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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彰原市,过彰河桥,行十几分钟车,走十几公里路,抬头便可看见一群阔大的方形院落比邻相接。这就是彰原市第八路公共汽车站牌上标注的那个北兵营了。

北兵营很有来历。有史记载始于康熙盛世,民间传说却多是更为久远的故事,就连周围的村名也多与兵家战事有些牵连,譬如左哨牌十里营军马台之类。现今的北兵营,当然不是古代军汉住过的营盘,驻扎在这里的,除了两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以外,还有汽车营、修理营、工兵营、侦察营、防化营、师医院等师直师后分队。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兵城,相对集中了88师的主要部队。

266团在北兵营西北角的3号院里,与原海军滑翔学校的机场比邻,中间隔着一条碎石公路,往西就是滑翔学校的机场,南北向平行着两条水泥跑道。自滑翔学校迁移东北之后,机场废弃不用,就成了266团的训练场和重大活动的广场。

按照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在88师的几个团里,266团是个出干部的“红旗车间”,历史上将军出了不少,团史上有名有姓的省部级干部就有一百多位,加上四大金刚的传说,更显得这个团雄风强劲源远流长,有太多的传奇历史和神秘的底蕴。

关于四大金刚的来历,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在抗日战争时期,胶东普荫寺被日军屠掠,劫后余生的四个和尚拉起了一支抗日队伍,最初的首领对外即称四大金刚。这支队伍几经沿革变迁,便是今天的88师266团。第二种说法来自样板戏时代,当年军宣传队排练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从266团抽调了四个身怀绝技的战士充当武功演员,该剧在军区的文艺调演中一举夺魁,266团的四名战士演员也身价陡增,四大金刚因此得名。

以上两种说法,属于民间演义。还有一种,话说解放战争时期,在京津塘战役中,进攻部队在天津金刚门外围受阻,266团副团长侯大门带领一支由四十人组成的敢死队,于瓢泼般的弹雨中杀开一条血路,潜水过河,与守敌短兵相接,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仅剩的包括侯大门在内的四个人,每人身上捆绑了十几个手榴弹,滚向金刚门,从而保障后续部队三分钟杀进金刚门,266团被评为“金刚大功团”,侯大门等四名烈士也被授予“金刚英雄”称号。此为正史。

金刚团里有金刚,这是266团官兵几十年来一直引为自豪,视为神秘,奉为信仰的一种情结。韶光荏苒岁月悠悠,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266团果然又出了四大金刚。

266团团长钟盛英头一次听说自己的麾下又诞生了一代四大金刚,是在1978年的5月3日。

这一天是个好天气,钟团长的心情也很好。上午去师部开会,师长陈九江向他透露,军区可能今年秋天要在88师搞一个正规化训练现场会,主要汇报科目大都由266团准备。

从师部回来的路上,钟盛英向团司令部副参谋长辛中原透露了要搞正规化建设现场会的消息。辛中原是个办具体事的,有了任务意向,脑子里马上就有了计划,他手下有几张王牌,集中在教导队里,都是可以拿出来比划的。

在轻微的颠簸中,听辛中原如数家珍地介绍,钟盛英突然产生了灵感,那就是关于现场会的主体和特色。钟盛英琢磨,这些年现场会开多了,飞机坦克大炮,进攻防御拉练演习,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其实大同小异,没有绝活也就没有特色。今年秋天这个现场会,266团的汇报要别开生面,要出奇制胜。怎么才能出奇呢,266团的兵练得扎实,那就以兵为主体,给他上演一台兵练兵、兵教兵、兵带兵、兵管兵的好戏,兵的水平展示了,军官的素质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此,可以不动声色含而不露而又淋漓尽致,真可谓创造性地艺术性地发挥。美哉妙哉!

钟盛英对辛中原说,把精力集中在骨干身上,尽量减少干部科目,多给战士骨干登台露脸的机会。要体现兵的特色。

车子往前走,钟盛英的思路也跟着往前走,一直走到现场会以外。到今年年底和明年,他可以借这次现场会,以教导队那几张王牌为点,以全团班长和副班长一级骨干以及军械员、卫生员、计算员等技术骨干为线,带动全团这个面,把兵的文章做足,盘活一台兵戏。这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总结,可以引申,可以推广,可以交流……

想到这里,钟盛英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现场会壮观的场面,主席台德高望重的笑容和266团龙吟虎啸气吞山河的矫健身影,还有那接踵而至的荣誉、祝贺……他不禁有些激动了,情不自禁地哼出了京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没想到,扫兴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吉普车开到彰河桥头,突然从桥头西边的巷子里涌出一群老百姓,拦住了去路。钟盛英看见车头前像蝙蝠一样迎面扑过来一群人,手里还举着大大小小的白纸黑字,看样子像是告状,就差没有下跪了。钟盛英吃了一惊,还剩半句没有哼出的调儿便随风飘散,心里不禁一沉:妈的,又捅纰漏了!

车停稳后,钟盛英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端端地坐着不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副参谋长辛中原赶紧跳下车子,把群众往桥头堡上引,一边走一边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人不买辛中原的账,依然围着车子,七嘴八舌要见钟团长。辛中原回过头来说,我就是钟团长,有话跟我讲就行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朝辛中原笑笑说:你哪里是钟团长啊,你是参谋长前面还有个“副”字呢,跟你说没用。说着,居然动手拉开了车门,一脸谦恭同时又态度坚决地向车里说:我们要见钟团长。

钟盛英见隐蔽无效,只得伸出一条腿下了车,站稳之后,挺了挺胸,摸摸风纪扣,缓缓地扫视众人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中山装的脸上,面无表情地开了腔:说吧,什么事?

