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六,宜嫁娶。
两家早先便请人合了八字,定下这个黄道吉日。忙活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正日子,阮沅心中松了口气。
幸亏!再折腾下去自己身子都要吃不消了,天晓得自己有多少天没好好休息过了。从前听说某家婚宴盛大华美,心中向往艳羡,如今经历一遭才知其中的繁琐磨人,事事操心,费心费力。
虽觉疲劳累人,但今日自睁眼起,见到得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家里丫鬟小厮捧着分发的茶果赏银,嘴里说着吉祥话儿。自家小姐出阁,大家与有荣焉,每个人都牟足了力气,跑前跑后得各处帮忙。众人如此兴奋,阮沅心中也满是幸福期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谁心中不期盼一段和美专一的感情。
府中手艺最好的两个丫头正伺候阮沅上妆,抹脂粉,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涂唇脂。铜镜中的女子由慢慢地由清素转为秾丽,阮沅肖像其父,阮煜天之骄子,华贵天成,凌厉贵气,阮沅眉眼与其父七八分像,只是身为女子,不如其父凌厉逼人,气质上温润些,但也是清傲相,本就生得皮肤莹白,如今朱唇墨发,冷中带艳,更显清艳之色。
“夫人来了!”门口丫鬟通报。
王氏今日也穿得隆重端庄,着茜色褙子,银朱色罗裙,头上簪金戴玉,身后跟着翠竹,茜雪等五六个丫鬟。
“请夫人为新妇理发。”见妆已上好,喜婆让丫头递上呈盘。
王氏从铺着红布的呈盘中拿起木梳,走到阮沅身后,轻柔得梳着阮沅及腰乌黑的长发,动作间有悠远清淡的香气飘出。王氏心中感慨,从前只当作孩子的人,如今也到了盘发嫁做人妇的时候。喜婆在一旁说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不说金银富贵,娘只盼着你一生无忧。”王氏只此一女,平时又极尽宠爱,哪里舍得女儿早早出阁,本想多留在身边两年,慢慢挑个好人家。未曾想圣上突然指婚,还是裴府,心中着实担忧。
阮沅看着铜镜中的母亲,知其心事,明其忧虑。这赐婚来得突然,自己虽然已坦然接受,但心里其实没有做好十分准备。
阮裴两府交恶的源头是自己父亲与裴大学士的政见不合,是世家望族与天下寒士的对立,是既得利益者与反抗者之间的抗争。圣上之举为的是缓和二派关系,可这纸婚约于总体大势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自己很可能成为朝堂权力相争的牺牲品。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王夫人喉头哽咽,言语间带了哭音,趁着阮沅不注意,揩去眼角泪水。
“娘......您别哭啊”母女连心,阮沅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母亲流泪了,知道其担心自己为朝堂之事所累,到了裴府,公婆不待见,夫君厌弃,处处受气。
“夫人,小姐大婚是喜事啊。”
“夫人,您再伤心小姐也要忍不住,妆可要花了。”身边的丫鬟递去帕子,言语安慰着。
劝好了王氏,喜婆忙让丫鬟为阮沅修饰面容,盘头簪发。
“手下快点,别误了吉时。”喜婆催促道,凡事都有规矩章法,娶亲这种大事更是如此,何时辞别父母,何时过门,何时拜天地都有讲究,耽误不得。
旁插白玉嵌翠花簪,鸳鸯纹鎏金钗,冠上簪金镶玉步摇,饰以玛瑙翡翠,行走起来,珠摇玉动,摇曳韵致。
“快,快,快伺候新娘子更衣。”出门的时辰可快到了,见妆发已成,喜婆忙催。
琅初,木樨带着三个丫头伺候穿衣,大袖长衫,长裙,外面还要再套一件广袖上衣,披帛,层数繁多,真可谓盛装。青色的嫁衣乍看无华,并无特别之处,细细看去才发现衣料上尽是并蒂莲,连理枝一类的繁杂暗纹,暗纹随光线流动,在光亮下显出华美的暗金色,既低调又华贵,看得出是绣坊的心血之作。
喜婆为这东都多少人家作过媒,看过多少盛妆新妇,也不禁赞叹道,到底是高门贵女,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本就气质高华,这再一妆扮起来,更是天人之姿,风韵秀彻。
新妇已准备妥当,只等着夫家发轿迎娶。
不多时,便听到外头喧闹起来,奏乐鸣炮,人声鼎沸间还听得阮祯撕心裂肺的哭闹声,阮祯今年不过十岁,不知谁说了些什么,惹得阮祯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得不愿自家姐姐出阁。
“是哪个讨厌鬼惹得我祯弟哭得这么伤心。”王邵表兄的妻子,崔氏嗔道。
崔氏是崔筠的远房表姐,所以,阮沅同崔筠不仅是发小,还多了一层亲戚关系。这也是门阀得以维持百年的原因,靠着联姻嫁娶互为姻亲,彼此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盘根错节,难以连根拔除。
“是邵堂兄!”众人笑闹道,将崔氏夫君王邵贡献出来。
“看你做的好事,欺负祯儿作甚。”崔氏佯怒。
“不过看祯弟可爱,同他玩笑罢了。”王邵表兄笑得开心,从小就淘气,成家了还最爱热闹。最爱逗弄人。
当天,在王氏泪眼婆娑,阮祯鬼哭狼嚎,众人欢声笑语中,阮沅热热闹闹地出嫁了。
场面盛大,十足排场,长街上挤满了闻风而动前去观礼的百姓,王氏给了自己女儿无限风光,以致事后月余还是东都子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据说,以后各家嫁娶,目标都是与此标齐。
