然,身上发冷,有的妇女便惊叫起来。刚才唱歌的学生愤怒地说:“这不是啥子劫数,不要迷信,这是日本帝国主义欠下中国人的血债。‘九一八’强占了我东北,七七事变发动了全面的侵略战争,南京大屠杀杀死了我们三十万同胞,现在又天天用飞机炸弹来炸大后方,每天杀死我多少人!多少人家破人亡?重庆有的街道,整条街遭炸平了,看不见人了,连个收尸的亲人都莫得了。这是日本鬼子想用屠杀的办法来压我们投降。这不是啥子在劫难逃,这是日本帝国主义欠我们的血债,血债要用血来还!这笔账我们迟早是要算清的!”

甲板上,人们有的咒骂,有的哭泣,小火轮几声凄厉的长嘶,把这些声音淹没了。

莲芬挨近满仓,鼓起勇气脸对脸地问:“满仓哥,你真的把我看成金妹一样?”

“真的。”

“你还要给我找个好婆家?”

“……是的,那还要你自己看得上。”

“满仓哥,国难时期,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家里人都死光了,我还害啥子羞?我是看上你了,你是好人,你听明白了莫得?我是说,你带着我,青年男女不方便,你要是不嫌我又笨又丑,我就……就嫁给你……”

米满仓被莲芬火辣辣的眼神烧灼得低下了头。“莲芬妹子,要得,我也有这个意思,要不然我也不好照顾你,你也不好照顾我。我看你不但长得好,人心眼更好,又能干,我哪敢嫌你笨嫌你丑!打起灯笼满世界哪里找得到比你更好的女人?只要你不嫌弃我,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一根藤上结两个苦瓜,我不会亏待你,不会忘了你爸爸妈妈待我一家的好处。等我们在合城找到了立足之地,我们就成个家,把生意做起来。国难当头,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米、王两家的人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你看要得不?”

“要得!”莲芬的眼眶中溢出两行热泪,这已不是绝望的泪水,这是辛酸和幸福交融的热泪。那年头,爱情没有好复杂,谈恋爱的过程就这么干脆。几句话一说,两颗心就贴在一起,真正是刻骨铭心的。这是缘分,解不开的缘分……

六 献机声中的豪情

爬上合城南门码头的石坡坡,进入街区,米满仓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茫然之感。阔别了十几年的小城里,人是明显地增多了。本地老百姓大多认为这种小地方不是什么军事、政治、经济的要地,不会像重庆那样成为日本鬼子轰炸的目标。从重庆逃难来的人也似乎有了某种安全感。尽管到处有乞丐,可是比起重庆来,人们具有更多的生活气息。街上熙熙攘攘的,卖小吃的摊点十分热闹,茶馆里高朋满座。米满仓带着王莲芬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合城是到了,可是他们到哪里去落脚呢?他又怎么能张罗着开一个汤圆铺呢?

他走进一家茶馆,要了两碗茶。跑堂的提过长嘴铜壶,不一会儿就把茶碗灌满了,于是沱茶的香味就溢了出来。满仓在门口买了几个锅盔,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吃锅盔。不料桌子对面坐的一位瘦瘦的年轻人对他开了腔:

“你哥子也是从重庆来的?这几次重庆大轰炸,唉,老百姓遭罪啊……”

“是的,我是家破人亡了,我……”

“不谈那些伤心事,不谈了!谈起来不好受,你是来合城做买卖的?哥子你贵姓?年纪不大啊……”

“免贵,我姓米,叫米满仓,我今年二十四岁。我本是合城乡下人,逃荒出去十几年,出去那年我才十二岁……现在,遭狗日的日本鬼子飞机炸弹整得……想回合城做个小本生意……你哥子贵姓?”

“我姓齐,排行老二,大家叫我齐二,今年二十六岁……”

“哎,齐二哥!”

“好说,好说。兄弟,有啥子难处,你对我说,但凡能帮得上忙……”

“是啊,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人地两生,我学的手艺是做汤圆,想在城里头租一个小门面,卖汤圆,混口饭吃,刚刚才下船,今晚上还不晓得到哪里落脚。齐二哥是本城人,还求二哥给指一条明路,兄弟我忘不了你的恩情!”说完就站起来给齐二哥作揖。

“好说,好说。”齐二站起来回礼,四川人是很讲礼貌的。只要礼数周到,言语“拿顺”了,总会遇到仗义的人。齐二站起来比米满仓高出一个头,轻轻把满仓按到座位上,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兄弟,莫着急,这合城里办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第一要紧的是人熟。大哥二哥麻子哥,有我齐二帮你包你吃不了亏。卖汤圆是好生意,这就需要三样东西,一样是铺面,一样是本钱,一样是手艺。我是个干人(穷人),莫得本钱和手艺,其他的事还能帮得上忙的。”

“不瞒齐二哥,我从小就在成都张汤圆学徒,手艺还过得去,本钱嘛,也有一点点不多。就是这铺面,不晓得啷咯去整,租不租得起?”

“要有个小门面,里头还有个作坊,要放得下磨子。还有,总得有个卧房——我冒昧问一声,这位妹子是你的……”

“哦,她姓王,是我的……未婚妻,莲芬,见过齐二哥!”