告状的老百姓多数没见过钟盛英,好家伙,一脸的络腮胡子被刮得铁青,炯炯有神的双眼居高临下,军装笔挺,皮鞋锃亮,透着凛然威严。大家便有点怯场,乱哄哄的吵嚷声顿时平静下来,都把眼睛看着中山装。

中山装打了打精神,干咳两声,开始介绍来龙去脉。

原来,“五一”节那天晚上,266团有几个兵到彰河桥北的红星熟食店里买烧鸡,围着当班的马师傅七嘴八舌地咋呼,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以此调动马师傅的注意力。而另外两个兵则暗渡陈仓,从旁边的铺面上从容地转移了四只烧鸡,还“顺”走了两瓶彰河大曲。几个兵煞有介事地折腾了十多分钟,马师傅忙得满头大汗,结果连一只烧鸡也没有正经地卖出去。等兵们嘻嘻哈哈地离开,马师傅才发现情况不对,被兵们“顺”走的东西价值三十多元,整个就是他老人家大半个月的工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招呼街坊邻居追赶那几个兵。后来才搞清楚,这几个兵是266团的,号称四大金刚。

那个穿中山装的是马师傅的女婿,叫周晓曾,是北郊区桥头办事处的干部,听岳父讲了这件事,觉得岳父吃亏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是袖手不管,也显得自己很没面子,琢磨了半天,说:好哇,这个鸡他们不能白吃,擒贼先擒王,找他们当官的去。

钟盛英是在三十二岁那年当的团长,一九七八年也才三十五岁,是全军区团长中最年轻的之一,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在团长任上,他夹紧尾巴恪尽职守,而且向以治军严谨被上级看好。倘若不是马师傅声泪俱下的控诉,打掉他的门牙他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驻军当地干部群众的心目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贼头”。

听完周晓曾的介绍和马师傅声泪俱下的控诉,钟盛英面无表情地问辛中原:你看,这事像不像本团干的?

辛中原说:不管是不是本团干的,但可以肯定,那几个兵是桥北部队的。

周晓曾见时机成熟,赶紧凑上前来,双手递过一摞材料说:首长,我们是经过调查的,不然,您借咱一个胆子咱也不敢栽赃咱们金刚团啊!

钟盛英看了周晓曾一眼,没有理睬那份材料,眉头皱了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老师傅请放心,国有国法,军有军纪!我一定亲自查清楚,加倍赔偿,严惩那几个害群之马。

马师傅赶紧说:行行。首长,明码实价吧,也别加倍赔偿了。再说,那都是孩子,错了说两句,就别罚了啊首长。

于是几个人鱼贯上车。车子离开彰河桥头,向北兵营驶去。钟盛英从辛中原手里要过周晓曾的材料,越看脸色越阴沉。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烧鸡事件”仅仅是个导火索。那份材料历数了四大金刚违反群众纪律的事实,譬如上街强行搭车、强迫群众的拖拉机绕道;譬如修理收音机不给钱,反而诬陷人家换了他的零件,强行拿走几节电池作为赔偿;譬如骑自行车偏偏走左行道,害得上班女工纷纷摔跤……四大金刚横得很,做了坏事,还扬言“大丈夫生不改姓死不改名”,颇有侠骨遗风,只要跟人发生纠纷,衣襟一扯,胸膛的背心上就是“金刚部队”四个大字。

下午两点钟,情况就清楚了,所谓的四大金刚,果然是266团的,分别是汽车连炊事班战士余海豹,特务连侦察排战士韩宇戈,放映组放映员刘尧舜,后勤处炊事班战士王建设。清一色的干部子弟。看来这事还得悄悄地解决,也算是个“文革”遗留问题吧,打枪的不要,秘密地干活。

一九七八年夏初,由“四大金刚”引发的“烧鸡事件”以及与此关联的军民关系问题,被钟盛英和辛中原不动声色地平息下去了,无非是对内教育控制,对外赔礼道歉。但这件事情派生出另外一个结果,辛中原别出心裁地提出,把韩宇戈等“四大金刚”,还有在作风纪律整顿中被确认表现一般的战士,一共十一个兵,集中在他兼任队长的团教导队,编成一个补充班,也就是教导队第十班。

这一年的八一建军节,266团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军民联欢会,应邀参加联欢会的,除了北郊区的有关领导,还有红星熟食店的马师傅和他的小女儿马新、钟表店的张师傅以及266团驻地周边几个村庄的干部群众。马师傅的大女婿周晓曾,这次也陪着岳父和小姨子来了。

因海军彰原滑校的飞机都被转场到东北,机场闲置,联欢会的会场便选在机场的东跑道上,跑道旁边还设置了军体训练场。266团拉开架势,以教导队为主体,表演了诸如步兵小分队攻防战斗演练、炮兵连火线占领阵地、工兵分队雷区越障等科目。

联欢会自然少不了文艺节目,文艺节目也自然以军民关系为主题。因为没有女演员,便从北郊区文化站请来了几个姑娘。

搞军事技术“四大金刚”不行,但是,演节目还是有人派上了用场。小品《西瓜兄弟》由二区队的赵亭庆和补充班的韩宇戈饰演哥俩,北郊区文化站的陈春梅演解放军的女干事,形成了军演民、民演军的特色。

韩宇戈演戏其实也是个半吊子,好就好在脸皮厚不怯场,演到解放军的队伍在炎热的天气里,婉言谢绝了西瓜兄弟的好意,坚决不吃西瓜的时候,韩宇戈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一伙坑骗马师傅烧鸡的事,良心发现,突然鼻子一酸,动真情哭了起来,而且自作主张加了一段台词:“乡亲们呐,你们看看,我们的前辈多好啊,这么热的天,这么甜的瓜,可他们却连动都不动。可是……可是,我惭愧啊,身为解放军战士,我们却违反纪律,糊弄马师傅,偷他的烧鸡吃……我对不起乡亲们呐……”

韩宇戈一番声泪俱下,一下子就把观众搞懵了,继而场上哄然大笑。陈春梅是业余民歌演员,演戏剧小品也是半路出家,本来就有点别扭,韩宇戈不按脚本来,她顿时就慌了神,不知道该怎样接上戏茬,只好反反复复打快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嗨嗨,爱人民,嗨嗨,人民爱……

