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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为者下

大荆山的春天绿意盎然,地面在茁壮的新绿中升腾起一股热气,这温暖的气息将村里高高低低的房子裹在怀里,就像婴儿躺在母亲的怀抱,静谧中透着粘稠的热烈。山路弯弯,水声潺潺。白龙谷像一条玉带挂在三坡四岭之间,春夏秋冬默默无闻地滋润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最后像一个在外戏耍的孩子一路欢歌奔回自己的家——汉江。

每当楚天成心情郁闷的时候,他总喜欢独自到大山里走走,吹吹清新的水风,听听鸟儿的欢唱,眼前便豁然开朗。这片大山给了他生命,给了他坚韧的品格和豁达的胸怀。他对大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这是否冥冥之中注定了他肩上要扛起山一样的责任?

但此刻,他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建水电站时农户的拆迁补偿款一直没到位,那些搬迁户怨声载道,说什么的都有。他倒不是怕挨骂,是觉得愧疚,乡亲们为建水电站舍家迁移,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却迟迟拿不到全部补偿款,他们不该骂两句?本来补偿资金和建水电站的资金都预算得好好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遇到一场大暴雨,将一期工程毁于一旦。到现在给村民的补偿款,还留着一个大尾巴。

楚天成干脆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宁静。自从当镇长以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给自己的身心放假了。但这点小小的要求仿佛也是一种奢望。

就在他神游八极灵魂即将出窍的时候,一团红色的火焰正在万绿丛中向他的方向飞跑过来。她不是别人,正是副镇长米满,那个嘴巴永远比思想快的丫头。米满穿着一套火红的休闲服,染着一头黄头发,除了上班的时候,啥时候出门都不忘戴副白色的蛤蟆镜,据说光这副蛤蟆镜,就几千块,地地道道一土豪。

闻香识美人,米满人未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先到了。楚天成眯起眼睛装着闭目养神,光米满那头黄毛,就够他烦的。先是红的,后是黄的,过不了几天又染成紫的,今天清汤挂面式,明天又成了波浪卷,后天又成了鸡窝爆炸式,好像不把这一头烦恼丝折腾得半死不活就不罢休似的,不把她米满整得别人认不出就不叫米满似的。

扪心自问,米满工作很不错,人热情开朗,做事认真,头脑灵活,敢想敢干。要说她的优点是太自信,缺点是太任性,打扮得太时尚太都市太不合适。当然这属于个人私事,楚天成无权干涉,但他有权不喜欢。从小受父亲勤俭节约观念熏陶的楚天成总感觉米满的时尚中透着富二代典型的骄奢和霸蛮,偏偏米满喜欢不知趣地凑到他跟前,楚镇长这楚镇长那地问。果然不出所料,米满一来,就大呼小叫嚷开了:楚镇长,您还在这儿躲清闲呢,白龙滩都乱成一锅粥了。

楚天成问他们村主任跑哪去了。米满连连抱怨,问题就出在这代理村主任上。代理代理,想理就理。名不正言不顺,在群众中哪有号召力,白龙滩连领头羊都没有谈什么发展……米满的两片小红唇像蜜蜂翅膀扇得飞快,抬头一看,楚天成已经下山了,米满赶紧一路小跑跟上。

这万有财偏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建水电站动员搬迁时,他前怕狼后怕虎的窝囊劲哪有半点村主任的样儿?像这种怕担责怕操心怕老婆的“三怕”干部,哪有资格和能力当好村主任?楚天成心里明白,当初其他领导同意让万有财当这个代理村长,完全是看在万金友的老脸上,但干工作不是请客吃饭,是万金友一个人的面子重要还是白龙滩的发展重要?想到这儿楚天成心里更堵了,好在村长前面还挂着“代理”二字。但现在再不能捏着鼻子糊眼睛,继续蒙混下去了。

人的事还得从两头猪说起。万有财家里刚买了两头黑山猪养着,那天她老婆秦桂花忘记关猪栏门。那猪撒了欢的跑,谁知竟跑到寡妇杨大凤家药材地里去了,把大半垅药材秧踩得稀巴烂。杨大凤气不过,一棍子扔出去,把其中的一头黑山猪打得嗷嗷直叫。事情巧得很,偏偏棍子飞过来的时候被来找猪的秦桂花看见了。这秦桂花哪是省油的灯,见杨大凤打自家宝贝猪,便破口大骂,啥难听骂啥。老婊子、偷汉子、败家子、克夫星……都是些戳心窝子伤心炸肺的话。杨大凤咽不下这口气,她哭天抹泪要死要活,看热闹的乡亲好不容易把她拦下来。这一切被张半龙知道了,这不是表现他男子汉气概的绝佳时机吗?侠从心头起,他决定以毒攻毒,替杨寡妇报仇。

张半龙找了个纸糊的灯笼,大白天挑着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别人见了就好奇地问张半龙,大白天干啥打个灯笼?

张半龙表情夸张连说带比划:“谁说是大白天,白龙滩的天黑着呢。代理代理,有啥了不起。欺压群众,祸害村里,有利就理,算啥东西。”邻居眼睛两面镜,街坊心头有杆秤。万有财和他老婆是啥样人,大伙都有数。

万有财不光怕老婆,还出了名的小气,还爱占小便宜。大伙一块儿夸舌时,别人一包烟散完了,他自己一根烟能捏出水来。自他成为代理村主任后,村里男人都躲着他。秦桂花更不用说,她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要向你借东西有求于你时,姐姐妹妹叫得比蜜甜。可一旦东西还了,没啥事求你了,好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

村里人早就想看他俩口子的笑话了。现在张半龙就像个粉墨登场的明星,后面跟着一大帮粉丝。

秦桂花的门正对着村公路。她是个炮仗脾气,听张半龙一嚷嚷,气得牙痒痒,不顾万有财的劝阻,一跺脚就跑出去。她要把张半龙骂得下半辈子翻不了身。张半龙也不是吃素的,什么拍马屁啊,搞关系啊,代理啊,备胎啊,都往外嘟囔。秦桂花不得不使出“九阴白骨爪”,张半龙一边挡着一边嚷:代理村主任纵容老婆行凶,殴打无辜群众啊。

霎时,秦桂花和张半龙闹得不可开交,看热闹的村民拍手叫好,为张半龙呐喊助威。米满就是这时去叫楚天成的。

等楚天成和米满赶来,万有财以为有人撑腰的了,赶紧跑出来向楚天成诉苦。张半龙挂着满脸花,提着个纸糊的破灯笼,两眼瞪得像铜铃,嘴里仍旧蛮不在乎地咕嘟:干部咋了,干部就能随便欺负人?得亏是代理,要是正式的,这白龙滩不得成了万家的“万龙滩”?