“齐二哥!”王莲芬的脸臊得绯红地站起来,把头低下轻声地说,“我们两个家里都莫得人了,遇到齐二哥算是遇到了贵人。二哥你多多指教,我们忘不了你,死去的老人也感你的恩……”说着说着,那眼泪就流下来。

“莫哭,莫哭,”齐二忙劝她,“这年头莫得那么多眼泪好流,活人是要活下去的。不怕的,我齐二从来不充壳子(不吹牛),我这个忙,帮到底了!只要有本钱,其他的房子,各方面的打点,我包了。我给你们操办喜事,成了家在一起做生意才方便……”

米满仓正要站起来道谢,这时从街上走进一群青年学生来,手里拿着三角旗,旗子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献机救国,人人有责!”等口号。只见走出一个女学生来,站到一个空凳子上二话不说,就指挥大家唱《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一首歌唱得全茶馆里人人热血沸腾。那女学生声泪俱下地进行讲演:

父老乡亲们,同胞们!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祖国的大片河山,屠杀了多少我们的骨肉同胞!现在又狂轰滥炸我们的大后方,多少人惨死,多少人家破人亡?我们再也不能忍耐,前方的将士浴血抗战,我们在后方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他们。我们要复仇!要把鬼子赶出去!血债要用血来还!现在合城各界组织了一个献机委员会,动员全城同胞,节衣缩食,省下每一个铜板,捐出来,凑一笔钱,买一架“合川号”战斗机,献给我们的祖国,打击日本鬼子空中强盗。我想凡是炎黄子孙,人人都有这份爱国热情,有多少捐多少,不在数目,是我们的心意,哪位带个头……

“我来带个头!”只听见一声吼,齐二站了起来,从身上摸出五角钱往桌上一放。大家一看,哟!吼得怪凶,才这么点钱!那齐二大声说:“街坊邻居都晓得,我齐二是个苦力,是个干人。这五角钱是我今天挣的全部血汗钱,我只有这一点,我带个头。我不怕人笑话,我掏的是我的爱国心!”

齐二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大家都受了极大的感动,纷纷鼓掌响应。那女学生热泪盈眶地领着学生们就唱起了《募捐歌》:

你一角,我一角,

点点滴滴积起成江河,

不要嫌我的铜板少,

只要你,

有多少,捐多少,

四万万颗瓣的心儿是一条。

……

在歌声中,茶客们纷纷解囊。有出一元的,有出五元的,也有出几角钱的,也有掏出几个铜板的。争先恐后地堆在齐二坐的那张桌子上。越堆越高,就在米满仓的鼻子底下。那齐二一声不吭,瘦脸上两个眼睛鼓起好大,看着米满仓……

米满仓坐不住了,从腰包里掏出三块银元“嘭”的一声,往桌上一放。

“要得!”齐二一声欢呼,带头鼓起掌来,“满仓兄弟,是个男子汉,把生意本钱都捐出来了!”

米满仓不知哪来的勇气,高声说道:“不错,这是我混饭吃的本钱。我的老汉、妹妹、岳父、岳母,在重庆都遭鬼子飞机炸死了,烧得连尸骨都……我这点血汗钱买不起一块飞机翅膀,哪怕能买几颗螺丝钉装到飞机上也好嘛!那是我们大家捐的飞机,让它去打日本鬼子!我不信我们四万万同胞就这样受日本帝国主义的欺侮,我们要报仇!要讨还血债!”

于是学生们就带头呼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捐献飞机,打击空中强盗!”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

桌上的捐款越堆越高……

七 新的希望

齐二是个说话算数的血性男子汉,他把米满仓和王莲芬带到家里。他家住在苏家街临街的破旧平房里。按说这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齐二没得本钱,也没得手艺,只有一身力气,只好去下苦力。到轮船码头去当搬运伕,遇到人家红白喜事或者搬家啥子的,就去帮忙下力气。家里有个老婆,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娃儿。他一走到门口就叫:“花妹子他妈,有贵客到了!”

齐二嫂抱着花妹子迎到门口,她是个矮个子,圆脸,不胖不瘦的年轻女人,身上补丁盖补丁,天生的乐观性格,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露出一嘴好白牙。

“哟,你带来了啥子贵客?”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齐二正儿八经地说,“这位是我刚结交的兄弟米满仓,这位是满仓兄弟的未婚妻,叫啥子?哦,姓王……这就是我屋头的,这是我们女娃儿小花……”

“齐二嫂!”米满仓和王莲芬两个人同时叫得好亲热,齐二嫂心头高兴:“快请进,请进来呀!我们家破破烂烂的,你们不要见笑。”

进了屋,这屋是个窄条条,前门通街,后面还有一个门。屋里只有几件破烂家具,没得床铺,齐二招呼:“兄弟把包袱放下,坐嘛!到了这里就算到了家,不客气!花子她妈,我米兄弟两口子遭了难,在重庆遭日本鬼子飞机炸得只剩下他们两个,跑回合川城来想做个小买卖,人生地不熟,我们要帮帮他。”

齐二嫂一听就眼泪哗哗的:“造孽啊!日本鬼子害死我们好多人……”王莲芬一听就忍不住哭了。

“莫哭,莫哭,我先去烧水泡茶,再去弄点吃的,大老远来的,饿了,吃饱了再慢慢摆。”

“二嫂子不要忙,我们吃过了。”米满仓忙说,“茶也刚刚喝过了……多谢二哥二嫂热心,要不然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

“你说话不要见外。”齐二哥说,“我齐二人虽穷,是说一不二的人。你看,这间破屋子收拾一下,把门开大,做个铺面卖汤圆可要得?这里头有个小院子,挨到起有两间小屋子,你们住一间,我们住一间。屋角是厨房,院子里搭个棚子,可以安得下磨子。外面的事,我替你张罗,在本城做买卖,官府里,还有袍哥(即黑社会的人)那里,要有熟人。我人虽穷,人缘还有一些,地方上大哥二哥麻子哥歪五哥都是我的朋友,不会找你的麻烦。你只要拿钱,修房子、办货、开张,都包在我身上,绝对不会让你多花一个铜板。你看要得不?”

满仓和莲芬一听,心头热乎乎的,不约而同都扑通跪下了,满仓说:“多谢二哥二嫂,萍水相逢,搭救了我们两个,这下我们有活路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齐二把两人拉起来,“这样就俗了嘛!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嘛!”

齐二嫂抱着正睡得香的女儿,眯着眼看莲芬:“弟妹长得好水灵。让我说,等房子修好了,先让你们两口子成亲是最要紧的,成了亲在一起更方便。明年这个时候,你们也抱一个娃娃,过日子嘛,穿衣吃饭,生儿育女。中国人是炸不完的,偏生要人丁兴旺,气死日本龟儿子!”

