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镶对她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果然,还没走出几步,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
视线顺着扯着衣角的手看过去,没等他开口,符楚抢先道:“我的鞋子不能沾水,你背我!”
“喏,不信你瞧。”为了印证方才所言不虚,她将裙摆下藏着的牡丹缂丝绣花鞋抬起来,脚尖点了点他的银边弓靴。
宋镶斜眼瞥了眼,抬腿作势要走。
符楚反应迅速敏捷,立即蹲下抱住他的腿。
借着酒意,她肆意地朝他耍性子。
宋镶沉声让她松开。
“不松。”符楚赌着气,双手缠得更紧了。
宋镶黑着脸将她的手扯开,符楚不敌松开,心里莫名失落,脑袋也耸拉下来。
一团黑影罩在头顶,宋镶无奈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来。
“傻愣着干嘛,上来。”他看了眼呆呆蹲在原地的她。
符楚旋即眉开眼笑,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她故意后退几步,再小跑着越上去。
她如此为难宋镶,他却也只轻轻晃了晃,待稳住后,他偏头唬她:“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见符楚吓得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宋镶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清风徐徐吹来,天上火树银花绚丽烂漫。
那一夜,他背着她走街串巷,一束月光照进昏昏暗暗的街道里,漆黑的影子被拉得修长,绰影映在漫长的青石板上,逆着光,两人的身影交织重叠在一起,虽然清冷,但却并不孤单。
宋镶偏了偏头,见她闭着眼睛,还以为她睡着了。均匀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他想躲开,但怕将她吵醒,于是僵着脖子不敢乱动。
南楚的习俗,除夕夜每家每户必是要留一盏灯不灭的,沉稳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灯笼里烛光应声攒动。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该多好......”
温温软软的唇畔贴在他的颈间,他可以想象到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困倦地闭着眼睛,嘴唇嘟着呢喃的样子。
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又继续向前走着。
“那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他鬼使神差的应了句,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声音却平缓有力。
风在耳边悠悠吹拂着,沿途遇见不少马车趚趚匆匆经过,头顶星汉灿烂,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前行的路。
朦胧的酒意与睡意猛地袭来,符楚敌不过,听见这句话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浮生梦中,她如同一叶扁舟,飘摇在惊涛骇浪中无依无靠。
城上月,今朝没山去,明暮复更出。月初月落,昼夜更替不休。
回到润林阁,宋镶将符楚放到榻上,正要解衣,却听门外房门扣响。
“王爷。”税然低低唤了声。
宋镶皱眉,税然是极懂分寸之人,若非要紧事,他绝不会在这个时辰找自己,遂披衣起身。
抬眸望了眼昏睡的符楚,他打开房门出去。
“何事?”
税然见他出来,立刻上前:“王爷,太后病重,皇上急诏您入宫。”
话音刚落,苍茫渺远的撞钟声从宫中传来,国钟一声一声地撞响,似是震在人的心坎上,伴随着远处轰隆一声巨响,醒亡灵过后,呜咽啜泣之声隐隐约约从皇宫的方向飘来。
“王爷......这......”
宋镶沉声:“去取素服,立刻进宫!”
黄清听见外头的动静后忙带人前来,见状,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备好车马准备进宫,又叮嘱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断不能出了差池。
符楚未入玉碟,按照礼制只需在府中哀悼,而王妃锡珠与侧妃吴氏皆是入了宗谱的,因此两人也随宋镶一同进宫。
夜色尚且未明,参差斑驳的影子从矮墙便拂过,马车漆黑的掠影映在朱红的墙上,轿凳放在车舆下,边上站着的人却迟迟不肯动身。
“税然。”宋镶思量一瞬,转头对他道:“把府中的侍卫全部留下。”
“可......”
宋镶抬手打断,语气不容置喙:“若是宫里出了事,务必将她送回去!”
闻言,税然抬起头看他一眼,却又立刻低下头拱手领命:“诺。”
宋镶望向天上,乌云正悄悄蚕食着上弦月,晚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连带着卷云也像迷了方向般,错综迷离地徘徊。
泰和五年正月初一丑时一刻,太皇太后薨,谥号惠庄,梓宫奉安宫中。
翌日,内外咸集,建熹帝昭告天下:“惠庄太后宽厚仁爱,天下吏人,三日释服,遗命如此,莫不敢为违。然,礼亦不可罔废,国丧期间,宫中及在京诸王均须禁宴乐婚嫁,以示哀悼。公文移用蓝印,题本用朱印,批旨用蓝批,十五日后方可改。”
堂堂太后薨逝,丧期竟然只短短三日,南楚从未有过如此先例。圣旨一出,满朝文武皆纷纷揣测皇上此举是何用意。
值得一提的是,在太后薨逝前,曾有御史弹劾大学士张郃庆假借职务之便,行贪污受贿之事。但此事迫于太后施压,宋熹迫不得已将其强行搁置下来。
能扰了太后凤驾,究竟这张郃庆是何许人也?
原来,这位张郃庆曾奉先皇之命指导宋镶课业,二人师徒之情深厚非比寻常,坊间亦有传言,说这位张郃庆也是当初力劝先皇立宋镶为储之人......