联欢会的最后一个高潮,便是266团教导队的个人技能表演。虽然这些技能都不是步兵的本行,但教导队的尖子们也都学过,而且容易出彩。翟志耘表演轻武器射击,果然是百步穿杨的功夫,保障兵在七十米外放飞气球,被他五枪穿透。除了射击,翟志耘还有一个绝招,表演花样军体,翟志耘上单杠不是引力向上,而是攀登——双手握杠,两腿悬空攀登,如履平地,看起来像是在空中走路,其实是花架子,但是老百姓看着精彩,掌声一片。刘英博和岑立昊表演摩托车行进中修理,由岑立昊驾车,在场地外围绕了两圈,飞驰之间,方向一打,右轮顿时悬空。刘英博坐在翘起的车斗里,不慌不忙地卸下车斗的轮子。摩托车倾斜成45度,仍然绕场两周半,直到轮子重新安上。

这些都还不算精彩,数风流人物,还是范辰光。范辰光玩的是苦功。只见他抱着一摞青砖走向场地中央,放好,立身,深呼吸,运足丹田之气发一声喊,猛然挥掌,四块青砖顿时化作粉碎。众人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上还没有来得及呼出,范辰光猛弯腰抱起剩下的四块青砖,反手向脑门拍去,众人“哦”地一声惊呼,定睛看去,四块青砖已经裂成八瓣,齐刷刷落地。再看范辰光,脑门上已是一片青紫,似有血丝渗出。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熟食店马师傅早已按捺不住,奔上台去,拉着范辰光的手说: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演戏就好好地演戏,咋就把砖头往脑门上拍呢?

范辰光短粗壮实,一脸憨厚相,摸着脑门,腼腆地笑笑,操着一口敦厚的河南话说:没啥,俺练过,这是杀敌本领呢。

马师傅仍然痛心疾首,说:孩子,这脑门就不疼?还真是金刚?哎呀,别这么练了。又转向主席台上钟盛英等党政军领导说:首长,咱练枪吧,可别让孩子们拿砖头往脑袋上拍了。

一直在心中暗暗得意的钟盛英见时机成熟了,站起身来,手掌一挥,爽朗大笑:老师傅,放心吧!枪不打不准,兵不练不硬。我的兵不光会吃烧鸡,还有真本事。偷您老人家烧鸡吃的那是假金刚,今天献艺的这几个,老人家看看,范辰光、岑立昊、刘英博、翟志耘,这四个小伙子才是真金刚。他们不光会玩这些小把戏,他们还能带兵打仗呢!

266团新一代四大金刚就这样粉墨登场了,而且基本上按照钟盛英宣布的顺序。倒也并非专家评定会议决定,只不过有团长钟盛英那一句话,多少有点官方认可的意思。

作为四大金刚之首,范辰光是当之无愧的,1978年8月1日那天,没有范辰光的一脑门子青紫大包,就不会有钟盛英的那一句话。

范辰光的故事很多。

一年前,范辰光在指挥连有线电话班当班长的时候,师里搞了一次五项全能考核,千米越障架设那一项,范辰光本来准备得非常充分,绝意要耍出一个风头来,却不料在最后关头马失前蹄,电话站建成之后,居然有三个分站听不见声音,范辰光急得两眼冒火,一肚子气都变成屁放出来了。后来,在场监考的一名参谋笑谈:别人着急喘气,小范着急放屁。据说那天他咚咚咚放了十几个响屁,十几个响屁放出去之后,他查出了故障,原来是接线插头上的保护膜没有清除,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疏忽,但一时短路难倒了英雄汉。这次考核范辰光所领导的班得了个第三名。考核结束后,范辰光压了一个下午铺板。晚上开饭,值班员整队唱歌,歌唱完了,范辰光突然跨出队列,说:今天师里组织考核,个别班长掉以轻心,有线分队只拿了第三名,给连队丢了脸,可耻,该罚!说完,扬手掴了自己两个耳光子。正等着进饭堂就餐的战士们被搞得面面相觑,范辰光却若无其事地说,我扇的是自己的耳光子,教育的是大家,尤其是新同志,要引以为戒。

七十年代末部队提倡一专多能,范辰光不仅是个训练尖子,还是教导队的报道骨干,经常在军区小报上发表通讯报道。八一联欢会结束后,教导队副指导员趁热打铁,让范辰光写一篇关于四大金刚成长过程的报道,范辰光很快就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其他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给四大金刚排序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范辰光记得钟盛英团长是把他放在首位的,但他自己不好这样写,这样写就显得不谦虚了,他想来想去还是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了最后,把自己的名字放到最后的那一会儿工夫,他感到既委屈又高尚,但是副指导员在审稿的时候,又把他的名字勾到前面去了,如此,他当这个四大金刚之首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上了四大金刚,其他三个金刚都觉得挺光荣,岑立昊却不以为然,感觉上,只搞了一场技能表演,一点也体现不出指挥才能,这个金刚其实没有多少含金量。可是钟团长既然这么说了,也不好说三道四,把你列入金刚行列那是看得起你,那就先当着吧。

后来范辰光写的那篇报道出来了,是一个二百多字的消息。韩宇戈拿过来给岑立昊看,岑立昊笑了笑。

岑立昊刚当新兵的时候是在炮营一连,辛中原就是他的连长,那时候辛中原对岑立昊的看法不怎么样。人是聪明,悟性也很强,但就是不认真,有点大大咧咧,交给他的任务,他也能完成,但通常都不会高标准地完成。

有一个行政日,班长胡大发派岑立昊去洗炮衣,岑立昊居然说,班长你怎么能让我干这个活?