八 红烛

满仓身上的钱虽不多,有齐二哥找人帮忙,精打细算,没得多久,房子就修好了,案板、桌凳炉灶、锅碗瓢盆也办齐了,还买来一台新磨子,放在院子里的棚棚里。一切准备工作就绪,门口挂个招牌:“合城米汤圆”,就等起开张喽!

齐二嫂说:“先给你们成亲,成了亲才好做生意过日子!”

“对头!”二哥说,“把新房布置好,开张和办喜事搁在一起办。又省事,又省钱,又热闹。”

齐二哥夫妇出主意操办,三下五除二,穷人家,准备起来简单不过。新房布置好了,搭了个新铺,窗户上贴起红纸双喜字,做了新衣服新被子,请了几位穷朋友。头晚办喜事,第二天早晨汤圆铺开张。有齐二哥打点,前后左右言语都拿顺了的,非常时期,一切从简。齐二哥又当主婚人,请了一位街坊老先生证婚,简单隆重。二嫂办了一桌酒菜,吃吃喝喝,划划拳,放了一挂鞭炮,说了好些吉利话开了不少玩笑。满仓和莲芬就如梦如痴被推进了新房。

新房里,桌子上点起一对红蜡烛,莲芬坐在床沿,烛光一闪一闪,照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格外地美丽动人。满仓望着新娘子,心头跳得像小鹿般的乱撞,瞪大了眼就发了呆。

新娘子扑哧一笑:“你是个傻子!贼眉贼眼地看到我,人都是你的了,有你看的时候。明天要起早开张做生意,你还在这里发呆,你今天是新郎官,你磨蹭啥子?”

“吹了灯火,就看不清楚你了。”

九 推磨——最幸福的时刻

往后这一年,是米老磨一生回忆中最幸福的一年。

汤圆店一开张,生意就不错。米满仓小两口起三更歇半夜,也不晓得累。齐二哥出去下苦力,二嫂子一面带女儿,一面在店里帮忙。两家人合成一家,在一起吃饭。三餐饭都是二嫂子操持,平时粗茶淡饭,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打牙祭,街坊们都说这两兄弟家交了好运了。

最辛苦是半夜起来推磨子,最幸福也是这个时候。棚子里挂起马灯,莲芬下料,满仓推磨,新磨子好快的齿,那声音真好听。两口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笑得好甜蜜。莲芬笑起来真好看,看见妻子的笑靥,满仓心里乐开了花,哪里还晓得累?他们默默无语,齐二哥两口子睡得沉,打起呼噜一个比一个响,也不怕磨子吵,一直到天亮。满仓真希望一直这样磨下去,看莲芬的笑容,看她白生生的手下料的动作,听这磨子声和呼噜声,那是最美妙的时刻。光阴随着磨子转,不知不觉又迎来了新的白天。

那年月,经常有空袭警报,一有空袭警报,街上就插黄旗子,城北山顶旗杆上就升起红皮球。那时候,城里的人就扶老携幼往城外跑,在山洞里,岩脚脚,一堆一堆地疏散隐蔽。有些老年人走不动,就在家里桌上铺几床棉被,万一真的丢炸弹,他们就钻桌子。那阵子三天两头拉警报,有时候每天都要躲警报,鬼子飞机多半是炸重庆这样的大城市,有些人躲警报躲得不耐烦了。于是就有人懒得躲。

他们很快找到规律,半夜起来照样磨面,大清早卖一阵子,有警报就灭了火和齐二哥齐二嫂一起出城去躲,解除警报回来赶紧生火卖个夜市,躲警报回来的人肚子饿了来不及生火做饭,常常在街上买小吃,这米汤圆价廉物美,所以生意还不错。只是白天的时间跑到城外野地里挨时光,白白浪费了。于是满仓想了个主意,做了一副带炉子的担子,挑到山坡上去卖汤圆,解除警报回来接着开门做买卖。虽说更加辛苦,可是可以多赚点钱,年轻人,多受累他心甘情愿,何况齐二哥还换着挑担子呢。

又过了一阵,满仓倒不觉累,莲芬天天跑警报就吃不消了,她感到身子不舒服。

那天起半夜推磨子,莲芬突然离开磨子走到一边“哇”地呕吐,一吐就不止,吓得满仓不晓得啷咯办,只好对着齐二的窗口叫起来:“二嫂子!二嫂子!莲芬病了,你起来照顾一下,我去找医生……”

齐二嫂急忙披起衣裳推门出来,扶着莲芬,就惊喜地说:“这不是病,这是有喜了。恭喜你,她肚子里怀了娃娃了!”就把莲芬扶进屋里,躺在床上。

“不怕的,”莲芬说,“前几天我就是想吃酸的、辣的。我晓得不是病,所以我也不在意……”

二嫂子说:“齐二,你快去泡菜坛子里拣些辣泡菜来!”

泡菜端来了,二嫂子夹起泡菜塞进莲芬嘴里,过了一会儿,不想吐了。一场虚惊变成了皆大欢喜……

以后,这酸辣泡菜就成了必不可少、随要随有的灵丹妙药了。

满仓夫妇全身都充满着欢乐,这小院里喜气洋洋,莲芬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只是生意就更艰难一些。穷人家,歇不得,半夜里两口子照样起来推磨子。齐二嫂有时起来代替莲芬,莲芬不答应,二嫂子要带小花,还要照顾五口人吃饭。齐二哥白天下苦力,回家来筋疲力尽,晚上吃了饭喝了茶,洗一洗,就要上床打呼噜。小花快两岁了,扎起羊角小辫子满地跑,她走路不稳,需要她妈妈跟到起。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哪个也代替不了哪个。

最讨厌的就是躲警报。莲芬肚皮越来越大,走路不方便。于是齐二就接过了担子,二嫂子背上小花,满仓背起包袱,扶着莲芬往城外跑。那日子,真不知是怎样过来的。

那一晚上,刚歇了生意,正准备吃饭。齐二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拿了一张《合城日报》,狂喜地叫着:“你们看!合川号飞机已经捐成了,上了报纸了。这架飞机也有我一份,哪怕只有五角钱,满仓兄弟捐了三块银元,我们都有份。这下我们合城自己的飞机要飞到天上去打日本鬼子了!”