讲到这里,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皇上与北安王虽为一母同胞,但两人嫌隙颇深乃是众所周知之事。之前曾碍着惠庄太后的面子,两人才不至于大打出手,如今太后驾崩......想来,皇上这是要对北安王下手了......
白昼和风下,湖面虽风平浪静,湖水清澈见底,但水底下暗潮涌动,又岂是寻常人所能窥视?
进来天气愈发暖和,外头的树上都开始抽嫩芽了。符楚这几日一直呆在府中不曾出去,宋镶也甚少回来,即便是回来了,也是在深夜她已然入睡的时候。
外头有几声猫叫,她转开眼,枕畔沾了些许伽南香的气息,他又离开了。
她倒也不怪他,近几日忙着国丧,他分不出神来陪她也是情理之中的。
正想着,却见凫茈打了帘进来。
她直起身问:“怎的了?”
“王爷的玉佩忘拿,差税然回来取。”
符楚点头,掀开被子帮忙寻找。
“这儿!”她喊了声,在枕头下面摸到了一件白蟒玉玦。
符楚放在手心细细端详,那小巧玲珑的白蟒呈环形盘绕,羊脂玉触手生温,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玉材。
“这玉佩我之前没见过。”她把玩了一下,又递回去。
“只因是先王赏的物件,怕太后见了触景生情,王爷才不常戴。”凫茈道。
“我道是呢......”符楚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轻笑着催促:“快些送去罢,他那个脾气,怕是税然晚了一步也是要挨骂的。”
凫茈诶应了声便匆匆出去。
润林阁外,税然在外面焦急地等着,见凫茈出来,他立刻迎上前。
凫茈拿出怀里的玉佩:“喏,你赶紧拿去交差罢。”
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他低声问:“可有让符主子瞧见?”
见凫茈点了点头,税然心里松了口气。
“那便甚好。”他不明不白的扔下一句便离开了,徒留她一人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凫茈又打帘进屋,正巧撞见符楚正拿了自己绣的荷包打量,心里一惊,她连忙上前伸手抢。
符楚似有所感,抢先背手将荷包藏在身后,抬眸笑着看向凫茈:“瞧你如此紧张,难不成是送给心上人的?”
“主子总爱拿奴婢打趣,不过是随意绣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见凫茈又羞又急,可奈何符楚不给,她只得在原地睁眼看着。
“哦?”符楚拉长声音,狐疑地将手心里的荷包漏了道小缝,小心翼翼往里瞅了一眼,唯恐被人抢了去似的,霎时又收了回去。
“撒谎,这荷包上绣的分明是花开并蒂的样式,我虽不懂针线,可也不是随便就能糊弄过去的。”符楚将脸凑过去,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你还是从实招来罢,不然等王爷回来,我便让他将府里的侍卫小厮通通抓一起来严刑拷问!”
符楚将她拿得死死的,知道哪些是凫茈最怕的。比如宋镶,他生气的时候,底下人似乎都格外怕他。
“他只不过是府里头一个做杂活的小厮,只因上次偶然帮了奴婢小忙,故而相识。”凫茈瞧着实在瞒不过,只得老老实实交代。
“嗯。”符楚点点头,笑道:“你二人能相识,想必也是有缘的。”
符楚仔细听着,等凫茈讲完两人相识的经过,又问了那男子年岁如何、家世如何,凫茈皆一一回答。
得知他名唤武柯,与凫茈同岁,父母自幼便亡故了,是由族中长辈抚育长大的。
符楚心中动容,当下即道:“晚些时候你将他带来我瞧瞧,若是个老实本分的,我便让他留在王爷身边当差。”
凫茈高兴得连连磕头:“主子大恩,奴婢与武柯没齿难忘。”
“傻话!”符楚噗嗤一声笑出来,指尖抚上荷包上面细腻的针脚:“你记在心里有何用,赶紧报答才是正经。”
抬头看了眼凫茈,摊开掌心的荷包道:“快来教教我。”
瞧见上头还差三五个针脚便能收尾了,凫茈索性让她拿着绣花针随意戳,自己立在一旁指点。
“对,先回针将线挑起来。”
符楚照做,且不论荷包上弯弯曲曲的线条,单看姿势,倒还是学得有模有样的。
收了最后一针,滚针绣的并蒂莲尽态极妍,符楚看着欢喜得紧,忙推凫茈取剪子来。
那针线临近收尾,上头的丝线极短,符楚不知轻重,只照着平日里凫茈的样子做,一手扯着针尾,一手拿着剪子用力一划拉,左手拇指挨着手心边缘的一侧顿时血如涌注。
身旁的凫茈反应极快,连忙扯了干净的帕子死死摁住。
符楚愣神,手上的鲜血滴在荷包上,她喃喃道:“你绣的荷包被我弄脏了。”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它作甚,随手扔掉便是。”凫茈见止不住血,着急得直跺脚。
“不行。”符楚紧紧握住荷包,这一用力,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汩汩往外流。
凫茈见她不肯松开,以为她是喜欢这个样式,遂忙轻哄:“您若是喜欢,我再给您绣一个便是。”
“这个不一样。”符楚摇头。
凫茈一边叹气摇头,一边为她止血。等伤口凝住了,她赶紧将剪刀针线等物什收拾起来,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让符楚再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