秦桂花心想,他这个老公虽说是“代理”,但好歹有个衔,总比平头百姓高一截,她才不怵呢!楚镇长在跟前,借着这天赐良机,把苦水这么一倒,万有财转正的希望不就大了?

这个女人表演天赋特强,要哭嘴巴一撇就能号啕大哭,要笑眼泪一抹咧嘴就露出两颗大龅牙。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一阵,骂一阵,骂谁呢?骂他男人没出息,天天东跑西颠为别人的事操碎了心,讨不到半点好不说,还被人撵着骂,不就因为是个代理吗?事没少干,话没少听,还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不明摆着是给他男人表功吗?

哪知道万有财是个榆木脑袋,还真就装可怜,对着楚镇长发起牢骚来:“唉,这个代理当得淡pia滴很,一点意思都没得,不当还好些。”接着又有滋没味地说:“人啦,想用你是一条龙,不想用你就一条虫。”

楚天成当然知道万有财是言不由衷,这不正好借坡下驴将计就计吗?楚天成赶紧向米满使一下眼色,米满心领神会,忙说:楚镇长,白龙滩人多事杂,真是难为万主任了。

楚天成赶紧赞成:米镇长说得对。既然万主任不愿当这个代理村主任,那就让村民重选村主任吧。白龙滩早就需要一个真正的会当家能管事的明白人、能干人了。

他将“真正”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听得万有财心里酸溜溜的。张半龙乐了,他连声对着村民竖起大拇指:“楚镇长,你神滴很!”

秦桂花一看这架势,立马像被马蜂蜇了,跳起脚来又哭又骂,这回是真哭真骂了。她哭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骂自己的老公没出息,麻绳拴豆腐提不起。万有财心里正窝着火呢,听她一骂,火“噌”地就烧起来了:要不是你这败家娘们东家吵西家闹,我这帽子能掉?

回镇的路上,米满问楚天成,不会真把万有财的代理村主任给捋了吧。楚天成没理她。

米满好心提醒他,那万有财可是万书记的侄子啊。那万书记平时和就和他不对头,要驳了他面子,他心里会舒服?

楚天成仍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米满正欲说他还装酷呢。但一见他那张木瓜脸,阴云密布的样子,米满只好闭嘴。她想,这人心事太重,永远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找男朋友可不能找这样的,呆板冷酷无趣。

“走路,小心摔跤。”楚天成突然冷不丁提醒道。

话音未落,米满一个趔趄,幸亏一只大手伸过来及时扶住她,要不然一屁股坐泥坑里早成泥猴了。

她仍在感受这只大手的余温,楚天成却丢开她快步往前走了。

米满说得对,选举这事楚天成没跟万金友商量就自己做主了,万金友本来对他就没好印象,这下以后两人的关系更难处了。还有白龙滩选村主任,谁能保证能选出让村民们称心如意的贴心人?万一比万有财还不如呢?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果然,刚进办公室大门,就见万金友黑着一张脸拿着扫把扫地,扫把掷得震天响。楚天成赶紧走过去,笑着接过万书记手上的扫把,让他去歇歇。

“歇?歇不歇还不一样?有的人在你心中就是聋子的耳朵。”万金友气鼓鼓地说道。

楚天成听得出万金友话里有话。他决定对万金友挑明选举的事:“万书记,我想和您商量个事,万有财说不愿干了,说当村主任没意思。我也觉得白龙滩得选个正式村主任。您看呢?”

万金友嘿嘿一笑:“楚镇长,你这是跟我商量吗?你不是早决断了?你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万有财堵着群众的嘴,那水电站开工建设有那么顺利吗?你楚镇长看来要过河拆桥啊。”

楚天成一听这话,像是饭碗里扒拉出一只苍蝇。照万金友这么一说,处理上访时躲在一旁像只缩头龟的万有财倒成头号大功臣了。

楚天成也不点破,淡然一笑:“万书记,我看您是多心了,我没别的意思。让村民自己选举村主任,让能干的人多干事,村民满意,党委放心,这正是国家当前选贤用能的政策。俗话说,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他万有财参选,只要村民选他,他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式村主任,也没人敢说他的闲话不是?”

万金友心里明镜似的,当初让万有财当这个代理村主任,很多人就在背后说他任人唯亲。说万有财的闲话不就是说他的闲话吗?经楚天成这么一提醒,万金友明显底气不足。可当初万有财当代理村主任时,楚天成还没来当镇长呢,他怎么知道这事?

待楚天成一出门,万金友立马拨通了万有财的电话,告诉他一定要参选。他就不信了,楚天成一个脚跟还没站稳,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能翻天?

楚天成的确要翻天了。正好这几天没别的事,他干脆带了铺盖卷到白龙滩村部,一是便于更熟悉白龙滩的情况,二是这次选举本身意义重大,马虎不得,他得为两千多村民当好这个参谋。

为了不给乡亲们增加负担,他就住在村部东头一间闲置屋里。这间屋平时放着文件档案,很少有人进来,里面的柜子椅子桌子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灰。他正拾掇着,张半龙跟着几个村民来了,他进门赶紧夺过楚天成手中的扫把,张罗着让村民帮忙打扫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过去红军来了,全国得解放。如今镇长来了,咱村有希望。楚天成笑笑,这哪儿跟哪儿,这人也太能扯了。他本想制止,转而一想,和村民们太见外反而不好。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拾掇得窗明桌净。村民们都要告辞,张半龙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他这儿摸摸,那儿蹭蹭,见人都走光了,问楚天成这儿没锅没灶,在哪儿吃饭?

楚天成脑袋一拍,真是啊,这点怎么忘了?他问张半龙,附近的学校有没有食堂。

张半龙摇摇头,村小学哪有食堂啊,以前开过,后来开不下去了。近点的学生回家吃,离家远的,早晨在家带点吃的填巴填巴,反正三四点就放学了。你不如就到村民家里吃吧。以前来的干部都这样,吃派饭。

楚天成坚决否定了:“不行,我不能给村民找麻烦。”

“有了,村口就一家何记饭馆,那儿的饭菜好吃滴很,我天天都想吃呢!”张半龙边说还不好意思地摸头咂嘴。

楚天成明白了。这家伙,绕这么个大圈子,不就想蹭顿饭吗?楚天成对张半龙说,论年龄,我得管叫叔。这样吧,今天这顿饭我请了。张半龙一听有人请客,嘴都合不拢,带着刚才打扫卫生的那帮人向饭馆出发了。他们有说有笑,逢人就炫耀。路过万有财家门前时,张半龙见秦桂花在大门口晒被子,故意扯着嗓门对挖地回来的二柱子喊:“我们去何记饭馆呢,楚镇长请我们吃饭。本来我们还客气呢,谁知楚镇长生气了,说我们不去就不是好兄弟。你说,能不去么?”