满仓接过报纸一看,全身热血沸腾,就念给两个女人听,合城献机委员会的委员长亲手把飞机模型交到空军司令的手里。还有照片,这下合城人爱国出了名了!这时又听到街上放起鞭炮,敲锣打鼓,小小的合城沸腾了!

莲芬一激动,那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突然“哎哟!”了一声。满仓忙问:“你怎么样了?”“我肚子疼得很,哎哟,哎哟……”齐二嫂说:“这是要生了!齐二,你赶紧烧一锅开水。满仓兄弟,我们扶她回房。”满仓说:“要不我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去?”齐二嫂说:“来不及了!”

两个人把莲芬架起往后走,走到磨子旁边莲芬就走不得了。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拼命地大叫,肚子里的娃儿就自己掉下来,落在裤裆里。幸亏齐二嫂有过一次经验。剪脐带、洗、包,样样麻利……从此这院里多了一个小生命——米磨生。

满仓和莲芬小两口甜蜜的生活里又增加了无穷的欢乐。

十 躲空袭——她好累!

磨生这名字是当天晚上就取好的。

磨生啊磨生!你不仅是在磨子旁边生的,你也是在磨难中生下来的!

第二天,汤圆铺照样一早开门做生意,二嫂子忙着杀鸡炖汤照顾月母子。齐二把这个喜讯一传播,就有街坊来道喜。不料正热闹的时候,就听到空袭警报响,一下子满屋的人都慌慌张张躲警报去了。满仓急得头上冒汗。“二哥,二嫂,莲芬刚生娃儿,啷咯去躲警报?叫我个咋办?”齐二说:“兄弟,飞机炸弹说不准,天大的困难这个空隙是要躲的,非常时期,说不得了。合城捐了一架飞机打日本,在全世界都出了名了,只怕狗日的日本鬼子要报复。你背莲芬,我背小花、提包袱,让你二嫂子抱到起磨生,包严实些。汤圆担子不挑了,你听我的,走吧!”

刚降生的磨生和他坐月子的妈妈就开始了每天躲警报的生活。

每天跑啊,跑啊!坐在野地里,等着解除警报。夜里,一觉还没睡过来,又要起来推磨子。那磨生就要哭,就要吃奶。多亏齐二嫂仗义,主动代替莲芬陪满仓磨汤圆面。可是人不是铁打的,齐二嫂就一天天瘦下去,莲芬、满仓心里怎地过得去?于是莲芬半夜照样起来帮满仓推汤圆面。

坐了一个月子,跑了二十多天警报。起初满仓背起莲芬走,背了几天,莲芬说自己走得动,怀抱着磨生,就开始跑路。好容易熬到满月,那晚上大家欢欢喜喜吃汤圆来庆祝。到黑夜,磨生咬起妈妈的奶头不放,莲芬睡不着,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满仓,你听到起,我累得不行,耳朵里嗡嗡的,浑身骨头都散了,我想歇一天……”

“你歇吧!”满仓说,“明天歇一天不做生意了,今黑夜就不推磨子了,睡一觉,留起精神躲警报,人是要紧的!”

“你听我说,满仓,”莲芬说,“我想明天不去躲警报了。天天这样跑,全国的小城市那么多,鬼子飞机哪里就会炸到合川城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多天都过去了,不要疏忽大意……”

“就只明天一天。今黑夜不起早,休息好了,明天白天人家去躲警报的时候我们在屋里推磨子,下午警报解除了就能做生意。后天要是有空袭,我们还照样子去躲。只这一次,哪有那么巧,炸弹就落下来了?要是我不歇一歇,只怕要病倒了,病倒了还不是跑不动?你看要得不!”

满仓想了想,也有道理。“要得,就只这一次。这年头,怕不得辛苦,保命要紧嘛!”

第二天上午,街上插黄旗子,城北坡挂起了红皮球,警报声凄厉地响起来。无论齐二两口子怎么劝,莲芬就是不肯去躲警报,满仓说:“二哥你们走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天不跑警报了。今早起我们没有推磨子,莲芬身体实在吃不消,需要休息一下。明天拉警报照样躲,就只这一次,不怕的。”

齐二夫妇一想,也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天天躲警报,合城并没有挨炸弹。一次不躲,未必就赶上了?莲芬也实在累得不行……于是便嘱咐了几句,两口子带起小花就匆匆忙忙随着人流到城外去了。

十一 小汤圆、辣泡菜——死亡之餐

那天小院里特别安静,米满仓两口子抓紧时间磨汤圆面。满仓推磨,莲芬一手抱着磨生,一手往磨眼里添料。那磨生过了满月,眼睛睁得大了,脸蛋红扑扑的。莲芬不时逗逗他,娃儿就笑出声来,笑得好甜,笑得年轻的爸爸妈妈心花怒放。

“这娃儿有灵性,长的是福相。等他长大了,抗战早胜利了,再也不躲警报了,过太平日子……”

“对,过太平日子,我们老两口那时也要享福了……”

他们相视而笑。那磨子一声一声有节奏地响起,简直像天上的仙乐,他们沉浸在未来的幸福憧憬之中,忘记了还在空袭的阴影之中……

莲芬说:“满仓,我饿了……你听见没有?”

满仓停下来:“啥子?饿了?好,我去煮一碗醪糟汤圆给你吃,冲一个鸡蛋。”

“我不吃醪糟汤圆,不要冲蛋。这种甜饮食吃腻了。我要一碗白的小汤圆,你给我拣些辣泡菜,换换口味……”

“要得!”

不一会儿,一碗不加调料的小汤圆、一碗辣泡菜,就放到磨子上了。

满仓就坐在对面,隔着磨子看他年轻漂亮的老婆一口一口吃小汤圆,吃辣泡菜。看着她吃得好安逸……

突然,磨生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小脚乱踹,小手乱抓。

“不哭,不哭。”莲芬马上解开衣裳把白生生的奶头塞到磨生的嘴里,那娃儿吮吸着,安稳了。

莲芬对娃儿喃喃地说:“磨生,娃儿,莫生气,妈妈只晓得自己肚子饿,忘了你肚子也饿了。快吃,快吃,妈妈还要帮爸爸磨面哩!”