夜凉如水,外席依旧是宾客满堂,热火朝天,众人把酒言欢,兴致正浓。今天怕是把东都有头有脸的人凑了个齐全,朝堂重臣结亲,有交情没交情的都紧赶着过来凑个热闹混个脸熟,没准儿宴席间还能遇着个提拔自己的贵人。
不同于外院缤纷喧闹,内院一片安静,阮沅举着金缕团扇有些手酸,新郎官现下估摸着还在招待宾客,心下无事,心中澄明,五官也灵敏起来,余光瞥见月光透过窗子散了满地清辉,空气中隐隐约约浮动着清淡的花香气,感叹道:这倒真是良辰美景。
正沉醉于这美景之中,忽听见脚步声,随后木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阮沅心下也紧张起来。
“我有几句话要同姑娘说。这话说来唐突,但却不能不说。”
“姑娘非我钟意之人,我也并非姑娘良人。不愿误了姑娘。”裴珩正正经经得说。
看来这扇子得自己拿开了,阮沅将金缕团扇放在一旁,举了半天手都酸了,悄悄转了转手腕。又抬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新郎官,一丝细微之处都不放过。身着礼服,金丝玉冠束起黑发,身姿挺拔,面冠如玉,眸中一片清明,再观神情,神色自然,面有歉意,看来是清醒着呢。
“为何?”阮沅面上冷静克制,心下却是一阵心塞,心中那簇期待日后生活美满,夫妻携手的小火苗也倏地熄灭了。这都是什么事啊,哪有夫君在大婚之夜同新妇说这种话的,太失礼了。不禁腹诽:自己什么命啊,摊上这种事儿。
阮沅不禁肖似其父,而且深得其父亲真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纵心中万千抱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能扯出丝微笑,不管遇见多大的事也能撑着一张面皮,不动声色。
“公子可是已有了心仪之人?”阮沅勾出一丝微笑,神色和缓地询问道。
“不曾。”
这倘若是实话,那原因便很明白了。两家本就不和,不愿意同政敌结亲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裴大学士是皇帝最倚重的朝臣之一,膝下只有裴珩这一独子,既然没有结亲的打算,为何不上书皇帝请求收回成命?阮沅想起当初母亲剖析的当下局势,对如今朝堂的暗流涌动更有了几分体会。裴大人怕是上书也早已上书了,只是圣心无法转圜。这场婚约意在缓和两家甚至两党之间的关系,在国家安定面前,自身意愿又算得了什么。说来这裴珩也是耿直,因着笃定不会喜欢上自己,便连培养感情,日久生情的机会都不留。
“既没有,不如我们先凑合着。”阮沅笑咪咪,“我知情由心生,最难妥协讲究。公子今日同我说这些话,也是不愿耽误我,我亦不愿为难公子。只是,这刚大婚就不和,不是折陛下脸面么?再说,你我两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门第,这事传出去也怪丢人的。这不好的,你说是吧?”
裴珩不动声色,似在考虑。
“裴公子,我说话算数。我这次嫁妆中正巧有一副屏风,明天我便使人搬进来。如此,这间屋子一分为二,你我虽同处一室,但以屏风为界,互不干涉可好?”
“只是如此,怕姑娘清誉受损。”
还好如今民风开朗,和离再嫁不是什么稀奇事儿。阮沅心中这般想,嘴上却说道:
“无妨。这婚是圣上定下的,退不成,不能退,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如今局面已不能改变,权宜之后的这些牺牲也是避无可避。”这话说得大气,是想给裴珩留个自己身受委屈却深明大义的好印象,毕竟日后要在裴府待着,有些事还得有劳裴珩照拂。
裴珩沉吟片刻,同意了:“如此,委屈姑娘了。”
阮沅报以微笑,事到如今,已是别无他法,这是最好的解决之策。只待时机合适,一别两宽,一拍两散。
裴珩作揖行礼后坐在桌旁,阮沅看着裴珩,突然怀疑裴珩是不是一直就在等自己说这番话。他性子沉稳,又在官场做事,考虑事情势必比自己妥帖。圣上赐婚,哪个胆肥得敢抗旨和离,是他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这耽误姑娘的计划,只好话说一半留一半,等自己先提出建议,他好从善如流。
阮沅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刚才裴珩话不多,看似将主动权给了自己,实则是在等自己上钩,引自己说出整个计划。反观裴珩,看似被动接受,其实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
好啊,是个老谋深算的。从前只觉裴珩温文儒雅光,光风霁月,没想到竟是个有城府的,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裴珩察觉到目光,回头道:“怎么了?”神色温柔。
看着那张人畜无害,温润如玉的脸,阮沅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以后,可全仰仗你我配合了,”阮沅带了点玩味笑意,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酒杯,斟满两杯,“愿合作默契。”
“对了,裴公子,这主意虽是我出的,但你也是同意的。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至于一些后事你可得出力解决。”
阮沅面皮微热,故作镇定无事,指了指床榻上的白绢布:“这事便交给你了。”
说罢,起身背朝裴珩,偷偷摸了摸自己脸颊,微烫,不过适才应该还算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