二柱听完一脸羡慕地问,楚镇长为啥请你们吃饭?

张半龙故意冲秦桂花喊道,这还不知道?楚镇长为啥不舒舒服服在镇里呆着,要来我们白龙滩?

“为选举啊。”

“这下你知道楚镇长为啥请我们吃饭了吧。”

二柱摇头又点头,胡里胡涂,羡慕不已:“兄弟,以后有这样的好事,别忘了我呗。”

张半龙一边答应二柱子,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扫向秦桂花,只见被罩胡乱搭在绳上,她的人早飞进屋了。张半龙要的就是这效果。

张半龙的话,一字不落全钻进了秦桂花的耳朵里。不仅是耳朵里,还如虫子一样钻进了她的心里,她把这些话掰开了揉碎了,越想越不是滋味。偏偏万有财一大早就去镇里找小爹万金友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她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坐立不安。眼前老浮现着楚天成和张半龙一伙大吃大喝称兄道弟的情景。

何记饭馆的老板何大炮以前是部队的后勤兵,也就是炊事班掌大勺的。退伍回来后,用民政上给的转业安置费加上手里的那点积蓄在村口老宅基地上盖了三间大瓦房,干起了老本行。平时他负责烧火做菜,媳妇刘翠花专门负责端盘递碗招待客人。

这何大炮毕竟当过兵,有见识,人爽快,一根直肠子捅到底的那种,他媳妇刘翠花娘家是荆州的,心眼好,待人热情又热心,俩口子人缘好,小饭馆的生意也红火。

屋角的那棵百年老榆树也为这个小饭馆增色不少。据何大炮说,那还是他祖爷爷考取进士那年栽下的,算来也有一百多年了吧。有一年为这棵老榆树,俩口子差点闹离婚。

那年刘翠花想让儿子上重点高中,得交一大笔赞助费,刚好城里有人出高价收购大树,刘翠花就想把这棵树卖了凑这笔钱。可何大炮坚决不答应,和刘翠花大吵了一架,后来树保住了,可孩子也没上成重点。

现在孩子照样考上重点大学了。何大炮常拿这事打趣刘翠花,说她头发长见识短。他觉得那树就是他何家祖宗呢,卖树就是卖祖宗,有树就有祖宗庇护着。刘翠花经常对人说,这树都成精了。何大炮还经常跟树说话呢。

这些都是张半龙他们一路上七嘴八舌告诉楚天成的。

远远就能望到那棵大榆树,满树浓荫直逼人眼。枝杆虬劲,直指苍穹,真仿佛欲与天公试比高。

楚天成想到小时候自己家也有这么一棵大树,是根紫槐,每到这个季节,槐花盛开,像一串串紫盈盈的小铃铛,清香四溢。

父亲楚贤生可喜欢那棵树了,说那树是他们楚家的大恩人。原来有一年发大水,他奶奶当时正怀着他父亲,因为行动不便,来不及转移。幸亏抱着这棵大树,才没被大水冲走,洪水一退,他父亲就从娘肚子降生了,所以奶奶还给他父亲取了个小名,叫槐儿。后来,他家那棵树被雷电劈走了半边,父亲还因此大病了一场。

对于大树,楚天成没有像父亲有那么深的感情,也没觉得大树比小树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楚天成看到这棵百年老榆树时,还是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震住了,一霎间明白了什么叫敬畏。

张半龙还没进门就大声喊着何老板,刘翠花正在家里洗头,听到喊声她抬起头,一股股水线沿着脸颊流下来,手臂身上到处都是,身边的木盆里放着一只挨了刀还没来得有扯毛的老母鸡,扑扑腾腾,在作垂死挣扎。

张半龙一看见那只鸡立马垂涎三尺,对刘翠花说:“弟妹,你知道我们要来,把鸡都杀好了?”

刘翠花两道粗眉一挑:“给你吃个鸡……”

张半龙赶紧抢过话头:“弟妹,不兴日决人。”

刘翠花用毛巾将头发一挽,一张圆如满月的脸便生动清晰起来。她叫嚷道:“张半龙,等下子我把鸡屁股给你留到。”

“今天我请客,你得给我吃鸡腿。”

刘翠花故作惊讶,差点笑岔气:“算达,你屁股插根鸡毛掸子比猴都精,只有你吃别人的,你啥时候请过别人吃?”

张半龙知道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平时和她耍贫嘴耍惯了。他指着众人道,弟妹,你不信问问他们,你们说说,是不是我请。

大伙笑他脸皮比腊月的棉袄还厚。他梗着脖子争辩,没错,是楚镇长请客,要没我,你们能来吗?说来说去不还是我请客?

“楚镇长?”刘翠花朝榆树下那个高大帅气的身影看过去。楚天成忙跑过来跟刘翠花打招呼,刘翠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个人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短袖体恤,长得白白净净,一身书卷气,一双闪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乍一看还像个大学生。

当张半龙他们嚷嚷着要点菜时,刘翠花一扫原先的热情,冷冷地说:“今天老何不在家,暂不营业。”语气中明显是拒绝。

可张半龙还是不识相,非缠着刘翠花给何大炮打电话。楚天成不知道为什么刘翠花对他如此冷淡,难道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她?

张半龙缠了半天,刘翠花仍不为所动。他们正打算打道回府,没想到何大炮竟然从外面回来了。只见他全身上下衣服上溅满了泥点,弄得跟泥猴似的。他没看见楚天成,只顾进屋拿出一把镢头往外走。

张半龙生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赶紧告诉他,楚镇长要在你饭馆请客呢。楚天成也赶紧上前跟他打招呼。

何大炮一脸为难:楚镇长,真对不起。今天我真有事,改天我请你。

刘翠花在一旁问:王奶奶没事吧?

楚天成问出啥事了,何大炮这才告诉他们。早晨何大炮正在家杀鸡,只听后湾轰一声响。他赶紧丢下手中的鸡就往后湾跑,王奶奶家的前院墙倒了一截,老人当时正在墙脚晒太阳,要不是进屋端水喝躲过一劫,八成现在就拜拜了。

楚天成一听,忙问刘翠花:“嫂子,家里还有锄头铁锹没?”