胡大发很惊讶,反问:你怎么就不能干这个活?你是二炮手,从来就是二炮手洗炮衣。

岑立昊是南方人,却长了一副好身板,一米八零的个头,足足比山东人胡大发高出一个脑袋,他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对胡大发说,你让我当瞄准手吧,你让冯得刚瞄十天还不如我瞄一天。填炮弹,洗炮衣,这些事情,牵只猴子来训练两个小时它就会做了,你让我做太不合适了。

后来胡大发把这个情况向辛中原打了小报告,辛中原觉得这个新兵头难剃,于是决定亲自调教。

隔了一个星期,炮营一连在机场北头训练战术,辛中原规定所有炮手先挖二十个助锄。兵们争先恐后挥镐大战的时候,辛中原在一边抽着烟观察,他主要是观察岑立昊。这个心高气盛的新战士,二炮手都不愿意当,挖助锄这种体力活他能卖力吗?

果然,岑立昊的助锄挖得一般。时间一般,质量一般,不偏不倚的中不溜。

辛中原找岑立昊谈话,问岑立昊是不是对分工不满。岑立昊坦然回答,是不满,我想学技术,可是老是让我填炮弹洗炮衣,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辛中原耐着性子说,凡事都有一个过程,你是个新战士,要从基础做起,不能好高骛远。然后从平凡与伟大的关系,二炮手的重要性,个人愿望要服从整体分工等等讲起,足足讲了五六分钟。

岑立昊把脸仰起来,不看辛中原,看天。等辛中原讲完了才说,道理我懂,但我已经当了三个月二炮手了,就是上战场,二炮手这份活也不在我的话下。够了,再让我当二炮手就是浪费了。

辛中原盯着岑立昊那双有点稚气又有点桀骜不驯的眼睛,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喝一声:立正!

岑立昊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就把两腿并拢了,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不服气。

辛中原说:小伙子,看起来你很有悟性,但是你很骄傲啊!

岑立昊眼睛不看辛中原,反问道:连长,我怎么骄傲了,你能举个我骄傲的例子吗?

辛中原说,看看,这就是骄傲,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连连长的意见都不以为然。看你的下巴颏翘得多高,不是骄傲也是骄傲。然后不再理睬岑立昊,叫过胡大发吩咐道:今天一天,这个兵别的不练,就练填炮弹。

那一天算是把岑立昊的骨头捋软了,从上午九点钟开始,前腿弓后腿绷,左手托引信,右手托药筒,七十多斤重的教练弹,举起来,填进去,开炮栓,卸下来,再前腿弓后腿绷,一次次地机械重复,一次次地重复机械。中午吃饭休息,辛中原规定只给岑立昊一个小时,然后接着机械性地重复,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直到下午五点收操。

胡大发记录的数字是,那天岑立昊一共填了826次教练弹,创造了266团炮兵营单兵同一天内填炮弹的最高纪录。

事情到了这里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当连队集合向机场北头进发时,岑立昊也出现在队列里,他的脸色虽然是黄的,但脑袋仍然是仰着的。第二天岑立昊填了675次炮弹。从训练场上下来,岑立昊基本上不能动了。那天晚上,辛中原下达命令,给岑立昊放两天假,在家休息。

然而,第三天连队集合的时候,岑立昊又出来了,任胡大发怎样软硬兼施,岑立昊坚决不离开队伍,这情况反而让辛中原有些尴尬,也更加恼怒,他没想到事情会被这个倔兵搞成这个样子。辛中原喝令几个班长下手,强行把岑立昊架回宿舍,按在床上。

可是等连队到了训练场,炮衣刚刚脱下,架势刚刚拉开,岑立昊又出现了,摇摇晃晃地向炮场奔了过来。辛中原远远看见,心里叹了一口长气,脸上冷冷一笑。好啊,这小子跟我较上劲了,他是想让我给他低头呢,没门!咱们看看谁是铁打的。

当胡大发过来请示怎么办的时候,辛中原说:怎么办?凉拌。岑立昊积极参加训练,应该鼓励。你告诉副连长,让他组织,我到团里有事。说完,扬长而去。

那天,岑立昊又填了220次教练弹,到了中午,终于坚持不住了,副连长怕出事,让几个兵把他挟持在炮车上,叫卫生员到车上陪伴,以防不测。但岑立昊似乎并没有垮掉,上到炮车上躺是躺下了,没过多久就鼾声如雷。

那天辛中原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东北方向三百米以外的一块高粱地里,密切注视着训练场上的情况。辛中原一边观察一边骂,骂这个新兵肚里有牙,心狠手辣。他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兵弄得心神不定束手无策。但辛中原在这个时候仍然没有发现,这个兵是个好兵,他只是觉得可怕。

就从这一天起,岑立昊就落了个老虎的绰号,辛中原对胡大发说,别看这小子不吭不哈,这小子是一只又凶又狠的虎,吃软不吃硬。你这个班长恐怕不能来硬的。

胡大发转手就把辛中原的话在班里断章取义地传达了要点:连长说了,岑立昊是一只老虎,以后大家惹不起就躲远点。

岑立昊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瞄准手,当上瞄准手之后他的才干就充分显示出来了。辛中原最初发现他的天赋是因为定点,这小子对于空间距离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方位感也特别强,无论是站立点还是目标点,每次他报出的坐标,都十分接近理论答案。辛中原对此大喜过望,要知道,能够精确定点,不仅是瞄准手必需的功课,更是测地计算兵的看家本领,如果对数计算没问题,就能确定射击诸元,能够确定诸元就能当指挥排长,再往后,就看个人造化了。

辛中原试着让岑立昊参加测地和诸元计算训练,只半个月,就发现这小子当初之所以不愿意洗炮衣,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这是个炮兵指挥员的料子。再后来辛中原又故意让岑立昊跟指挥排长郭永家当了几天下手,按一份作战想定标图,图标号之后,辛中原看了半天没做声,最后说:不用问我也知道,这不是郭永家的水平。又问岑立昊:你学过标图吗?

岑立昊笑笑说:这玩意儿还不简单?我没当兵之前就堆过沙盘。

辛中原怔了怔说,将门之后?不像。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父亲是个医生,你母亲是个小学教师。你怎么就玩起沙盘了呢?