“满仓!”莲芬说,“昨黑夜,我耳朵里嗡嗡响,好怕人。我想起重庆那夜里大街上过阴兵,心里好害怕啊!”

“胡说!哪里有过阴兵这回事?那是你天天听磨子声音,听出毛病来了。有的时候我耳朵里也嗡嗡响,不怕的。”

“兴许是吧……”莲芬说,“哎呀,我听到有脚步声,有人来了……”

话没说完,院子里冲进一个人来,是齐二哥。

“你们倒安逸,把我急坏了!”齐二哥进来就大声吼,“快,快,背起娃儿跟我出城躲警报!”

满仓弄不明白:“半天过去了,平平安安的,警报都要解除了,二哥你又瞎操心……”

“你晓得啥子?”齐二哥说,“正是因为今天躲警报的时间太长,只怕要出问题。我听到上坡上一个长袍先生说:今天特别,这么长时间警报还不解除,谨防鬼子飞机炸了重庆又来一批。莫忘了,合城献机打日本是上了报,出了名的,怕狗日的报复……”

“这话有道理。莲芬,我们也休息够了,你也吃了饮食了,我们快走!”满仓急了。

“哎呀。”莲芬叫起来,“我耳朵里磨子又响了……”

大家都侧耳细听,只听见轰隆隆,轰隆隆,沉重的声音由远而近。莲芬在重庆有经验:“不得了,这是轰炸机的声音……”

“快进屋钻桌子底!”齐二说。可是那飞机飞得快。立刻就到了头顶,声音大得震耳朵,“轰隆!轰隆!”那炸弹成排地落下来,大地发疯地震荡着。硝烟弥漫,房子倒下来。合川城变成了一片火海……

十二 满仓变成了老磨

这一场大轰炸,小小的合城死了上万的人。重庆大轰炸的惨剧在这里重演了,有的人被烧成了焦炭,有的血肉模糊,肢体不全,令人惨不忍睹。过了一个星期合城的大火才完全被熄灭,尸体才搬走得差不多,真是空前浩劫啊!

齐二的尸体是从屋里扒出来的,一根横梁打破了他的脑壳,满脸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莲芬侧身死在磨子这一边,脖子被砖砸断了,怀里还抱着磨生。莲芬的身体紧紧保护着心爱的儿子,那娃娃居然一点也没有伤着。满仓命大,他趴在磨子这边脚底下,墙是从莲芬那边倒下来,磨子保护了他,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满仓的幻梦破灭了,莲芬死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倒在血泊中……齐二哥死了,好一条仗义的汉子,就这样含恨离开了人间……

满仓和齐二嫂痛不欲生,合城的幸存者们沉浸在极度的悲哀和激愤之中,那情景,实实在在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笔者曾亲身经历了合城那场空中强盗大屠杀的惨剧,是劫后余生者之一,每每回忆起,便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愤。)

苦难把齐家和米家结合在一起,现在米满仓和齐二嫂带着两个娃娃,只有互相帮助才能活下去。

眼泪流尽了,仇恨埋在心头,他们又苦撑着做起汤圆生意。多亏了二嫂子,一个女人带两个娃娃,喂小磨生吃糊糊,带他睡觉。废墟上搭起了个棚子,前面卖汤圆,后面给二嫂子带孩子住,满仓自己睡在店堂里。半夜里一个人爬起来,又推磨子,又下料。那磨子声声从他的心头碾过,一遍遍地回忆起那最后一刻美好的时光。

往后,空袭警报少了,合城废墟上也建起了简易房子,街上又渐渐热闹起来。米汤圆的生意也大有起色,只是满仓的心冷了,一天难得多说话,默默地劳动,像一架机器。齐二嫂本来是个爱说话的,也变得沉默了。她待满仓和磨生特别好,一心一意照顾这一家两姓四口人的生活。

日子久了,就有街坊邻居劝他们俩干脆结了婚,好在一起过日子。齐二嫂的心被说活了,唯独满仓坚决不答应:“要不得,要不得,别说了!”

那黑夜,满仓躺在店堂里门板上打定了主意。就对里面齐二嫂说:“二嫂子,你睡着了没得?”

“我没有睡着,娃儿们倒睡得好……”二嫂在里面回答,“兄弟有啥子事嘛!”

“听我说,二嫂子,”满仓说,“你听到人家跟你说过啥子没得?”

“说啥子嘛?”

“有人劝我们两个……成了一家人……”

“是的,也有人劝我过,我倒没得啥子,你呢?你是啷咯想的?”二嫂的声音里带着羞怯和希望。

“二嫂子,听我说……”满仓鼓足了勇气,“你的为人,那是没得说,待我是恩重如山。你和齐二哥是我们的大恩人,我对不起你们。齐二哥是为了我才死的嘛,我来生变牛变马也报答不清的……”

“你又何必说这些,过去了嘛……”齐二嫂啜泣着。

“你想想看,齐二哥为我而死,我怎么能娶他的老婆?我良心怎么过得去?将来我死了,我的鬼魂怎么有脸见齐二哥?我的鬼魂见了莲芬又啷咯交代?她在阴间等到起我哩!再说,自从莲芬遭炸死了,我的心也死了,老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讨老婆了。我想了好久,从今天起,我把名字改了,不叫满仓了,我叫米老磨——我心头老是压上这块磨子,这辈子不搬开了……跟你说清楚,你永远是我的二嫂子,我养你的老,送你的终。那些话,不提了,你要原谅我……”

“晓得,兄弟说得在理,我……懂得……”齐二嫂忍不住痛哭起来,拼命咬紧被头,怕把娃儿吵醒。

这米老磨接着说:“二嫂子,莫难过,还有件事跟你商量——我们两家是分不开的,我们住在一起,难免人家有些言语,我真的想跟你结个亲……”

“你到底想说啥子嘛?颠来倒去的,你这个米老磨?”

