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里新研的石墨尚且未干,帐内清香浅馥,似乎仍能想象那一双纤纤素手执起墨锭时的样子。
“太子,末将已重新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两名士兵。”参将向茉焚汇报。
冯将军在一旁不禁皱眉,怎的这么快便有细作混入?难不成是北安王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冯将军抬起头看了眼坐在桌前沉思的太子,他正要开口讲话,却见茉焚轻轻起身。
“可还有发现什么异常?”话虽是对着参将讲的,可茉焚的眼睛却注视着脚下。
“前去搜查的人在帐边找到了一件的衣物。”参将把托盘里的黑色衣袍递过去。
茉焚头也没抬,一旁的冯将军赶紧伸手接过,他打量了眼,觉得甚是眼熟。突然想起之前太子也曾将一件衣物交个一个小士兵送去清洗,心里一惊:“殿下,这......该不会......”
茉焚却不答话,只淡淡扫了眼,朝参将吩咐道:“你退下吧。”
语罢,自己起身移步到桌角边,伸出手指挑起角落里遗落的物什,将其递到冯将军面前。
“你可知此为何物?”
“这......”冯将军定睛一看,只见眼前乃是一串紫色的玉石手链,他虽不识货,却也知这是女子之物。
他大惊,匆忙跪下请罪:“臣治下不严,请太子治罪。”
“与你无关,更何况,它出现在本殿帐中。”茉焚道:“此物原是我母后的嫁妆,它本是一对,每串十珠,一珠可值一座城池。北越与北狄阿月扎部的两次联姻,母后先后将这两只手串送到了北狄。”
“殿下的意思是,萧锦成公主也来了?”
茉焚摇头:“你可还记得七年前北狄的那一场叛乱?”
“自是记得的。”冯将军点头,忽的抬头看向茉焚,目光震惊:“殿下的意思是......莫不是......”
“正是,今日出现的便是那位公主。”
茉焚将手串放入锦盒中,唤人进来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冯将军。
“此事事关重大,你亲自派人将此信交到母后手中。”他道。
“诺。”
见冯将军出去后,茉焚重新坐回椅子里,捻了本折子翻看。不过片刻,他皱了皱眉,抬手闻了闻,手心不知从哪儿沾了些许梅香,幽幽地钻进鼻中。
似是想起什么,他将手中的折子扔回桌上,起身披衣出去。
残月隐耀,山岳潜行,帐外露重难行,风急却又轻响易沉。
许是前不久刚下过雪的缘故,断崖上的岩石比较沙脆,极易踩滑。
时辰过去一大半,符楚倒也不心急,耐着性子挨个挨个留神试过才敢踩上去。她如此谨慎,自然是很难出差错的。
眼看着快要爬到顶了,她不禁放缓步伐轻轻呼了口气。她自幼惧高,之前因为萧遂平的话,心里堵着一口闷气才不管不顾地爬了上来。如今早已气消,再低头看一眼脚底的深渊,不由得分了分神。
这样一晃神,脚下也没了准头,幸而她警觉性较强,察觉到不对劲后,连忙兀自撤了脚,只见方才踩着的土石早已裂开,碎石‘砰砰砰’顺着断崖弹跳着滚了下去。
她颤了颤,萧遂平托住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道:“别看下面。”
沉着有力的手揽着她,符楚镇定了一瞬,再不敢有片刻的分神,认认真真核查了一遍又一遍才敢踩上去。
踩上最后一块石头,符楚将身体贴了上去,双臂一撑,整个人终于上去了。她累得大口喘着气,蜷着身子躺在地上,好像被人抽光了力气。
萧遂平低头看她一眼,也在她身旁歪坐下来。
“如何?”歇了半响,符楚半抬眼问他。
“嗯?”萧遂平偏眼睃她。
符楚一拳朝他肩膀锤了过去:“你这激将法可还管用?”
萧遂平闷声笑了起来。
晚风吹干了额上的汗水,干涩涩地凝在脸上,乌黑的发梢贴在脸上,像一片淋了雨的芭蕉叶。
银色的头盔反着寒光,她轻轻吸着气,仿佛自己置身于马塞河的草边上,鼻尖又闻到了泥土掺着格桑花的香气,耳边有着蝈蝈声、舐犊声和百灵鸟清脆的啼叫声。
“平弟......”符楚呢喃轻唤。
她合上眼,好像看到有蛐蛐儿在草丛里翻着土。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身旁的萧遂平低低‘嗯’了一声。
“果真是你。”符楚重重叹了口气,睁开眼,抬起手伸到他的面前。
萧遂平将眼睛闭上,她将他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都长这么大了。”
记忆中的那个稚童是最爱跟在自己身后的,不管她去哪儿,他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可年少时的她贪玩儿,偏爱和哥哥们一起纵马狩猎,而他又太小,所以每次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她出门。
有次走到半路,她发现自己的弓箭忘拿,折返回去时却见他还站在帐门边。
许是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他一边呐喊着‘阿姐’,一边飞奔着朝她跑来。她的弓箭被他高高的举在手上,像打了胜仗归来的巴图鲁(勇士)手中紧握的烈马长枪。
“阿姐。”萧遂平又喊了声。
“嗯。”
“其实当年死的人应该是我,如果不是大娘娘将我藏起来......”萧遂平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别过脸,声音已是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大娘娘被人砍了几十刀,才......才......”
符楚僵着身体,过了好一会才坐了起来,她伸手揽过他的肩,轻轻抚着他的背脊。
“没事了,没事了。”她喃喃道。
眼前的大男孩终是忍不住,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着,头伏在她的膝上‘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符楚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视线落在他耳垂上的那只淡白的月牙印痕上。
从前他总是爱哭闹,犯混的时候连玛吉大姨也哄不住。
可他偏只听她的,许是因为她从不像额吉和大姨那样惯着他,也从不会问他为什么哭,只厉声一吼,他便止住了。
如今见他哭成这般,她却再也不想吓唬他了,手指无意识地揉着他耳垂,上面的月牙痕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像撒了的胭脂一样。
这个伤痕是她留下的。
有次撞见他哭闹,而她那段日子碰巧又遇上了些烦心事,浑身戾气人人恐避不及,偏他一头撞了上来。
她想也不想,直接伸出手去揪他的耳朵,凶他:“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将来还怎么做草原上的巴图鲁?”
他见她动了气,才老老实实地住了嘴,伸手扯住她的衣袖,瓮声瓮气地向她保证,以后一定会做像大汗那样最厉害的巴图鲁。
孤零零又可怜的眼睛怯怯地瞧着她,符楚心里一软,抿唇不语。
她倒也不是真的恼他,不过是为着父汗让她与北越太子联姻一事,心底早已不快许久,今日不过是借机发泄罢了。
她回过神来低头一瞧,却见他的耳珠被她的指甲盖划破,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她心里自是后悔极了,却仍旧板着脸训他:“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后来她曾悄悄命人寻了淡疤痕的药送去,可那药显然没什么用,他的耳垂上仍旧留下了一道月牙状的淡白疤痕,不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姑娘穿的耳环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