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南宸托着腮迷迷糊糊看着蒸汽从瓦罐盖子四周的缝隙冒出来的时候,打了个瞌睡,旋即感觉胖乎乎的小肉脸被什么东西托住了。那东西很软,有点粗糙,还有点冰冰凉……
南宸撑起眼皮,侧仰起小脑袋,眨了眨眼睛,看到一张极其英俊的脸,于是傻乎乎地笑了笑:“好看叔父来了。”
旁边的栾煜突然发现在无且身侧他的存在感就变得极低,蹲下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不好看吗?”
南宸眨眨眼,想起爹爹教他不能说谎,于是伸着小肉手使劲晃了晃:“没有好看叔父好看。”
无且摸摸南宸的头,语气极轻极缓:“宸儿困吗?”
南宸点点头,又摇摇头:“药还没煎好,宸儿不困。”
拿起身侧的一块白布,裹住盖子顶端掀开,仔细闻了闻,又将白布裹住药炉手柄道:“药煎好了。”
接过方自华递过来的一只玉碗,棕褐色的药液顺着药炉嘴慢慢流到碗里,苦涩的味道愈加浓郁。无且将玉碗捧在手心凉了凉,才拿给南宸。又掏出一颗糖捧在手心里,哄道:“喝了药,叔父给你糖吃。”
南宸捧着碗,小心咂摸了一口,苦得直挤眼睛,众人瞧着他又可怜又可笑的模样俱是忍俊不禁。抬眼看见靠在门边的栾歌,南宸的目光在糖上晃了又晃,终是摇摇头,小声说道:“爹爹不允。”
无且眼睛仍盯着南宸,心里还在气方才的事,闷闷地问了一句:“你允不允?”
栾歌像是刚刚回神,立刻回道:“允,我允。”
南宸眼睛里绽放出惊喜地小火花,露出几颗小米牙,小心翼翼接过那糖,舔了一小口,立刻快乐地眯起了眼睛。
“药还没喝完。”栾歌淡淡道。
南宸旋即捧起药碗,喝了一小口,又舔一口糖,再喝一小口,再舔一口糖。
众人就这么瞪着他一口一口又一口,直到南宸喝完药将糖果塞进嘴里,方才反应过来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小孩喝药有多蠢。
无且倒了杯水,很心疼地在南宸脸蛋上摸了一下:“宸儿吃完糖漱漱口,去睡觉吧。”
南宸点点头,捧着小茶杯颠颠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栾歌盯着无且后脑勺,淡淡说:“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小孩。”
栾煜闻听此言,直到自己再待下去是自找没趣了,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心里总惦记着张梓一,总有些心不在焉。
五祖更是早就乐的自在,去五重天逛花市看小姑娘了。
无且转过身,微微抬眼,对住栾歌的目光。
栾歌道:“他倒也肯听你的。”
无且伸手,按住抹额上那颗流光溢彩的宝石:“即便是为了他,你也应该考虑我们的提议。”
无且顿了顿,继续道:“你无心承受这些,难道他就该吗?”
“这件事,容我想想。”栾歌温和地笑了笑,将药炉里的药渣控进草筐里,“倘若他是人王,这些事情也是合该承受的。”
“你呢?”
“凡界皆是身无灵力之人,需要又能有才的人王。”栾歌语气淡淡的,平静地像一汪静水,“天宫众人,不需要我的庇护。”
无且哑然,这是你把疑似人王的人圈在身边当儿子养的理由吗?
“即便他不是人王,将来放去凡界也必能有所作为。”
“殿下说什么自然都对。”无且觉得和栾歌斗嘴十分没意思,转身要走,觉得太阳穴刺痛,隐隐有些发晕,便扶着门框匀了两口气。
栾歌瞥见四下无人,走近前在无且背后顺了几下,轻轻道:“月清,再容我想想。我只是觉得以南宸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问题,何必牵连天下诸多才士呢?”
无且默默思忖良久,终于一字一字地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栾歌按了按眉心,后退了一步:“从乾坤洞回来之后,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
瞥了一眼无且,见他没甚反应,栾歌沉下眸子:“你早晚会知道的。到时候你会懂得我的苦衷。”
无且咬咬牙,并未答话,只拂袖而去。
谈话进行的不甚顺利,栾歌只是垂下眼眸,温和地看着无且的背影,想起星象流转,觉得格外头痛。
更为要命的是,南宸自湖边作诀一事后,小病大病一直不断。无论如何精心地用灵力养着,无论喝什么补药,都不见起色。人更是一日一日地干瘦下去,仅仅是一夏一秋的季节,已经从原来白胖的小团子,几乎瘦成了干巴巴的小猴。
更更要命的是,不知什么缘故,南宸先是印堂发黑,再是丹田处隐隐有黑气,发展到最后,整个人竟都是黑黢黢的了。
只过了两个季节,众人皆知,九重天那位殿下的小殿下,从一个刚出笼的白馒头,消瘦成了炉子里焦得酥脆的烧饼。
五祖与岚王邵子巍每日与南宸诊脉,结束后又同无且、栾歌一起商讨药方与医治的法子,只是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见起色。
栾煜急得直皱眉,说话地语气便重了些:“大哥可还有什么法器能用上的吗?”