“你莫乱想,我是说,你有个女儿,我有个男娃,相差只一岁多,我想跟你结亲家。你给小磨生当个丈母娘,要得不!”

沉默了片刻,里面回答:“你说话拐弯抹角,为啥子不照直说?我看这件事要得的,就这么定了吧,亲家——哦,老磨兄弟!”

“那好,那好,明天我就跟街坊四邻说清楚,找人正儿八经地在隔壁搭间屋子。我们两亲家白天在一起做生意、吃饭,夜晚隔壁分开住,这样就不会有啥子闲话了。你看好不?”

“好,好得很,这一切都是命,是命里注定的,老磨兄弟,你是个好人……”二嫂子又哭了。

从此以后,米满仓变成了米老磨。老磨天天转,光阴也随着磨子转,米老磨也越变越怪。他送莲芬和齐二哥归坟山时用的白腰带就一直做了他的裤腰带。那磨子一天天地老了,没得牙了,他也舍不得丢。多少年过去,后来住了楼房,也把那老磨摆在床边供起。每年元宵节,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汤圆的时候,他要亲自做不加调料的小汤圆,每人一碗,吃白的,放一碗辣泡菜。墙上供起莲芬的画像——那是他请人按一张旧照片放大了画的。要儿子磨生,媳妇小花,后来又有了孙女萍萍,首先向遗像默哀,然后吃白汤圆就辣泡菜。那味道倒不难吃,就是叫人心里难受,所以米磨生最怕过元宵节,过一次元宵节伤一次心。

齐二嫂是1980年死的,她还算享了女儿女婿的福,所以她死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容的。米老磨一家总算对得起她,她也可以安心地去和齐二哥会面了。

十三 特殊的元宵家宴

光阴不停地流转,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不知不觉1995乙亥年的元宵节就要到了。

合城老磨米汤圆食品公司正面临着一个大转折点——日本高桥食品公司要和他们搞合资。合同一旦签订,米老磨的汤圆就会大摇大摆地走向全世界,公司的生产就会彻底现代化,公司的创始人米老磨和他儿子磨生不仅要进一步发大财,而且还会天下闻名。世事的变幻真是不可预测,谁想得到当年在街头讨饭的米满仓,今天会变成企业界赫赫有名的米老磨名誉董事长呢?而明天,又会怎样的显赫呢?

联系日本公司投资,那是孙女米萍萍的功劳。她在重庆轻工业学院的同学中有日本留学生。由于合城米汤圆的名气大,经过日本同学搭桥,高桥食品公司董事长高桥正夫老先生很快就表示了极大的兴趣。派了总经理——他五十八岁的儿子高桥浩到中国来洽谈。这高桥浩是会说中国话的(听说高桥正夫的中国话说得更好)。谈判过程很顺利,于是就拟订了合同文本,由高桥正夫老先生亲自来签订,当然,还有地方上的有关领导及记者们。因为这是合城改革开放过程中的一件大事,是该城食品工业引进外资的龙头,各级领导对此极为赞赏,极为重视。一过春节,就筹备这件大喜事。

米磨生原来怕他八十出头的老汉不肯跟日本人合作,不料这次米老磨却表现得很大度。他说:“改革开放,中外合资,原本是好事,我也想得通,只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在签订合同之前,请日本老板高桥先生父子到我们家里来做客。一起过元宵节,尝一尝合城米汤圆的味道。如果不答应这个条件,驳了我的脸面,我就不参加签字仪式了。”米磨生跟领导一汇报,领导立刻表态支持:“很好嘛,2月14日是正月十五,日本客人到你家去过元宵节。2月15日举行签字仪式。这样安排很不错。元宵节那天,我们就不去了,家庭聚会,随便些、亲切些,把关系搞好,有利今后合作。”事情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定下来了。

米老磨家四室两厅,房子装修得很漂亮,彩电、冰箱、音响、电话、沙发、吊灯,一应俱全。因为破天荒地要接待外宾,所以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美观大方。当然,齐小花就要忙一阵子——她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人不显老,头发黑黑的,精力充沛,干活麻利,只是个性不像她妈。她妈齐二嫂是个爱说话的人,而她却沉默寡言,只埋头家务,不管男人的事。她和米磨生从小在一起长大,自然是投缘的。她从小没有爸爸,看待公公米老磨就如亲生父亲一般,百依百顺。

“萍她妈!你来一下!”老磨在自己房里叫她。

她推门进去,“你老人家还有啥子吩咐?一切按你的话准备好了……”

“你听我说!”老磨向她交代给日本老板准备啥子元宵。她听了有点不明白。“啷咯这样做?”公公板着脸:“就这样,就这样,我不会错!”于是萍她妈就默默点头,退出去照办。

晚上磨生从公司里打来电话,问家里准备得怎么样了,米老磨接过电话就说:“你放心,一切都整得巴巴实实的了,这种事情我懂得的!”于是磨生才放心,说是黑夜他公司里有事,不回来了。明天客人由萍萍陪同从重庆来。他先到车站欢迎到公司去谈一谈,然后再一起回家。

第二天下午,门口开来了两辆小卧车,高桥父子,磨生父女下了车。萍萍用日语招呼客人,请进屋来。米老磨就从沙发里站起来了。

米磨生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我们公司的创始人,现任名誉董事长米老磨先生,萍萍,你来翻译……”

“不用了,”高桥正夫老先生说,“请允许我们用汉语说话,我们父子都会说汉语的。我叫高桥正夫,这是我儿子高桥浩,今日拜访,不胜荣幸,请多多关照。”于是双双低着头,递上名片。

老磨接过名片,看了看,手一摆:“请坐!”也不去握手。等大家坐下后,萍萍她妈就端上盖碗茶来。

这时米磨生看看老汉这身打扮,颇有些不安:中式棉袄棉裤,把那白腰带系在棉袄外面,脚上穿了一双白旅游鞋。老汉的打扮不仅不协调,而且显得怪了。

磨生抢先说话:“高桥董事长和总经理从日本来到寒舍做客,我们深感荣幸。”

高桥正夫说:“日中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历史上早有友好交往。今天能和贵国有名的食品公司建立合作关系,我们也深感荣幸。”

这时,米老磨开了腔:“高桥老先生,今年贵庚几何?”

