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皇帝只有一件事值得她羡慕,就是对皇后的情意。她记得在海棠坞时,皇帝的眼神坦荡而无奈,语气低沉急促,交杂了太多隐晦的愤怒。然而这种情意她不曾设想,也不曾体味过,甚至快要忘记它的样子。
……或者说,尚未有什么人和事能轻易撬动内心。这样也好,在这等晦暗之处,不轻易陷入虚妄的情感中,于己只有益处。这样的生活看上去寂寞又枯燥,但是仔细思量,又有什么不能过呢?
只是路还是要走下去,还是要在宫里生活下去,提防暗处的算计,为自己博一个好的晋封……莲舟迷迷糊糊地想着,差点在轻微摇晃的步辇中睡过去。与皇帝同车出行还是头一遭,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如此有失颜面的缘由。
“皇上驾到——”
两人走下步辇时,殿内空地处已聚集了好几名内侍,还有些宫人整理衣衫,刚从主殿出来,显然是措手不及,齐刷刷跪下请安。
“夜里外间风寒,顾容华也早些回去歇息吧。”皇帝停顿一会儿,还是大步往主殿的方向走去。莲舟也没有停留,行了礼便回往自己殿内,迎面便是一脸惊讶的碧芍与白芷,身后还有几名窃窃私语的小宫女。
“我乏了。白芷,这截香都熄了,如何不换新的?”
“小主,这是……?”
“皇上改主意,去慎妃那儿歇息了,不是什么大事。碧芍,替我备些纸笔罢。”莲舟坐在榻边,敛襟肃容,忽而又舒了口气,仿佛释然。
“是,小主。”碧芍见她神色变幻,不敢多问,转往书架拿取文房四宝。白芷闭紧大门,放下最外一层的绛纱幔卷,这才替莲舟更衣:“小主切莫烦心。皇上之心阴晴无定时,奴婢看大约是心情不好。只是怕,又要惹出流言蜚语了……”
“你说的不错,并不见皇上动怒,只是说着便改了主意。我知道你们担心,不过皇上喜好古怪,反复无常更是常事。至于外面那些下人,便随他们议论去罢。”
莲舟换了家常衣衫,笔墨纸砚已在碧玉琉璃台上摆开。她将观音像前的香一一换过,又回到桌前。松烟墨块在歙砚里擦出并不悦耳的声响,乌黑的汁液便渗透开来,伴着轻微的香气。墨块研毕,莲舟提笔蘸饱了墨,略一思索,便向纸上奋笔疾书起来,写的正是《法华经》之《药草喻品》。
白芷再次端着热过两道的龙眼枣仁羹进屋时,莲舟正撑着手闭目养神。未完全晾干的硬黄纸铺满了翠玉琉璃台,砚内的墨已干涸。大片的墨痕擦在白皙的腕子和袖口上,但她视若无睹。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般,空气的流动静谧而凝固,与莺声燕语的主殿隔绝开来。
迦叶。譬如三千大千世界。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种类若干名色各异。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一时等澍其泽普洽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小根小茎小枝小叶。中根中茎中枝中叶。大根大茎大枝大叶。诸树大小。随上中下各有所受。一云所雨。称其种性而得生长。华果敷实。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
“顾莲舟,你昨日出言不逊顶撞皇上,可知罪?”
“回娘娘,妾身惶恐,从未曾冲撞皇上。”
“是么?昨夜皇上把你给从片霞宫送回来,难不成是皇上之过?听闻有些人变着法子地讨太后欢心,无非是留不住皇上就使这下作的手段。可惜呀,皇上并不会因此多看你一眼。鸾雁,你说是不是呀?”
孙韵妍端坐在正殿中央的玫瑰榻上,倨傲而得意地审视着跪着的莲舟,内心却依然恼火。她昨日刚刚承宠,便着一件宽大的黛色底烫金云纹妆花缎裙,正由一旁的掌事宫女鸾雁细细地为其涂抹丹蔻。然而下首的年轻女子哪怕是看似低眉顺眼,神色仍淡淡地,从衣着穿戴到行为举止都寡淡乏味,仿佛并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不曾将任何事放在心上。
“你既然并不知罪,便罚你在此跪两个时辰罢。”
“娘娘,奴婢听闻这位容华不算受宠,平日里瞧着也挺安分……如此是否过于苛责了?”
“住口!可有你说话的份?”鸾雁吓了一跳,只好缄默不语。
莲舟默然跪着,膝盖已近麻木。她并不曾想到一大早被召去主殿,刁难来得如此突来。然而一宫主位原本便有资格责罚其宫中的其他人,纵然是对方有意为之,少不得也得挨过去。
如此这般过了许久,忽而门口传来细碎脚步声,紧接着便传来温柔和缓的音声。
“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我宫里有人不识好歹,正好好调教呢。素日里都是我去未央宫,难得姐姐想到我宫里来。”孙韵妍并不从榻上起身,言语中隐隐带着酸意。
门口几位宫女簇拥着一位气质高雅的年轻少妇进殿,乃是惠妃韩裳。她远远瞧见了莲舟,面露惊讶走上前来道:“这不是顾容华么?听婉贵妃说了,说昨晚皇上先是召了容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来了妹妹这儿。”
“若不是出言不逊冲撞皇上,怎会被原样送回来?也不怕人笑话。”孙韵妍冷笑一声,取了丝巾小心地擦拭指边的涂料。“姐姐你说,这样的事咱们入宫以来还是头一遭。既然出在我宫里,便该我好好管教。”
“妾身给惠妃娘娘请安。”莲舟垂着头,只看见对方白底红花的丝质裙边,偶尔露出其中价值不菲的玉色云锦小履。
“今日皇上还提起这孩子,说她有意思呢。”韩裳笑着吹凉了茶盅,扶了一下鬓边散乱的发丝。她虽只带了一只银质翠鸟衔珠的步摇,不过淡施粉黛,比孙韵妍更显柔婉娴淑,令人颇有亲近感。
“……原来姐姐今天见过皇上了?”
“为着宸凡的热病才好,皇上今天一早便来看了看。”
“我就说呢,皇上过了辰时就急着要走,原来去姐姐那儿了呀。”孙韵妍似笑非笑,莲舟顿觉其中醋意。“未央宫倒是离片霞宫最近的,哪里像瑶光殿这般偏远呢。还要靠一个小小的常在,皇上才愿意过来。”
“不过是宸凡的病罢了。顾容华还是起来罢,这样一直跪着也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