岑立昊说,我喜欢玩这玩意儿。

原计划的现场会没能如期召开。

1978年年底,南方发生边境冲突,彰原市北兵营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冬日的北郊显示了北方平原的苍凉,西风呼啸,滴水成冰,又给这种苍凉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悲壮。

那天的训练课目是室内作业,练修正量计算。对于这个课目,四大金刚都有些不放在眼里。岑立昊干脆就没有练,而是抱着一本高中物理课本在看。自从恢复高考制度之后,他就一直计划着要考大学,而且对准了要考清华或者中国科技大。口令纸就在手边,防止辛中原或其他的教员来检查,随时覆盖。

上午八点半,辛中原亲自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叫上岑立昊,也不说是什么事,拉着岑立昊昏天黑地地兜了几圈,足足兜了七八十里路,最后往西拉到一座山下,下车就让岑立昊报坐标。岑立昊虽然被搞得糊里糊涂,但还是脱口而出,结果同实际坐标只有几米误差。

那天岑立昊有点感冒,状态不佳,脸色苍白。但辛中原不管这些,一口气报了十个目标点,让岑立昊从确定目标坐标,到下达射击表尺、方向以及射击修正量等诸元,要求时间和精度都必须在优秀以内。

辛中原把任务下达完毕,就坐进车里抽烟去了。岑立昊顶着刺骨的寒风,俯在摇摇摆摆的小图板上,在优秀时间内,做完了全部课目。

辛中原慢吞吞地从吉普车里走出来,说:向阵地下达。

岑立昊瞅瞅四周,杳无一人,也没有通信设备,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辛中原,辛中原根本不看他,正抱着膀子看天。

岑立昊只好蹲在地上,举起军用水壶,权当电台话筒,夹紧屁股喊了出去:阵地注意,101号目标,火力点,表尺360,方向,基准射向向右0-04,集火射击……那天,岑立昊一共下达了十组口令,一个也没有拉下。辛中原倒是很有耐心,从头听到底,偶尔撮起铅笔在地上比比划划。

上车之前,辛中原把岑立昊当天上午演算的诸元记录纸全都要走,直到把岑立昊送回教导队,辛中原也没有说个好或是不好,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天,岑立昊一直处于忐忑不安状态之中,他总觉得那天他的发挥不正常,好像在一个重大的环节上出现了重大的错误。倘若真是这样,那也就怨不得别人,只能自食其果了。

四大金刚无一例外地都接受了考核,但对每个人考核的侧重点不一样。范辰光考的是步兵小分队攻防战术,翟志耘考的是通信,刘英博考的是军事地形学。

由于是突然袭击,又考非所长,考完之后,几个人一交流,心里都扑通起来。范辰光和刘英博消息灵通一点,说全团这次要提起来六个干部,但是有十八个人参加考核,提干的概率是三比一。

战术作业和操作考完了,又考核理论。果然是十八个人参考,除了教导队的四大金刚和赵亭庆、陈国勇等人,还有建制营、连的几个骨干。

这一考,就考出了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和错综复杂的猜疑。

理论考场设在政治处的会议室,监考人就团长钟盛英一个人,考题也很简单,每人面前发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怕不怕死?

十八个预提的干部苗子面对这张白纸,心里都有点发怵,不知道上面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十分钟后,全体交了答卷。

这次理论考核的成绩没有公布,标准答案也没有公布,预提的干部苗子们是怎样回答的,更没有公布。惟其因为神乎其神,后来就传出很多说法。单说教导队四大金刚的答案,就流行了多种版本。

在266团,关注四大金刚的自然不止钟盛英、辛中原等几个人,除了四大金刚所在营连的首长,还有机关的股长,这些股长就像猴子一样盯着树上的桃子,眼巴巴地等待桃子成熟,然后一跃而起,在新提的干部中给自己抢一个精明强干的参谋、干事或者助理员。另外,还有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甚至包括一心想提干最终没提成,只是多了两个兜、享受排级干部待遇的志愿兵们,也怀着复杂的心情饶有兴趣地观看这些所谓的精英们上演命运打拼的好戏。于是乎这些人就构成了一支半明半暗、劲头十足的业余评论和信息传播队伍,把各种版本的故事和说法演绎得日益丰富多彩。

版本之一:

范辰光的答案是:不怕。保卫祖国,死得其所。

岑立昊的答案是:怕死,但不怕打仗。

刘英博的答案是:现在不怕,将来不怕。人固有一死,我愿意死得重如泰山。

翟志耘的答案是:有点怕,但总体不怕。

这个版本的流传者认为,大战在即,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团党委要的就是视死如归的决心,不管真怕还是真不怕,但从思想上都不能怕字当先。团党委要的是,先有敢死决心,然后才能有不死之结果。岑立昊和翟志耘的答案暧昧,反映了内心的恐惧,肯定不被看好。范辰光和刘英博回答得斩钉截铁气壮山河,正是上级党委和首长希望得到的态度,所以这两个人提起来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有人认为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一个浅显的道理是,没有人吃饱了撑的愿意找死,关键是要树立正确的生死观和荣耻观,解决好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关系,认清光荣牺牲和苟且偷生的本质区别,同时也要实事求是地汇报思想,不能跟组织拍胸脯讲大话,也不能装蒜讲泄气话,重要的是要解决好怕与不怕之间的关系,把握怕与不怕的分寸。从这个意义上讲,翟志耘和岑立昊的答案比较客观,尺度也把握得好,更有可信程度,所以团党委可能更看好岑立昊和翟志耘。

当然,也有与此截然不同的版本。

版本之二:

范辰光的答案是:关键要看怎么死,为谁死。

岑立昊的答案是:不怕,不死。死也不怕。

翟志耘的答案是:孬铁不打钉,怕死不当兵。

刘英博的答案是:不怕是不可能的,怕是不行的。

在这个版本里,翟志耘的答案既体现了传统的尚武精神,又反映了当代军人的奉献精神,而且可信,因为他用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俗语,把今天的不怕同民族文化中的行为价值取向联系起来,所以这种不怕显得实实在在,而不是大话妄言。岑立昊的答案虽然不像翟志耘那样掷地有声,但是这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他是更理性地掂量了生命的价值,不怕是前提,不死是理想,而一旦战争需要,则义无反顾。这个答案因此也可以看成是当代优秀军人普遍的心理。范辰光和刘英博的态度没有那样旗帜鲜明了,而是有所保留,但也都没有赤裸裸地反映怕死心理,但总体感到底气不足。这个版本的流传者,明显地倾向于翟志耘和岑立昊优胜。

对于以上版本的流传,而且是长期的流传、猜测直至探秘,四大金刚本人并不清楚,教导队管理严格,他们的接触范围有限,消息相对闭塞。再说,不造、不听、不传小道消息也是辛中原给他们规定的原则。尽管内心十分波澜,但表面上他们还得做出平静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训练,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放屁撒尿。

不断有消息传来,南方的边境摩擦越来越严重,战争看来在所难免。四大金刚度日如年,他们并不盼望打起来,但是他们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提干命令下来。

范辰光在这期间比较活跃,训练之余,写了不少通讯报道,其主题是某某部队加强应急训练,严阵以待;某某团长组织部队深入研究山岳丛林地带作战方法,摸索出步兵打坦克经验;某某教导队培养高素质人才,涌现出新时期四大金刚;某某某十项全能技术创造新纪录,等等。有的在教导队的黑板报上发表,有的在军区小报上发表。军区小报上发表的都是豆腐块,稿酬五角至一元,最多的一次汇款单上写着一元六角。

范辰光文化程度不高,他自己说是初中毕业,正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范辰光就偏要做有文化的事。你说他没文化,他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是什么文化?这是作家记者的文化。范辰光越是拿报刊说事,岑立昊和刘英博之流就越是不屑。刘英博说,发表文章算个屁,你蒙得了别人蒙不了咱们。通讯报道那玩意儿还不好写?具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的人都能写,时间、人物、地点、事件,得了,写清楚就可以发表。那是体力活。

刘英博一说这话范辰光就跟他急,说你刘英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有能耐你写试试。

刘英博说我写那玩意儿干啥?知道吗?我在写论文呢。知道什么叫论文吗?大块头,大手笔,那是对部队建设有指导意义的,不是那种不痛不痒吹牛拍马的豆腐块。

范辰光说,你狗日的跟岑立昊一个鸟样子,自命不凡,狗屁!

这时候岑立昊就要发言了:又扯上我?一篇文章二百个字你要错上九十九?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服气。知道报纸给你发表的都是什么吗?改过来的错别字加上标点符号。你牛什么牛?

范辰光一看岑立昊参战,立马就老实了,眼皮一耷拉,气呼呼地转身接着练他的俯卧撑。那意思是,你们也别牛,我不光会写报道,练技术你们也不是个。

范辰光之所以在百忙之中还坚持笔耕,是有他的深层考虑的。文化程度确实是他的软肋。他的想法是,要用报刊发表的文章遮掩他的不足,倘若在提干的问题上因为文化程度出了纰漏,他还可以因为会写报道而作为特长骨干拥有回旋余地。

以后的实事果然证明,范辰光是有远见的。

就在四大金刚焦急等待提干命令的时候,266团团长钟盛英升任副师长,上任之后就到南方边境看地形去了。部队猜测,这恐怕就是要出征的兆头了。

第一批人员南下,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当时南方形势已是一触即发,兄弟部队云集边境,上级要求抽调一批战士补充边境部队的兵员,266团去了十个。教导队多数人都递交了请战书,但被批准的只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人并不是货真价实的教导队学员,而是补充班的韩宇戈。

韩宇戈等十名战士作为补充兵员开往边境之后的第九天,提升干部的命令终于下来了。但是,有人欢喜有人伤心。

教导队里提起来六个,岑立昊被任命为八连一排长,刘英博被任命为五连二排长,还有赵亭庆、陈国勇等人都被提起来了。

提干名单里居然没有范辰光和翟志耘。据说范辰光是因为在档案里把小学文化程度改成了初中,被人揭发了。翟志耘是因为同地方女青年——就是八一晚会上同韩宇戈演出“人民军队人民爱”的陈春梅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被人告状了。

命令是在大礼堂全团官兵大会上宣布的,宣布之后,范辰光的脸立马就白了,队伍带回的时候,范辰光突然离开了队伍,回头就往大礼堂跑,他要去找新任团长任广先和政委杨万辉,是去求情还是质问,是闹情绪还是表决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是要去。

但是他没去成,辛中原让人把他拖住了。

翟志耘在宣布命令之后,也反常了一阵子,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双眼看天,不跟人说话,连岑立昊也不理睬。

教导队从这天起就解散了,学员们各自回到原单位,当官的当官,当骨干的当骨干,迅速投入到战争准备之中。部队拉动已成定局,而且时间不会太长。

岑立昊本来是想到炮营一连的,因为那是他的老连队,干部战士熟悉,步属炮兵的业务也游刃有余,真的打起仗来,别说指挥一个排,就是指挥一个连也轻松自如。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调到步兵连队去。辛中原找他谈话的时候,说的是为了让他全面发展,他还是有点不痛快。步兵体力消耗大,他对那些刺杀投弹之类的不感兴趣,觉得很原始,已经不太适应现代战争了。