待刘翠花找出农具,他抓过一把锄头跟何大炮一起往后湾赶去。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是走是留。

张半龙大手一挥,嚷道:“走啊,还愣着干嘛?楚镇长干啥我们就干啥?”看来这家伙还狗咬糍粑,粘着楚天成不放了。

秦桂花是前晌盼后晌等,总算把万有财盼回来了。他俩口子赶紧打电话请示小爹。电话那端万金友一听楚天成带着人到何记饭馆大吃大喝,他乐得心花怒放,这真是想要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正愁找不到楚天成的把柄,偏偏自个儿送上门了。

想到这,万金友赶紧告诉万有财:“现在上头有红头文件,领导干部不准大吃大喝,拉帮结派。你正好借此机会,把他大吃大喝的场面用手机拍下来。只要抓住了他的把柄,选举村长的事还不成了坛子里面摸乌龟?”

这俩口子密谋了好一阵,最后决定由秦桂花借串门先去饭馆探探风。但饭馆静得出奇,这出乎秦桂花的意料。她正伸长脖子往里瞧,突然一盆脏水如一条猛狗迎面扑来,她来不及躲闪,被泼了一脸一身。一股刺鼻的鸡粪味令她哇哇大吐,真是倒了血霉了,偷鸡不成反吃了满脸鸡粪汤。

刘翠花闻声赶紧跑出来,原来自己扯鸡毛洗鸡肠子的水一滴不剩全泼秦桂花身上了,她赶紧赔礼道歉。等她从屋里找来毛巾打来清水,秦桂花憋着满肚子怨气已经走远了。

这是一栋低矮的土房,位于距何记饭馆不远的后洼里。地势底,下雨天极易积水,院墙地基因长期积水浸泡土质变软,软得就像纸糊的一样。王奶奶是村里五保户,无儿无女。从何大炮和张半龙他们那里,楚天成还知道,这王奶奶年轻时候结过婚,丈夫就是本村的,俩人青梅竹马。谁知刚成亲那天还没圆房,年轻后生就跟着共产党跑了,后来有人说他被鬼子打死了,有的说他投降国民党,当叛徒去了台湾。后生走的那天对王奶奶说,不死他就回。这王奶奶就一直在这小土屋里等,人家劝她搬出来,她死活不搬。她坚信终有一天后生会回来接她的,要搬了后生就找不着她了。

楚天成听了这些,心里很酸楚,他想起了何大炮屋旁的那棵老榆树,多少个春秋啊,就坚守在那一方土地上,默默承受风雨,静静地注视着芸芸众生。王奶奶也是一棵老榆树,她为心上人一直坚守在这间小屋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青丝到白发,岁月将等待变成了一种习惯。他楚天成又在为谁坚守为什么坚守,能坚守多久,会一辈子吗?

他们在外面忙着,老人也没闲下来,一会儿端水,一会儿在旁边帮着递砖头,除了有点耳背,老人身体好着呢。黯淡的双眼镶嵌在如菊花般皱纹密布的脸上,已经没有多少光亮但透着沉稳温和,那是岁月的底色。

老人说,她的眼睛早年好着呢,去年还能拿绣花针,说着端出一笸箩绣花鞋垫。老人面前立马花团锦簇,那红花牵绿茎,枝枝蔓蔓,生动无比,花上的一只假蝴蝶竟然引来了真蝴蝶。楚天成万万没想到深山中还有如此心灵手巧的人物,现在不是正抓非物质文化遗产吗?想到这,楚天成脑子灵光一闪,问王奶奶还会绣什么?王奶奶笑笑,说描花绣朵,见着啥绣啥。楚天成心里更有底了。

垒院墙时,楚天成问王奶奶生活有什么困难,她一个劲笑着,指着何大炮说:“没有,我有大炮呢,他就是我儿子。“原来何大炮每天一大早就来帮王奶奶挑水干活,这边活干完,才回自己家。王奶奶有个头疼脑热,也是他们俩口子照顾。真是远亲不如近邻。看着旁边累得满头大汗挖土和泥的“泥人何”,楚天成觉得他有种村里其他人身上没有的东西。

院墙垒好了。王奶奶用干枯的老手将一双绣花鞋垫塞给楚天成,语重心长说道:“孩子,我给你这双鞋垫,是想告诉你,当干部啥时都得和老百姓一条心。”

看着鞋垫上花丛里绣着的“同心同德”四个字,楚天成使劲点头,他将鞋垫郑重收好。这哪是一双鞋垫,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重任。趁老人不注意,楚天成悄悄将两百块钱放进了桌上的笸箩。身边的何大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这位年轻的镇长充满了敬佩。

回何记饭馆的路上,楚天成问何大炮听说选村主任的事没。

何大炮用他大炮筒似的嗓子说道:“咋没听说?谁当还不一样?”

这句话让楚天成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那可不一样。比如说有担当能干事的人和那种没能力不作为的人当选,对村民的感情和对事业的态度会一样吗?对人对事的态度不一样,结果会一样吗?你说呢?”

何大炮嗓子更亮了,赶紧接过话头:“楚镇长,这点你真没说错,我们白龙滩可是个流金淌银的地方,村民们就盼着有个致富带头人呢。”

这和楚天成的想法不谋而合。何大炮摸着头哈哈笑道:“楚镇长,你算说到点上了,一个有责任有担当能干事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好干部,正是我们白龙滩村民盼望的啊。”

秦桂花被泼了一身脏水回来就向万有财告状。万有财恨得咬牙切齿,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楚天成的圈套。但捉贼捉赃,他没抓到把柄也没办法啊。不行,还得去蹲守,他就不信抓不住楚天成的狐狸尾巴,这次他不让老婆去了,自己亲自出马。

一场劳动下来,张半龙虽没咋出力,但也挥舞了两下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何大炮邀请楚天成去饭馆吃顿便饭,楚天成刚想回绝,张半龙赶紧替他答应了。他就等着这茬呢。

刘翠花心疼男人,早将鸡汤炖好了,清香四溢,却不知何大炮带了这么多人回来,她脸上的笑容立马凝固了。楚天成不知道刘翠花心里有事,因为刘翠花几次想说,都被何大炮打断了。

大伙谈到民主选举的事,张半龙好奇地问楚天成:“楚镇长,这次真的是我们村民说了算?”

楚天成肯定地点头,可刘翠花却不以为然:“现在啥子不掺假,假农药假化肥假种子假奶粉,除了儿子是真的,啥子都是假的。”

楚天成一听,忙解释道:“嫂子,我敢保证,这次选村主任绝对公开公平公正,要有半点弄虚作假,所有责任我一人承当。”

“说得好听,照你这样一说,我们何大炮也能参加竞选,也能选上村主任?”

楚天成掷地有声:“只要选票超过村民总数的三分之二,他就能当选。”

没想到何大炮冲着刘翠花一嗓子吼出来:“就你这婆娘废话多,不说话谁当你是哑巴?”

