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榭歌台,酒楼雅间中,琴声铮铮然如高山流水从指间清脆溢出,歌妓眼波柔情婉转,朱唇一张一合深情吟唱。雅间外人声嘈杂,觥筹交错之声不绝如缕。
店小二温了一壶热酒端上来,道了句请慢用后正要离开,转身却不小心踢到了客人放在凳子旁边的花灯,小二心里一慌,忙弯腰将其拾起来检查,见上头沾了些许污渍,他赶紧用衣袖擦拭。
“奴才眼拙,弄脏了您的花灯。”许是怕开罪眼前这两位衣衫华贵的一男一女,店小二不停道歉,可他忘了自己的工衫上也沾了油垢,本不明显的污渍被他这一拭,反而如笔墨般晕染开了。
“这......这......”店小二额上急得冒汗,这花灯做工精巧绝非寻常物件,他是万万赔不起的。
手足无措间,却听身旁的女子柔声道:“无事,你下去罢。”
店小二心里松了口气,他连忙将花灯放好,又再次感激了一番才出去。
等隔门关上后,符楚抬眼看着正给自己夹菜的人,他拿着木筷的手指骨节分明,随着筷子的一收一放,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向上弯弯曲曲地爬进衣袖里。
视线往上,金色面具下方,男子的下颌像直插云霄的陡峰,棱角瘦削尖锐。
想起那日她离开北狄时,曾偷偷去瞧过他最后一眼,隔着厚厚的毡帐,他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下颚尖挺挺地贴在羊绒毯上,也是像这般瘦脱了形......
想到这里,符楚不禁放下筷子慢慢起身,绕过食案走到男子背后,手臂不停使唤地颤抖着,她咬唇抬起手,明明做这件事轻而易举,可于她,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金色的面具被解下,男子清瘦的面庞映入眼底,颧骨高高突起,眼眶却深深凹陷下去,脸色苍白无华,俨然一副病态模样。
符楚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竟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手收回一半时被紧紧握住,她受惊似的低头望向他。
“萧萧......”多凌站起来,看着符楚的深瞳里满是愧疚,突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喑哑:“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我不要什么解药!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多凌垂眸再次对上她微闪的目光,神色刚毅坚定。
符楚只觉喉咙干涩的发疼,心里的酸楚这一瞬间顿时冒了出来,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硔然汹涌而至。
他分明又瘦了,可抱着她的双臂却还是那样的有力,像是在拼命守护着心中的至宝一般。
“跟我回去。”多凌喃喃重复。
窗边的暮色被鲸吞,琴声不知何时停下来了,一扇门隔绝了世间的所有纷扰,雅间里唯有祥和宁静。
符楚微不可察地轻轻吸了口气,伸手推开多凌。
“我不能回去。”她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在害怕些什么?”
多凌将她拉回来,双手箍在她的肩上,面容严肃。
“是不是因为那个南楚王爷?”他问。
心不可控制地抽了一下,上次簪吉也问过她相同的问题。
不等她回答,多凌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抵着嘴角的手染上了一滩殷红。
他怕将她吓到,背过身取了方帕擦拭。
符楚别过头,趁机擦掉眼角的泪珠。她摇头:“与他无关。”
多凌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她打断道:“讲些其他的罢。”顿了顿,又补了句:“我们也许久未见了。”
丝竹管弦之声适时响起,符楚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他,拿起另一杯痛饮而尽。
“萧萧,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但凡是你不愿面对的,便总会寻个由头避而不谈。”多凌将酒杯放到桌上,又伸手将她的酒杯夺下:“你是我教出来的,我对你最了解不过,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
见多凌脸色不悦,她上前轻拽他的衣袖道:“别问了。”
多凌不语,静静的看着她。
许是被他的固执所激怒,又或者是被他的眼神所刺痛。
“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符楚撒开手,一把拂掉桌上的酒杯。
“回去?回哪儿你告诉我?”她的眼睛因为怒极而变得猩红:“要不你先回去问问萧金?或者是问问与你有婚约的萧锦成?看他们究竟希不希望我回去。”
符楚近乎声嘶力竭,多凌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多凌......你帮不了我。”她忽地平复下来,轻柔的语气像一把软刀子,狠狠的扎在了他的心口上。
“难道他就能帮你吗?!”多凌质问。
符楚晃了晃神,似是想到了什么,俶地移开眼不答。