在教导队学习的时候,岑立昊曾经把本团在朝鲜战场上参加过的几次重大战役的战例都研究了一番,从那时候起,他就发现一个问题,便是陆军地面作战的功效问题。从那几次战斗的表面结果看,本团所在的部队似乎最后都取得了胜利,也就是说达成了战役目的,该攻的攻上去了,把红旗插上高地了,该守的守住了,把敌人打退了。但是,他注意到《团史》后面附的战果统计,就作战双方伤亡情况而言,敌人的损失并不比我军大到哪里去,有时候甚至远远小于我军伤亡。也就是说,我们的胜利往往是建立在敌人放弃了硬拼的基础上的,也是建立在我军不怕牺牲前赴后继的基础上的,基本上是“歼敌一万,自损八千”,甚至自损更多。从朝鲜战争就能看出,我们的对手作战的目的已经不再是攻城掠地了,也不完全是疆土之争了,于是,我们就不能不考虑重新审视在未来战争的地面作战中,步兵该怎样发挥效能了。毫无疑问,随着军事科技的快速发展,远程火力不断投入战争,凭借步兵攻城掠地、对阵厮杀的情况将会越来越少,步兵的作用自然也会大大削弱。这大约也是岑立昊不太想到步兵连队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他本来是炮兵,到了步兵分队也不太好发挥。

想法归想法,但毕竟是当了干部,没有不服从的道理。

到了八连之后不久,果然就觉得在步兵连队很不适应,特别让人窝火的是,还跟连长孙大竹把关系搞得比较紧张。

孙大竹在当连长之前是副连长,副连长之前是排长,再往前说就有点文不对题,孙大竹当排长之前是炊事班长。炊事班长怎么能发展成为一个连长呢?孙大竹自然有他的绝活,他会甩手榴弹,别人甩手榴弹最多甩五六十米,他能甩七十六米,不仅在全团,而且在全军都没几个。更绝的是,他还不仅能右手甩,左手也能甩五六十米,不仅能从上面甩,还可以倒提着甩。这么七甩八甩,就甩出了个训练标兵。

岑立昊到八连之后,连队组织新兵应急训练,岑立昊不是很积极,让一个班长带着新战士练习射击、刺杀、投弹三大技术,他自己则成天看地图堆沙盘,那架势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排长,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师长旅长。孙大竹批评他好高骛远,他振振有词地说,在发达国家里,像三大技术这种原始的科目,从来都是军士负责教练,当军官的哪能把精力耗在这上面?军官要研究战术而不是技术。

这句话就把孙大竹得罪了,因为孙大竹起家靠的就是技术,具体地说就是投弹,而到了岑立昊这里,他最得意的本钱大大地贬值了。

有一天连队集中起来听防化课,让岑立昊讲,这是岑立昊到任后第一次讲课,自然也比较重视。那天岑立昊穿了一身崭新的四个兜干部服,里面是雪白的确良衬衣,皮鞋擦得锃亮。讲课的时候,首先强调纪律,不管干部战士,一律都要记笔记,他要抽查。孙大竹也坐在下面,手里倒是端个笔记本,但他一个字也没记。两个小时,岑立昊侃侃而谈,旁若无人,直到下课,也没有请连长做指示,更没说“不当的地方请连长纠正指导”之类的话,使孙大竹很不自在,但岑立昊当时的身份是老师,他是学生,而且开课之前他自己向连队提出要求要尊重教员,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这段时间,参战应急训练还在搞,但终归时间拖得太长,没有前两个月紧张了。

元旦前,政治处下了通知,要组织篮球比赛,各连都要派代表队。孙大竹让岑立昊负责组织。岑立昊说,让我负责可以,但人得由我挑,方法得按我的来,作息时间由我定。孙大竹心里一阵不痛快,手下有这么个牛皮哄哄的排长,真是活见鬼。但他不想同岑立昊的关系搞僵,一来因为岑立昊是排长,他是连长,排长经常跟连长叫板,说出去不好听,尤其显得他无能。其次,岑立昊是团里的训练尖子,军事素质明显高他一筹,闹将起来,反而会被人认为他嫉贤妒能。

孙大竹说,行啊,你只要把红旗给我扛回来,我摆酒给你庆功。

岑立昊于是就在全连网络人才,组织球队,分成两拨,他自己亲自兼任甲队队长。

谁知道训练只搞了两天,就有几个队员找孙大竹“辞职”,甲乙两队都有。乙队说岑立昊野蛮,老是骂人。大家都是业余的,可是他按专业队要求,一个三步投篮,他让人投一百次,骨头都快累散了,他也不让人休息。甲队反映说,我操,这哪里是打球啊,简直是打仗,整个场上就听他在吼。他打中锋,球风霸道至极,投篮基本上被他包了,抓住球就要传给他,要是不传给他,球没投上,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这个鸟球还有什么打头啊!

听了球员们的控诉,孙大竹心中窃喜,心想也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让这狗日的不可一世,惹了众怒,他在八连就威风扫地了。孙大竹对大家说,一排长也是恨铁不成钢,为了给连队争取荣誉,所以大家要坚持坚持再坚持。

大家见连长没有撤换教练的意思,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坚持。别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八连的球员虽然一肚皮怨气,但考虑要为连队争光,跟别的连队打球,还是同仇敌忾的,没有给岑立昊添乱。训练了一个礼拜,就开始打全营淘汰赛。四个连队,他们打掉了三个。然后就代表营里到团里打。但是到了团里,第一场球就出了个纰漏。

跟八连对阵的是二连。二连球队是个老球队,一向是在全团拿冠军的。岑立昊是八连场上队长,又是中锋,一看对方实力太强,就拿出了拼命的劲头,猛打猛冲。打到十分钟的时候,分数还是忽高忽低难解难分,再往下走,八连的战术就有点乱了,中锋老是得不到球。岑立昊要求暂停,把担任左锋的三班长朱白江骂了狗血喷头,说你这个猪八戒你自己不行,还不赶快把球给我,今天的分都是你丢的,这场球要是打输了,你就自杀。朱白江不服地说,我十个球有八个球都传给你了,你也不是百发百中,你也丢了四个。这场球要是打输了,我看你更有责任,主要是你的个人英雄主义造成的。