“不敢,在下今年八十二了,老先生你……”

“我今年刚满八十,比你年轻,可是你的头发还没有大白哩,好身体!”

“哪里,哪里,我看米董事长的身体非常健康嘛!”

“我们年纪都不小了,经过的事情也多。五十年前,我们两国曾经有过一段不幸的历史,老先生想必是还记得的?”米老磨终于说出来了。

高桥正夫胸有成竹:“是的,我记得,很不幸,我为此很感不安。今后我们要携手并进,共同发展。”

萍萍见气氛不对,连忙笑着说:“请喝茶,请喝茶……”米磨生也说:“对,这沱茶趁热喝好,请!”

于是高桥父子就端起了茶碗,彬彬有礼地品尝着沱茶。可是米老磨偏偏要往下说。

“记得就好啊,那是不能忘记的。五十五年前,我开始在合城卖汤圆的时候,那是战争时期。我开的是个小铺子,贵国的飞机天天到大后方来轰炸,生意不好做。我的父亲、妹妹,还有磨生他妈妈和他岳父就是那个时候被炸死的。那时候惨得很,现在好了,生活好了……”

高桥浩忍不住了,接茬说:“是的,战争给日中两国人民都带来了惨痛的回忆,应该引以为教训。今年是终战五十周年,我们签订合资合同,友好合作,的确具有重大的意义。”

“啥子?”米老磨听起不顺耳,“啥子叫‘终战’?我啷咯听不懂这个新名词啊?”

萍萍连忙打圆场:“我爷爷耳朵不大好使。‘终战’这个名词也很新鲜,所以连我都听不懂。”

米磨生也忍不住说:“是很特别,现在全世界统一的说法是,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

“我不聋!”米老磨说,“签合同是签合同,抗日战争是抗日战争。五十年前,那是日本侵略中国。我们是受害者,五十年后中日友好合作,这个我是懂的。我老汉读书太少,说话不会咬文嚼字。历史嘛,我亲自经过了嘛,所以就听不懂新名词啰。”

高桥正夫忙说:“米老先生说得对,‘终战’这个名词未必确切,中国有句口头语叫‘向前看’……”

萍萍说:“对,向前看。明天我们就要签合同了,今天特地请二位来尝尝我们的汤圆,共度元宵佳节。我看,我们先吃汤圆吧!”

“对!”米磨生说,“先吃汤圆。萍萍,你去端来!”萍萍会意立即到厨房去了。

高桥浩心里不痛快,他父亲朝他使眼色,不准他说话。米老磨也不是糊涂人,话已点到,就不多言。生意还是要做的,不能把投资者得罪跑了嘛!

汤圆端来了,一共四碗,两个红碗,两个白碗,放在客人面前,每人两碗,一红一白。每碗四只大汤圆。

“请!”米老磨说,“红碗里是甜的,白碗里是咸的,一共八个品种。我们米汤圆的品种有一百好几,味道各有特色。这是我从小在成都学的手艺,又经过我和磨生这些年的改进。请二位品尝,赐教!”米老磨虽说文化不高,这几年当名誉董事长,见过的世面不少,言谈举止和从前已是大不相同了。

高桥浩心情好起来了,就说:“多谢米老先生,不如大家一块儿吃,让我们和主人全家分享元宵团圆之乐。”

米磨生顺水推舟:“我看也好,爹,你说呢?不如我们都……”

“不忙,不忙。”米老磨说,“不瞒二位,我们家有我们家的习惯,我们过元宵节全家是吃小汤圆……”

“小汤圆?”高桥浩用手比画着,“用手揪,小小的,放上醪糟,鸡蛋?听说这个的好……”

米磨生怕提小汤圆,直说:“二位请尝,趁热……”

“如此,失敬了!”高桥正夫端起红碗来,高桥浩却端起白碗。

“恩,这甜的味道真好!”

“这咸的味道别有风味。”

“将来我们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吃到这种的,这种的,美味……”

很快地,八个汤圆吃光了。米磨生是聪明人,见好就收,说:“几个汤圆不成敬意,我看,下面我请二位到合城大酒店去吃一顿正餐,品尝我们四川菜的风味。”

谁知高桥浩一门心思要体验合资公司将来的产品,主动提出来:“如果不介意,我想领略一下汤圆大王家里的小汤圆。”

“要得!”米老磨接得快,对厨房就叫:“萍她妈!上小汤圆!萍萍,你去帮个忙!”

萍萍和磨生顿时脸色不好看。萍萍站起来望着她爸,米磨生就说:“快去,小汤圆,多放醪糟,卧上荷包蛋!”

萍萍会意:“好的。”就转身。

米老磨说:“醪糟汤圆四川到处吃得到,还是上我们米家元宵节特制的小汤圆!”

一会儿萍萍母女二人托盘端来了小汤圆,放到圆桌上。屋里六个人却一共是七碗,还有七小碟辣泡菜。磨生一看就傻了眼,又不好阻止,盘算着下一步怎么打圆场。

“萍她妈,你莫走,一起吃!”米老磨转身对老高桥说,“我家的习惯,合家团圆过元宵。这里还少一个人,我们和她见见面。”于是健步走到自己房门前,把门推开。里面露出一个磨子,磨子后面有一对白蜡烛点起,中间一尊铜香炉里点着香,供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画像。一见这个,齐小花、萍萍立刻泣不成声,朝那门口就跪下了。米磨生看见老汉凛然的颜色,也跪下了。客人高桥父子站起来,不知所措。