从窗外看下去,在阵阵锣鼓声中,舞狮人身披狮被,脚踩金爪蹄靴,金镀眼睛银帖齿,整个狮头活灵活现。只见那金狮时而奔腾跳跃,时而追逐宝珠,时而入海破浪。舞狮人招式不俗,引得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响亮喝彩声,热闹非凡。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稀少,马声萧萧,一辆马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路人瞧着这车篷奢华不凡,想必里头定有达官贵人,遂纷纷避让,唯恐冲撞。
算盘被掌柜拨得哗哗苍苍直响,好似散落玉盘的大珠小珠,店小二打了盆水放到一旁,取了帕子仔细擦拭着桌椅,门外突然有几个侍卫闯进来。小二一惊,以为是官府老爷派来的人,打量着要核查他们的账簿。
却见那几名侍卫欻地站定,板着脸也不看他们。
掌柜的走南闯北多年,见过大大小小的场面、形形色色的人数不胜数。故而一见今日这阵仗,便知必有大人物到来,他旋即放下手中的账簿起身相迎。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个身长八尺披着鹤氅墨袍的男子迈进门,腰间佩戴的白蟒玉玦在彰显其尊贵的同时,仿佛也印证了掌柜之前的猜测。
掌柜瞧见男子环视左右,似在找寻着什么,他连忙笑着迎上去询问。
然而男子只是向他微微颔首,并不回答。侧脸朝身后的随从看了一眼,后者走到柜上拿了册簿查看,掌柜心里一惊,却听那随从道:“王爷,在楼上。”
宋镶立即转身噌噌噌上楼,黑色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度。
楼梯略微有些狭窄,恰好楼上亦有人要出来,拐角处时两人相遇,宋镶侧身时不经意抬眼,只见那人垂着头走得极快,黑色的发梢掩着脸,只露出金色面具的一角。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便已经出了门离开。
“王爷,是这边。”税然出声提醒。
宋镶回过神,抿着唇往前走。
簪吉守在门口,见宋镶过来,慌乱行礼。宋镶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要伸手推门进去。
“王爷......”簪吉想要阻拦。
“滚!”
宋镶伸手推了推门,没推开。
一个念头忽然窜了出来,宋镶低骂一声,抬脚用力一踹。
“轰”的一声,背后的门闩折断,门应声而开,
几个酒坛子歪歪扭扭的堆在一边,宋镶走过去提了一下,都是空的。
符楚脱了鞋盘腿坐在玉簟上喝着美酒佳酿,听见响动,她后知后觉地朝他看了过来。
符楚脸色酡红如同天边晚霞,走得近了,他才见她将鞋袜褪了随手扔在一旁,光洁的玉足裸露在空气中。宋镶不禁拧眉,再往前走了一步,却见一个小花灯从玉簟上一骨碌滚到脚边,似是想到什么,他嗤笑一声。
符楚深深打了个酒嗝,像流氓那样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会儿吃醉了酒倒知道卖乖了?
但想到她近日对自己颇不待见,如今这样乖巧委实难得,心里一软,身上的怒气转眼间便烟消云散。
宋镶在边上坐下来,俯身将地上的鞋袜捡起,一只手圈着她的脚腕放到腿上,另一只手拿了袜子慢慢替她穿上。修长的指尖碰到她白嫩的脚心,手里的玉足不安分地扭了扭。
他用力握了握,单手取了鞋要替她穿上。旁边的人故意同他作对,勾起脚掌偏不穿。
宋镶耐心耗尽,板着脸照着脚背上拍了一下,她这才安静下来。
等穿好了鞋袜,他回过头,正好撞见她泪眼朦胧,瘪着小嘴,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幽怨。
宋镶不理会,径直站起身,低下头看她一眼,一把将她扯起扶正站好。
墨色大氅上沾了些许酒香,符楚沉沉地吸了吸,仿佛自己置身于酒坛子里。她感觉自己双腿软绵绵的,宋镶一松手她便又软弱无骨地歪了下去。手脚虽然不听使唤,可脑子却还是有几分意识的,昨日她才将他气走,今日又将多凌哥哥气走了。
视线停在脚边的花灯上,宋镶捏起脏兮兮地花灯拿到她眼前。
“还要吗?”
符楚毫不犹豫点头:“要!”
宋镶看着她,眼神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闻言,他点点头,转瞬抬手就丢出了窗外。
对上她错愕的表情,宋镶勾唇一笑:“你想得美。”
......
夜深露重,符楚一出门,凛冽的寒风猛地袭来,她一阵哆嗦,酒也醒了大半,巴掌大的小脸一皱,转身便拱进宋镶怀里。
宋镶在原地愣了片刻,下颚动了动,存心不如她所愿,一言不发地将她从自己怀里扯出来。
符楚醉醺醺睁开眼,见宋镶对车夫摆摆手,车夫领了命,扯过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欸,你让他走了我们如何回去?!”
宋镶深深望她一眼,也不管她是否跟上,径自转身离开。
符楚气郁,只得闷头跟着他。
帽檐压下将头盖得严严实实,却仍有寒风从衣领灌进去,符楚不禁打了个激灵。
抬头看向旁边的宋镶,他目光平视前方,衣襟微敞全然不似她裹得这般严实。
他好像不知冷热般,又或者,他根本无惧这点严寒。
符楚想起与他同衾入眠时,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不管半夜窗外的狂风如何呼啸,都不会感到半点冷意。
她砸吧砸吧嘴,咬牙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