岑立昊暴跳如雷,说,还他妈的狡辩!我丢了四个,你丢了七个。这个账我以后再跟你算。说完,又转向众人,狠巴巴地说,再上场,尽量把球传给我,谁失误,我就开除谁。

再往下,八连就打疯了,披头散发,横冲直撞,结果犯规的次数也增加了。到了下半场快要结束的时候,双方比分是五十五比五十六,二连比八连多一分,而且球在二连的手里。就在对方要上篮的时候,八连后卫四班副出其不意地把球断了过来,传给朱白江,岑立昊一看形势急转直下,兴奋狂呼:稳住稳住,给我给我!可是朱白江觉得自己的进攻路线更好,就一直带了下去,把岑立昊恨得牙痒。朱白江把球带到对方的篮板的正前方,眼看就要投进,被对方盖了帽,好在岑立昊动作敏捷,凌空跃起,将球揽到手上,接着单手翻腕,准备来一个远距离吊篮,岂料球刚出手,哨子响了——时间到。球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刷的一声,空心落篮。岑立昊本来认为这个球要加分的,没想到咬着哨子的裁判两只手在裤裆下面来回交叉摇摆——无效。

岑立昊一肚皮怒火终于有了去处,二话没说,举起篮球就向裁判砸去。裁判没防备会有人砸他,躲闪不及,脑袋上挨了重重地一击,顿时眼冒金星,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裁判挨了砸,自然要告状。队员打裁判,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必须处理,这是没话说的。关键是还有孙大竹告状。孙大竹找到政治处,只说了一句话,岑立昊这个排长我领导不了,要么把他调走,要么把我调走。

翟志耘退伍了。

在新诞生的四大金刚里,翟志耘是个美男子,几乎所有的器官和部位都符合或者说接近传统的审美标准,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他本来还有一脸可以和团长钟盛英乃至关云长媲美的络腮胡子,但是,只要不离开教导队,那些被人千古传颂的美髯就只能在翟志耘的脸皮内部生根,绝无破土发芽之可能。就是那些隐隐约约的青根,也给翟志耘的仪表增添了许多雄性的魅力,使得这个来自湖北乡村的老兵多了几分神奇的魅力。终于,这副好皮囊给他带来了麻烦。

就在那次八一晚会之后不久,翟志耘接到了西郊区文化站女干部陈春梅的“革命来信”,约他在9月16日那天到赵王渡桥头“面谈革命友谊”,翟志耘本来拿不定主意,就跟岑立昊说了,岑立昊说,女人又不是老虎,见见何妨?

翟志耘比较信服岑立昊,有岑立昊这一句话,他就大义凛然地赴约了。见面的过程很通俗,陈春梅提议散步,翟志耘同意了。话题一打开,越说越投机。后来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陈春梅说,往前三站就是彰河大桥,那边就是邻省了,桥头有集贸市场,很热闹,咱们去看看。翟志耘这时候有点忘乎所以,点了点头。

那时候才是上午十点钟。两个人到了彰河桥头,一起吃了一顿饺子,关系就变得亲密起来了。在此之后,书信来往,忙里偷闲,约会三次。再往后,就出事了。团里收到一封信,告了翟志耘一状,说他勾引陈春梅,陈春梅已经怀孕了,写信人署名是北郊区文化站一革命群众。

团里秘密派人调查,此事果然不假,怀孕倒是没有,两个人确实发生了关系。所谓的“文化站一革命群众”,其实就是陈春梅的追求者,手里握有确凿证据。钟团长本来想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但是师里也接到了来信,翟志耘的提干于是泡了汤。

宣布岑立昊等人提干的那天晚上,翟志耘拒绝同任何人交流,一个人坐在菜地边上抽了十几根香烟,第二天自己背着铺盖卷回六连去了。再往后,翟志耘就退伍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翟志耘退伍之后不久,就在部队出征南下的前几天,又返回彰原市,同陈春梅结婚了。

岑立昊调到团司令部当正排职见习参谋,是辛中原找他谈的话。辛中原说,响鼓不用重锤敲,我不想多说,只跟你讲一句,一个人无论是仰面朝天还是俯首看地,目光都是狭隘短浅的,而只有平视,才可能有长远辽阔的眼界。怎么才能平视呢?还是我那句话,下颚微收。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原又说,在得意的时候想想不得意,在不得意的时候想想得意。是个人都有优点,是个人都有缺点。多看看别人的优点,多看看自己的缺点。

岑立昊说,我记住了。

辛中原又说,你有好几次问我,提干之前那次考核你的成绩,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你现在还想听吗?

岑立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次我可能出现了重大问题。那天我没有发挥好。

辛中原说,那天你发挥得很好,但是,你发挥得过头了。有些事就是这样,一过头,就适得其反。

辛中原这样一说,岑立昊就紧张了,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中原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话。

辛中原指了指正南方又问:那你先说说,这是什么方向?

岑立昊不解其意,但还是回答了:当然是正南,30-00。

辛中原说:你敢肯定这是30-00?

岑立昊惶惑地四周看了看,并且还跑到路边一棵树下,对着太阳比划了一阵子,再次肯定地说:正南,30-00。

辛中原笑笑说:那我就告诉你,你上次考核的成绩为零。

岑立昊吃了一惊,再问下去,辛中原却微微一笑,再也不说了。

岑立昊回忆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那天,由于过分紧张,他刚开始就把方位完全搞反了,整个错了三千密位,也就是说,他所计算的十个射击诸元,全部与正确答案背道而驰,犯的是一百八十度的错误。

辛中原说,人啊,人就是人,谁都不是神。说完,转身走了。

岑立昊怔怔地望着辛副参谋长的背影,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因为出征的日子迫近,又调整了一批干部,倘若不是砸那一球,他现在就是八连连长了。可是,那该死的一球啊,把他送到了正排职见习参谋的位置上。

此时,刘英博已经当了五连的副指导员了。

刘英博第一次有了领先岑立昊的感觉。在以往的岁月里,辛中原对岑立昊的要求十分苛刻,甚至常常拿刘英博和范辰光压岑立昊一头,但是刘英博分明能够感觉出来,其实辛中原最器重的,还是岑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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