刘翠花一听,脚一跳:“你吼哪个,我还不是指望村里还那笔钱?”

楚天成正要往下问,何大炮却拦住刘翠花不让说了。趁着刘翠花和何大炮进去端菜的工夫,楚天成拽着张半龙悄悄走了。

一路上,张半龙一个劲埋怨楚天成鸡飞蛋打一场空,一上午白忙活了。

不就是一顿饭吗?楚天成让张半龙跟他走,保证吃喝管够。张半龙一听这话,精神头又来了。走着走着,发现越来越不对劲:“这不是我家吗?”

“对,今儿个我就来你这儿蹭饭了。”楚天成笑道。张半龙无可奈何,只得上后面菜园里拔了几根萝卜,坛子里舀了点杂广椒,炒炒端上桌。

这时,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原来是张半龙的侄儿张有胜,他手里提着一壶苞谷酒。

楚天成一见,笑道:“正瞌睡呢,就有人送枕头。萝卜就酒,越喝越有啊。”

张半龙家一张桌子油渍斑斑,他心里很过意不去,拿块抹布擦了又擦,越擦越脏。楚天成制止他,有什么擦的,是吃饭又不是吃桌子?

饭做好了,端上桌。找了半天凳子,却只找到一把椅子和两个小马扎。张半龙将高椅子让给楚天成,他和张有胜各坐一个小马扎。楚天成说不用,干脆找来一块木板放在地上,将两盘菜搁上面。张半龙和张得胜瞪大眼睛看着楚天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天成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凉快,还舒坦。你们还不饿?”说着拿起一个萝卜嘎嘣就一口。张半龙要给楚天成倒苞谷酒,楚天成不肯,倒了杯水敬他们。张半龙和张有胜只好两人推杯换盏,互相作陪。几个萝卜一碗杂广椒,三个人硬是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架势。

等他二人几口苞谷酒下肚,楚天成向他们打听为何刘翠花一听说他是楚镇长就表情冷淡,她说的还钱是怎么回事。

张半龙咬一口萝卜,抢着说道:“楚镇长,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呢,这事我门儿清。”

楚天成笑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白龙滩有的,你没啥不知,当真是村里的半条龙啊。”

张半龙经不住夸,立马满嘴跑火车,滔滔不绝。原来何大炮俩口子辛辛苦苦把饭馆建成后,村里一来客了,万有财就带到那儿吃饭,每次吃了就是记账。小饭馆哪架得住这样吃,后来刘翠花让万有财把老账结清了再吃饭,万有财说村里账上没钱。刘翠花孩子要上大学,找万有财要账,万有财还是推说没钱。一气之下,刘翠花再也不理村干部了。要她管饭可以,就一锅干饭,一个菜也不弄。这种方法还怪见效,万有财渐渐不敢把客人往这儿带了。

楚天成听完恍然大悟,难怪刘翠花不喜欢他呢?原来是不喜欢他这个干部头衔。说得更难听点,在她看来,干部都是占便宜吃白食的。幸亏自己走了,差点就成了“白吃干部”。

酒过三巡,张半龙喝得有点高了。他端起苞谷酒,对楚天成说:楚镇长,跟你说实话,还没一个干部来我家吃过饭,你不嫌弃我穷嫌我脏,就冲这一点,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说着他竟借着酒劲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哭得楚天成心里也酸溜溜的。

当万有财带着手机赶到何记饭庄时,哪有楚天成他们的踪影。何大炮和刘翠花俩人正在吃饭,刘翠花见他来,身子一扭就进屋了。何大炮站起来和他打招呼,问他吃了没?说着用一双小眼睛四处睃巡,确认楚天成不在,只好含糊两声走了。

何大炮直纳闷:这家伙神叨叨地,来干啥呢?

刘翠花冲着万有财的背影,鼻子一哼:这人属黄鼠狼的,能安啥子好心?

竞选工作正式展开了。村部的院墙,学校的围墙上都贴满了宣传标语。什么“一切权利归人民”、“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是每个公民的权利和义务”、“正确行使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之类的政治口号,红纸黑字,格外醒目。一大早,张半龙就提着个浆糊桶子干开了,路边的大树也未能幸免,都被他贴上了红色补丁。路过的村民笑他这么积极,是不是也想当村主任。张半龙挥起拿着浆糊刷子的右手,道:“你们懂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白龙滩是兴是亡,在此一举。”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逐着浪花跑,汉江水也沸腾了。白龙滩像过节一样热闹。但候选人名单上却很冷清,好几天过去了,仍然只有万有财一个人的名字孤零零地挂在上面。村民们看热闹的热情高,但没半点参与的激情,怎么办?怎样才能调动村民的积极性?

楚天成想起了父亲给他讲的《论语》里的一则小故事:子贡问政。孔子回答有三条: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子贡继续问,如果必须去一条。您说先去什么?孔子说,先去兵。子贡又问:再呢?孔子说: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选举也是一样,大家不关心,说明大家不信任他或选举,或二者皆有。可怎样才能让村民相信呢?他必须与他们的距离近些,再近些……

他没想到,距离没近麻烦倒近了。这天晚上,万有财来了,一进门楚镇长这楚镇长那,毕恭毕敬,让楚天成很不自在,不自在还得受着,笑着。云遮雾罩绕了半天弯,万有财才说明来意,他请楚天成去家里吃饭。原来那天万有财没拍到证据,便想出这招“鸿门宴”。如果楚天成支持他当村主任还好,若是楚天成从中作梗,万有财正好可以借这次饭局掌握证据,岂不一举两得?

楚天成刚想拒绝,这万有财立马拿话给堵了回去:“楚镇长,张半龙的饭能吃,我万有财的饭就不能吃?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无奈楚天成只好答应了。他正发愁呢,张半龙提着个浆糊桶子回来了。楚天成跟他说了万有财请客的事。张半龙一听大喜过望:“楚镇长,我们那帮二敢子都还没吃饭呢。这回可逮着了,让万有财这个小气包好好出出血。这叫以毒攻毒。”

楚天成一听,笑了,他要张半龙到时带人先过去。

“万有财接的是你,我们去了也白去。”

“你不会动动脑子,就说我马上到。你不是半龙吗,还吃不到万有财的一顿饭?”楚天成激将道。

张半龙恍然大悟,原来楚镇长使的是金蝉脱壳之计。

见张半龙一伙人浩浩荡荡涌进门,秦桂花吓傻了。万有财结结巴巴问张半龙:“你……你们咋……咋来了?”

“村主任,你今天不是请客吗?”

“请客也没你们的份。”

“楚镇长让我们先来看看饭熟了没有?”

“楚镇长呢?”