米老磨端上一碗小汤圆,一碟辣泡菜,进屋放到磨子上,流着泪说:“莲芬,你爱吃这个,你吃吧。今天我家来了友好的日本客人,是来投资的,你不要生气……”接着走出来对两客人动情地说,“高桥浩先生想看看我们家怎样团圆,我们家年年就是这样过元宵节的。这位女人,是我的爱人,磨生的妈妈,萍萍的奶奶。1940年庚辰年,正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时期,那天,空袭警报,我们两口子正在推磨子,炸弹排山倒海地落下来。我爱人,磨生的岳父就这样被炸死了,血肉模糊。磨生那时候刚满月,正在妈妈的怀里吃奶,是他妈妈用身体保护了他。我是一个幸存者,那一次我们合城遭炸平了,死了上万的人……好惨喽!这个白的小汤圆和辣泡菜就是我爱人生前爱吃的。我家每年元宵节都要和我爱人一起吃这个。高桥浩先生,你提出来要体验一下,现在请你尝一尝吧!不成敬意了……”

高桥浩梗着脖子,激动地说:“战争残酷的,我也深为理解。合城死了上万人,而我的故乡广岛,一颗原子弹,十万人丧生。我母亲就是那一次殉难的。我因为被亲戚接到东京去玩,才幸免于难。我父亲一直独身,把我的,这个抚养长大。我们同是受害者,我深有同感……我们彼此的一样……”

“高桥浩先生!”米老磨说,“令堂遭难,我深表同情。可是,合城的炸弹是日本人丢的,广岛的原子弹是中国人丢的吗?再说,贵国如果不去侵略别人,原子弹会落到广岛去吗?广岛一次死了十万人,南京大屠杀一次死了三十万人。抗日战争,中国军民死了三千五百万人。高桥浩先生,这里面是有区别的,反侵略战争结束,用‘终战’两个字就可以说明白吗?”

米磨生、萍萍和高桥正夫都感到震惊,正要说话缓和一下,不料高桥浩却倔强地反击:

“米老先生,这一场战争已经成为历史。历史的是非,要认真研究才能做出结论。我们今天是来投资,友好合作,不是来研究历史的。如果我们在这方面争论起来,恐怕一时难以解决……”

“啪!”高桥正夫使劲在儿子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住口!”他转身向着米满仓说,“米老先生的话一字千钧,我心悦诚服,请允许我给尊夫人上一炷香。”

这几句话出乎大家的意料。米磨生连忙站起来说:“这就不必了,不必了。”

“要上香!”老高桥坚定地说,走向磨子,抓起一把香,在蜡烛上点燃,插到香炉里去,双手合十,低头默哀。把大家都看蒙了。

高桥浩直立着,不服气地说:“父亲,我们告辞吧!”

“不!”老高桥说,“我们应该尝一尝这碗小汤圆和辣泡菜。”

“好!”米老磨激动地说,“请坐,大家都坐到厅里来!”

于是六个人都默默地坐在桌边,慢慢“品尝”那个小汤圆和辣泡菜。汤圆是白的,泡菜又酸又辣,六个人都流着泪,各人心头有一种滋味。只有高桥浩吃得很勉强。还是萍萍会说话:“两位贵客,今天实在是太简慢了。我们每年元宵节都是这样过的,二位不习惯,请多多包涵!”

米老磨说:“老先生是个好人,老汉我是个粗人!”

“不!米老先生言重了……”高桥正夫对儿子说,“你也快六十岁了,怎么不懂道理?你是被有些人的话迷糊了!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半个多世纪,我就是要等到这一天,要当着合城的中国朋友来对你说,你好好听着!”

“是,我听着!父亲!”高桥浩恭恭敬敬地说,日本人在长辈面前是讲规矩的。

“我要说,要把我心头的病吐出来……”高桥正夫陷入了极度的痛苦,说出下面石破天惊的话:

“我是有罪的!1940年,我才二十几岁,在皇家空军服役。我驾驶轰炸机,曾经轰炸过重庆。合城的那次毁灭性的轰炸,我也是亲自参加了的。我看到了地面的爆炸……我是一个被人指使的刽子手!我是杀死米老先生亲人的刽子手!1945年,广岛挨了原子弹,我妻子也死了。那时我也在东北养伤,我听到这个消息……上帝啊!这是对我的惩罚吗?这么多年来,我内心的痛苦也像米先生房里的磨子一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上帝啊!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我去杀人?有人说,那不是侵略!我要问:那是什么?米老先生,你是最有资格说话的,我们都是历史的见证人。我听说有个扔原子弹的飞行员后来发了疯,我是理解的,我也差一点发了疯……我这次到合城来,就带着这种赎罪的心情。天哪……”高桥正夫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高桥浩扑倒在父亲膝下,哭着说:“父亲,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呀……”

这个元宵节过得真不平常,四个中国主人和两位日本客人都哭得好伤心……

十四 撤磨……

第二天,合资的协议终于正式签订了。

这是大喜的日子,米磨生如释重负。米老磨在签字仪式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着握了几次手。他们晚上回到家里来,都已筋疲力尽了。

米老磨颤颤巍巍回到房里,又情不自禁地慢慢转了两圈磨子。磨生听到声音大吃一惊,忙给女儿使眼色。萍萍大着胆子走进爷爷的屋,看见爷爷倚着磨子发愣,就撒开了娇:

“爷爷!话也讲清楚了,合同也签了,奶奶也放心了,这磨子放在这里好堵心。你老人家让我们年轻娃也轻松轻松好不好?”

米老磨最疼孙女,就问:“啷咯轻松法?你说……”

“我看把这磨子搬走吧!以后元宵节也不要哭哭啼啼吃辣泡菜了……”孙女轻轻摇晃着爷爷的身子,耍起赖来。

“要得。”米老磨叹了一口气,“撤了吧!放到地下室去。以后过元宵节,我听你的安排,总该好了吧?”

果然,米老磨的老磨子被藏到地下室去了。这一家人正走向市场经济的更美好的新生活。

可是米老磨心上压的那台磨子,那磨子在受害者心上的阴影,是否已完全消除了呢?

此篇原载于《民族文学》1995年第8期,曾获为中国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中国作家协会征文之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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