栾歌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容潆在一旁急的也瞪眼,栾歌与他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恩。他又一向是性急之人,于是一把将洛水衣揪下来:“殿下,这洛水衣给小殿下用吧!”
栾歌眸中微动,又反手把洛水衣披在容潆身上:“你羽蜕之期将至,要格外当心。何况小殿下也并无性命之忧,洛水衣给他也是白费了。”
容潆还欲言,无且使了个眼色,朝他摇摇头:“现下只要南宸尚且性命无虞,就都还好,其他的也不要过分勉强了。”
直到冬日,九重天宫殿后面的小园子里一日复一日地咕嘟咕嘟冒着药气,浸得南宸衣衫头发上俱冒着一股苦味。
五祖叹了口气,将茶碗上氤氲的热气吹去:“小殿下但凡能熬过冬天,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话虽如此,众人仍像是把心提溜在裤腰带上。
天宫初雪的那日,按照以往规矩,九重天设宴,五重天及以上的诸神都带着妻子儿女前去赴宴。
南宸并未跟着栾歌饮食,而是在栾歌旁边单独设一小桌,桌上的吃食虽然还精致,但大多是药膳,闻着味道也叫人不甚有什么胃口。
底下的人吃饭赏雪,冻得手指尖有些发僵,方自华忙叫人上了锅子,五祖又命无且给众人烫了酒,热酒热菜,众人心里俱写意起来。
一旦酒足饭饱身心愉悦,人的一张嘴,就不是只用来吃饭的了。
六重天金云夹了一大筷子肉塞进嘴里,跟隔壁桌的姐妹儿嘀咕:“你说为何小殿下不跟殿下姓哪?”
“你怎么又提起这个了,”那姐妹儿名唤江佳,兄长江陵是不久前上了七重天的一位青年才俊,近日血统一说盛行,因此更是格外得意,“我那天去五重天遛弯儿,听见棠家的几个小厮嚼舌根子,说小殿下或许是凡人所生,因此殿下才格外精心地用灵力养着,生怕露了什么底。”
金云用长袖掩着嘴巴喝了口酒,又低声问道:“这又与小殿下不姓栾何干呢?”
江佳挑了挑眉,神神秘秘地说:“听说那女人是凡人中的凡人,或许是殿下怕污了栾氏一脉的血统呢!”
说着,二人又心照不宣地朝南宸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巧撞见栾歌父子的目光,心头突突一跳,忙将头转了回来,假意吃菜。
栾歌耳力好,且此二人都离得不远,因此方才她们俩的对话都听得八九不离十,心头只觉荒唐无比,冷冷笑了一声,袖子一挥,给二人布上了一桌的白面馒头。
金云江佳二人一阵心惊,就看栾歌举着小勺在给南宸喂汤,略提高了声音问南宸:“宸儿,你说吃能不能堵上嘴。”
南宸眨巴眨巴眼睛,咽了嘴里那口汤,笑嘻嘻指着自己道:“堵住宸儿的嘴啦!”
栾歌被南宸逗的嘴角一弯,宠溺地在他脸上摸了一下:“宸儿最乖。”
金云苦涩地拿起一个大馒头塞进嘴里,泪水汪汪看着江佳:“都是你话多。”
话音未落,就听得略远的一张桌子那边喧闹了起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作着诀,翻手覆手间,才呈上来的一杯茶水表面就结了一层冰,旁边的人皆是啧啧称赞。
一胡须花白的老头说道:“棠棣年纪小归小,还是厉害,如今竟已能作诀了。今年才四岁多点儿吧?”
梳羊角辫的小姑娘名唤棠棣,十分傲娇地甩了一下辫子点点头。
“小殿下更厉害呢,”另一个老头说道,“年纪还更小些,听说前一段时间就已经能作诀了。可惜啊……”
众人眼睛偷偷瞄向如今干瘦虚弱的南宸,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南宸耳力不及栾歌,但是双眼明亮,视力奇佳,虽然听不见大家在议论什么,总能看见来自不同方向怜悯的目光,因而慢慢垂首,仔细回忆那天湖边上的诀,却怎么也想不起完整的口诀来,急的面红耳赤,几乎要落下泪来。
容潆从后殿走到南宸身边,捧了一碟子淋着蜂蜜的玫瑰酥,拈了一块放在南宸手上:“小殿下,道阻且长,不急这一时。”
南宸含着泪,咬了一口玫瑰酥,甜味儿立刻在舌尖上绽开。
其实他也并没听懂容潆说的什么道阻且长,只是……他又咬了一口玫瑰酥,细细嚼着,那些东西不急在一时,玫瑰酥急啊!
管他说什么,南宸认真地看着容潆,又认真地点点头,假装懂了的样子,又拿起一块玫瑰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