“在后面呢,马上到。他要我们饭熟了先吃,不等他。”

秦桂花一听这话赶紧拿把水瓢把鱼罩住,又将一钵鸡汤端到碗橱柜顶。

这一切早被张半龙看在眼里。他一屁股坐在正席上,万有财撵他,说是给楚镇长留的座。

“楚镇长来了我再走呗。”张半龙往桌上扫一眼,嚷道,“万有财,没鸡没鱼光几个青菜,你还好意思说请客?”

“爱吃不吃。”秦桂花嘀咕道。

张半龙眼睛一眨,计上心来。他要给大伙讲故事,大伙纷纷响应。

张半龙故作神秘问道:“你们听说过吗?鸡有七德,大家问哪七德。”

张半龙一点筷子,说:一为文,相貌堂堂;二为武,脚爪有力;三为勇,敢斗大敌,四为仁,保护同类,五为信,准时报晓。说完他就只顾吃菜。

万有财想趁机出他的洋相,说道:“就别逞能了,明明五德,哪来的七德。”

“你若舍得,我就吃得。这不是七德吗?”说着就从橱柜顶端下鸡汤,惹得大伙大笑。万有财大呼上当,悔之晚矣。

张半龙更加得意,继续说道:“万大哥,我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家对联上写错了一个字。上句是向阳门第春常在,下句是,积善人家庆有余,是不是?”

秦桂花嘲笑道:“哪儿错了?自己没文化还酸文假醋的?”

张半龙不慌不忙说道:“哪是庆(磬)有余(鱼),是瓢有鱼!你们说错没错?”

“错了错了。”大伙附和道。

说罢又从水瓢下端出鱼来。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三下五除二,眨眼工夫一条鱼只剩一根刺直挺挺地戳在盘子里。万有财又羞又气,脸涨成了猪肝色。

等张半农他们风卷残云地吃完,桌上一片杯盘狼藉。万有财仍不时朝门口张望,却一直不见楚天成的身影。

秦桂花看着张半龙他们酒足饭饱离去,气得想哭:“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全来了。这顿饭菜自己都舍不得吃,今天算是喂狗了。”万有财气得牙痒痒:楚天成,我和你没完。

这天一大早,楚天成刚起床。刘翠花就端着一碗面条过来了,她一个劲向楚天成赔礼道歉,说自己那天态度不好。把他想错了。一席话说得楚天成心里很不是滋味。民无信不立,可有些干部吃点拿点占点,往往不以为然,而“信”的大厦就在这一点点中被侵蚀。他真怕有一天,这大厦会像王奶奶家坍塌的院墙,墙倒了可以再砌,但“信”倒了能再建吗?

楚天成见刘翠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刘翠花找他有事,便问:“嫂子,你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没啥子事,吃面条,我刚煮的。”

“嫂子,没事给我端面条干啥,无功不受禄,这面条你还是拿回去。”

刘翠花只好实言相告:“楚镇长,你能帮下子忙,动员我家大炮参加选举么?”

楚天成没有明确表态,却一个劲称赞刘翠花觉悟高,要刘翠花给何大炮吹吹枕边风。刘翠花一个劲摇头:“就怕他一根筋,不得听我的。”

“用点策略,使出你的杀手锏来。”

“啥子叫杀手锏?”

“就是能制伏何大哥的绝招。”

刘翠花赶紧点头:“晓得嗒。快点吃面条,冷了就泔烂了。”

楚天成这才端过面条刘翠花手里的面条,看着面条里卧着的两个荷包蛋,心中一阵温暖,就像三月的春风。

待楚天成吃完,刘翠花乐滋滋地接过空碗回家了。楚天成在后面喊道:“嫂子,如果何大哥当选了,你可别尽想着你何家饭馆的事,得想着白龙滩呢。”

刘翠花用脆脆的嗓子应付道:“好呢。”她嘴里这样说,心里的如意算盘敲得嘣嘣响:只要何大炮当上了村长,她家那些白条就能变现呢。她得赶紧回去给何大炮吹枕边风。

谁知何大炮一听就火冒三丈。他怪刘翠花多事,他坚决不去选什么村主任。刘翠花一见何大炮的驴脾气又犯了,她赶紧捂着心口,呻吟不止。刘翠花有心口疼的老毛病,一年中总要犯一回两回,所以平时何大炮尽量迁就她,不惹她生气。可让他为了六、七千块的白条去选村主任,这不是作践他吗?

对何大炮来说,开好饭馆,以和为贵,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白条在刘翠花眼里无比重要,而对他来说,六、七千块能干啥?没有它不照样活吗?他就见不得刘翠花整天把这点钱挂在嘴边,他不知说了刘翠花多少次,告诉她人不能光为钱活着,她一噘嘴,不为钱活着为啥?你能把脖子扎起来不吃不喝,说到最后反而是他理亏。怪不得网上说:太太没错是你的错,太太错了还是你的错,总之太太没有错,永远都是你的错。

看着床上“痛”得打滚的刘翠花,何大炮只好答应。刘翠花一骨碌爬起,高兴地偎在何大炮身上又揉又掐。

何大炮一把推开刘翠花,道:“现在心口不疼啦?还学会演戏了?浪费我的感情!我看你那脑袋被门缝挤了,你也不想想,要是选不上,得罪人不说,我不是光着腚推磨,转着圈的丢人吗?要是选上了,一上台就把自己家的欠账结清,村里人还不一个个门缝里瞧人,把你瞧扁了?”

刘翠花听得一楞一楞,何大炮说得有道理。她埋怨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赶紧对何大炮赔着小心:“大炮,你不想当村主任就算嗒,这事听你的。”

这时楚天成来了。刘翠花赶紧把楚天成拉到一边,悄声说:“楚镇长,情况有变。大炮他不愿意,我看那个事还是算达。”楚天成不明所以,执意要带何大炮去一个地方。

摩托车在绿树丛中穿行,何大炮坐在楚天成的摩托车后面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楚天成究竟要干啥,路上楚天成也只问他村里一些情况。一个多小时后,楚天成说一声“到了”,摩托车在一个山岭上停下来。

楚天成要何大炮站在山岭上往下眺望,何大炮一看呆了:“这不是诸葛镇的梅花岭吗?啥时候变成这样了?”只见山下绿树成荫。楚天成告诉何大炮,左边这片是核桃林,右边这片是茶园。中间这片是腊梅花,现在梅花已经开过了,但香气袭人,所以梅花岭的茶叶带着花香,非常畅销。

何大炮由衷感慨:“要是我们白龙滩也这样该多好!”

楚天成满怀信心:“会的,咱们白龙滩自然条件比这还好,就是缺少一个好的带头人啊。”何大炮沉默了,气氛一下变得沉重。

楚天成拍拍何大炮的肩:“走,先不说了,咱们吃饭去。”

楚天成将何大炮带回家,楚天成的妈早将饭菜准备好了。楚贤生还特意拿出自己藏了几年的好酒给何大炮斟上。边斟边说:“我这辈子最佩服两种人,一种是读书人,厚德载物,自强不息。一种是军人,意志刚强,为国为民。所以今天我得敬大炮一杯。”

何大炮感激不尽,同时心生愧疚:“楚伯伯,我以前只是炊事班的,现在退伍回来,啥事也没干。”

楚天成忙纠正道:“谁说的?这么多年你和翠花嫂子默默照顾王奶奶和村里的留守孩子,这不是事么?”

楚贤生连声感叹不容易,竖起大拇指称赞部队熏陶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到哪儿都是模范,是标杆。

这番话夸得何大炮激动万分。

酒酣肠内热。何大炮眼前又浮现了梅花村那片美丽的景色,这景色成了他心中美好的愿景。他由衷感叹,要是楚镇长早来白龙滩,白龙滩就不是今天的样子。”

楚天成说:“是啊,时间不等人,机遇更不等人。这次我提议白龙滩重新选举,就是让大家尽快选出信得过的当家人,白龙滩尽早富起来。”

何大炮举起酒杯,声音有些发颤:“楚镇长,敬你一个,干。”说完仰脖而尽。

楚贤生笑了:“是部队的作风,就是爽快。”

何大炮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大伯说得没错,咱部队出来的人啥时当过脓包。虽然退伍了,可我永远都是一个兵,党需要干啥我干啥。”

什么也不用说了,何大炮的豪言壮语就是对楚天成最好的回答。

何大炮回家向刘翠花说了想参加竞选的打算,刘翠花却不干了。她怕何大炮当上村主任后,凭何大炮这股宁愿自己吃哑巴亏的犟劲儿,这些白条就真成白条了。

刘翠花又去求楚天成,楚天成笑她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当初求他动员何大炮竞选村主任,现在又要他动员何大炮不参加,岂不是出尔反尔

“算嗒。他选就选吧,还不一定选得上。”刘翠花只得自我安慰。

一江春水向东流。温婉的汉江如龙游大地,沿着白龙滩匍匐绵延。波潋滟,平如镜。偶尔有水鸟飞过,鱼儿跃出水面,不甘寂寞地荡起阵阵涟漪。

楚天成刚帮王奶奶把劈好的柴禾码整齐,张半龙气喘吁吁跑来喊楚天成快去水电站,说村民们把水电站围了。楚天成顾不得喝上一口王奶奶端出来的水,赶紧就往水电站赶,边走边给米满打电话,让米满通知万书记到水电站。

水电站大门口围满了群众。不一会儿万金友和米满也来了。万金友一到,就开始劝说村民。楚天成见状很感激,万书记这人平时圆滑世故,还有点倚老卖老,但在关键时刻,他都会出手相帮出谋划策。自己毕竟年轻做事难免头脑发热,而万书记遇事沉稳,又有丰富的乡镇工作经验,各方面都应该学习。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楚天成一扭身走到村民们面前。他得给村民一个交待,让村民心里有底,再说他也得知道村民们为啥原因闹腾。

楚天成对村民们喊道:“我就是楚天成,你们有事跟我反映,我解决不了的再帮你们向上面反映。”

村民们七嘴八舌叫嚷开了,纷纷喊兑现余下的补偿款。有的村民喊,补偿款都被镇里和水电站瓜分了。

楚天成走到村民中,他大声说:“乡亲们,大家知道那场暴雨,大家也知道一期工程被毁的事。为那工程,万书记几天几夜没合眼,守在工地上,米副镇长两个月没回家。我们为啥这样做?就是想大伙都能过上好日子。大伙知道,水电站多重要,过去咱们守着白龙谷这么好的水,却喝不到嘴里,为啥?现在有了水电站,灌溉不愁了,用电不愁了,吃水不愁了。”他的确有太多的话说,今天就要说个痛快。村民们安静了许多。

楚天成继续说道:“当初一期工程被毁,老天爷给我们挖了个大坑,我们不能往坑里跳吧?白龙滩得发展,得朝前走……”

有村民上前打断楚天成的话:“莫怪咱们农民见识浅,当初我们不想搬,可为了建水电站,我们不得不搬,可搬了家,补偿款也只得了一半,你叫我们咋想,我们心里能舒服吗?你在这儿,我们还踏实,就怕你到时候拍屁股一跑,我们找谁去。”村民纷纷响应。

楚天成拍着旁边一个村民的肩膀说:“请大家放心,我楚天成今天丢下一句话,不把大伙儿的钱还清,不让白龙滩变个样,我就不离开楚桥镇。”

人群这才慢慢散去。米满凑过来问楚天成,站出来的时候心里怕不怕?

楚天成笑笑:“咋不怕?此怕非彼怕,怕的是村民们不相信我,那样还不如用根扁担劈了我。”

米满乐了。这个男人,真捉摸不透:“其实你不老气横秋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楚天成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米满已经走远了,一头直发飘在风里,周围的空气也似乎随之飘荡起来。他想顶她一句:“你把头发捋顺了也还过得去。”

回到白龙滩,已是傍晚。张半龙早在村部门口等着楚天成了。他告诉楚天成,白天煽动村民的罪魁祸首就是万有财和秦桂花。楚天成一听皱了皱眉头,批评张半龙,不要整天疑神疑鬼,还真把自个儿当成了半仙。

楚天成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能顺着张半龙的意思说吗?就张半龙那张乱鼓泡的嘴,水里能点燃灯,要是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了,岂不折了万有财的面子?而且上次万有财请客的事,他一直觉得愧疚呢。

第二天一大早,楚天成正在山上转呢,远远看见给王奶奶挑水的何大炮。楚天成走上前去,问何大炮:“明天就要选举了,你有没有信心?”

何大炮立即立正站好,像个接受首长检阅的士兵,用响亮的声音回答:“报告楚镇长,有信心。”

微风轻拂,大荆山泛起一层层绿浪,一切沉醉而美好。楚天成正望着何大炮的背影出神,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请问你是楚天成吗?”

楚天成打量来人。这女子着一袭白色连衣裙,一头清汤挂面似的直发,显得无比美丽温柔。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他想不起来。他在记忆中迅速搜索。这时,刘翠花跑过来惊呼道:“孟记者,么子风把你吹来了?哦,楚镇长,你这个镇长不会连咱们市电视台鼎鼎大名的孟记者都不认识吧?”

楚天成仍旧一头雾水。

女孩大大方方地伸过手,自我介绍道:“楚镇长,我是孟雅。农业频道垄上行节目主持人。”

刘翠花抢过话头:“孟记者,你主持的节目好好看,特别是那个乡村风,那些广场舞呀好看极了,襄阳花鼓戏听得人骨头都酥嗒。你有时间教教我撒。”

孟雅笑着答应刘翠花,有时间专门带老师来教。她说今天是为楚镇长的事来的。有人到电视台反映楚镇长在村民家里吃喝,帮人贿选,破坏民主选举的公平公正。说着还将一沓照片作为证据丢在桌上,这些都是楚天成在刘半龙家里吃饭的照片。刘翠花捡起这些照片,看着看着哈哈笑起来。

楚天成和孟雅莫明其妙望着刘翠花,她这才止住笑,朗声道:“我还以为啥子事,还别说,楚镇长挺上相,长得像电影演员刘华。”

哪是刘华啊,是刘烨。刘翠花这一说把大家逗笑了。

楚天成也哭笑不得,谁这么无聊,他又不是明星,拍他干什么。

刘翠花义愤填膺:“孟记者,你们记者要讲事实撒。这不是张半龙的家吗?他家穷得叮当响,有啥吃喝?你看这一盘子萝卜,一盘杂广椒,叫啥大吃大喝嘛。我看拍这个照片的人吃饱了撑的。孟记者,这是有人栽赃陷害,贼喊捉贼呢。你告诉我,是哪个王八蛋在嚼楚镇长的蛆,看老娘不用菜刀把他的嘴皮子像剁盐菜一样剁它个稀巴烂!”

见刘翠花这副泼辣相,孟雅笑着解释道,拍照的人本意是想检举楚镇长,可这些照片却给楚镇长做了正面宣传。我们台长专门安排我采访楚镇长,当作廉政典型跟踪报道,号召年轻的基层干部向楚镇长学习。”

楚天成听孟雅这样一夸,脸霎时红了。

刘翠花一听,长吁一口气:“哎呀妈呀,原来是一场虚惊,这我就放心嗒。快到我屋里采访去。”

楚天成提议到王奶奶家采访,顺便麻烦孟记者给她老人家照张相。

王奶奶正在院角太阳下绣一双“喜鹊登枝”的鞋垫,见他们来,赶紧进屋搬凳子。孟雅看见笸箩里挤挤挨挨的花朵,如此鲜艳美丽,每朵花,每片叶好像在对你诉说一个凄婉的故事。她惊呆了,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让花朵说话,用一针一线创造这些生命的老人心中该藏着怎样的情愫?

孟雅赶紧调好焦距,将每双鞋垫用特写保存下来。老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高级的照相机,她像看宝贝一样看着笑着。

采访结束,孟雅要回台里。临行时,楚天成从包里拿出王奶奶送给他的花鞋垫,要孟雅请电视台为这鞋垫做一下宣传,他到市文化局跑跑,想为绣花鞋垫申请非遗。

孟雅点头,她也希望这些艳丽的花朵永远开在人们的心里。

村民们盼望已久的选举终于到了。

一大早,秦桂花对着镜子一个劲收拾打扮,今天是他男人露脸的好日子,她得为男人竞选加分。

万有财自从挑拨乡亲们到水电站闹事后,心里整天悬着一把剑,生怕楚镇长找他麻烦。再加上秦桂花那张碎嘴,整天像只鸦雀在他耳边喳喳不休。这些天一直气不顺,见秦桂花在打扮得花枝招展,更不舒服,发泄道:“有啥好打扮的,抹来抹去还不是一张老脸?”

秦桂花一听,将梳子往桌上一拍:“万有财,你个没良心的,嫌我老了?有本事你找年轻的去,自己没出息把气撒老娘身上,算啥本事?”

去参加选举大会的人听到吵闹声,都挤过来看热闹,一下子他家成了另一个分会场。这时,村里广播响了,要村民速到村部门口集合。

“要选举了,你俩口子还在家里摆龙门阵。”村里人打趣万有财。秦桂花擦干泪照镜子一看,化的妆全花了,看着已走出门的万有财,她也顾不得拾掇了,赶紧跟上去。

竞选演讲开始,何大炮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台。他说:“乡亲们,咱们白龙滩为什么穷?咱们白龙滩山好水好不应该受穷啊。我们要想法致富,好好利用汉江母亲河,种植核桃,发展养殖,过上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如果大家信得过我,选我当这个村主任,我何大炮别的没有,就是两个字,——实在,我愿意实实在在为大伙服务,实实在在和大伙一条心……。何大炮朴素的话语给乡亲们莫大的鼓舞,掌声经久不息。

万有财上场了,他一看下面人头攒动,紧张得直冒汗,已经背熟了的稿子全忘了,大脑一片空白。他咳嗽了好几声,仍然想不起词来。情急之下,他只得一个劲鼓掌。秦桂花一看急了:“你快说话呀。”

他看着秦桂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说话,说话,我说什么呀?”

“快说怎么致富的事儿。”

“对,要致富……多生孩子少栽树。”台下哄堂大笑。

张半龙大喊:“万有财,你俩口子回家去商量好了再来。”

万有财尴尬万分,只得在一片哄笑中走下台来。

选举结束,何大炮顺利当选白龙滩村主任。刘翠花埋怨何大炮:“要你当闷嘴葫芦你咋还雄起嗒。咱家的白条么办?不行,我还得找楚镇长,这个村主任你不能当。”

“楚镇长呢?”张半龙也在找楚镇长。

楚天成已经在回镇的路上了。他似乎听到了白龙谷欢乐的歌唱,看到了白龙滩一个个蔬菜大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山坡上果树成行,一粒粒核桃正咧嘴呢,就像村民们那一张张热切期盼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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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前月下,某王爷拈花一朵站在小妾窗前,正准备来个深夜幽会,突然从旁窜出来一个银发红眸的可爱小正太,气呼呼的双手叉腰指着某俊美王爷哇哇大叫:“妈咪是我的,不准半夜勾搭!”。某男气的作势要打,却被萌版小正太一脚踹飞,某女目瞪口呆,却被小正太一下子扑到:“妈咪妈咪,今天喝血的时间到了,快点挽起袖子,露出你的白嫩小胳膊让我咬一口吧!”。芙蓉帐内,俊美王爷双眸盈满柔情看着女子,长舒了一口气:“女人,我们终于能清净了”,漂亮的薄唇微微上扬,下一秒却一下子晕死跌趴在地上,某银发红眸的可爱小正太扔掉手里的木头拍了拍手道:“妈咪是我的女人,谁敢动我的女人,杀无赦!”。
  • 共城从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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