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旋转门走进伦敦塔酒店,酒店就坐落在泰晤士河边。那是四月里一个温暖的早晨,二〇一三年的伦敦马拉松即将在几天后开赛。我双腿强壮,脚步轻快,随时可以上场。我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期待的骚动,在这云集着顶尖运动员的酒店里发酵。
一进门,就看见一小群人站在旋转大理石楼梯旁讨论什么。其中一个人我能认出来。那是史蒂夫·克拉姆[4],我儿时心目中的长跑英雄。他如今老了一点,头发剪短了,比壮年时稀疏些。但他看起来还和多年前在电视上一样,我还记得他当年穿着黄背心绕着跑道嗖嗖跑、挑战世界纪录的样子。我继续往前走,进了酒店大堂。
我站在那儿的时候,身边一直有跑者来来去去。两个穿着大号羽绒背心的肯尼亚女人走过,腿细得像火柴棍一样,好像马上就会被背心压垮。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听不清在说什么。前台那边,两个笑声豪爽的荷兰人正和一个戴着墨镜和兜帽的男人说话。听到他的声音,我才发现他是莫·法拉赫。
十二年前,宿醉的我站在日本一所学校的墙边。自那时起,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不知怎的,我又开始跑步了。刚开始跑得很慢。我的第一次一万米跑用了四十七分钟。之后有两年时间,我都没法打破这个纪录。我渐渐认真起来,加入了长跑俱乐部,跑的距离也越来越长。之后我去肯尼亚住了一段时间,和东非大裂谷的卡伦金族的杰出跑者一起训练。这不仅是为了提高我的跑步水平,也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我想了解并破解这些杰出跑者身上的秘密。我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以及他们的动力源自何处。从肯尼亚回来后,我写了《跑出肯尼亚:探寻世界最快跑者的秘密》这本书。
几天后,肯尼亚人和埃塞俄比亚人将同场竞技,争夺世界上最具声望的城市马拉松比赛的桂冠。我也会参与其中,挤在一群大汗淋漓的跑者之间,被他们远远抛在后面。我希望能打破个人最佳纪录,跑进两小时五十分,并为此刻苦训练,调整食谱,更新装备。但今天站在伦敦塔酒店的大堂里,真正让我感兴趣的却不是我自己,也不是肯尼亚人。今天,我要寻找的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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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正在发生一些事情,但外界很容易忽视这一切。全世界重大的公路赛跑奖项不断落到一个又一个速度极快的肯尼亚人和埃塞俄比亚人手中,冠军被他们垄断,无人可以染指。
但在亚洲东部的岛屿上,还有一群人在奋力抵抗。在二〇一三年,也就是我们的故事开始时,排名世界前一百的马拉松选手中,只有六名选手并非来自非洲。这六位选手中有五位来自日本。[5]
在女子马拉松赛事中,二〇一三年的世界前一百名选手中有十一人来自日本。和男子赛事一样,日本是继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之后排在第三位的国家。
同年,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伦敦奥运会后的第二年,没有一位英国选手能在马拉松项目中跑进两小时十五分。在美国,十二名男选手跑出了这样的成绩。但是在日本,一个人口不到美国人口一半的国家,跑出这个成绩的选手却是美国的四倍,足有五十二位日本男选手在两小时十五分内完成马拉松。
在半程马拉松赛事中,日本的成绩甚至更好。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早上,上尾举办了一场半程马拉松比赛。这座小城市位于东京北部郊区的不规则地带,上百名大学生排着队,希望能在一月的重大赛事箱根驿传举办前给校队教练留下深刻印象。上尾的赛事是这些校队的重要热身赛之一,但还是有很多大学校队的王牌没有参加这场比赛,日本的上百位公路长跑专业选手也不在场上。然而,观看YouTube上这条模糊视频的末尾片段依然能给人惊喜。
获胜者在最后冲刺的五人中脱颖而出,取得了六十二分三十六秒的成绩。这个成绩相当棒,但真正的关键还在后面。一般而言,如果你观看其他地方举办的任何一场高级别赛事,速度最快的几位跑者到达终点时,他们身后都空无一人。通常等他们换好衣服,接受完采访,喝完水并做完赛后放松以后,才会有寥寥几位跑者到达终点。但这次不一样。后面的选手源源不断地到达终点,着实令人震惊。选手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跑过终点线,有时候甚至是一大群人一起抵达。有些人转身向跑道鞠躬,有些人则直接跪倒在地。每一个人到达终点后都会查看跑表,每一个的速度都很快。
经过赛后统计,那天上午共有十八人成绩在六十三分以内。仅仅在这一场比赛中就有这么多。相比之下,二〇一三年全年,英国只有一位选手能在半马中跑出这样的成绩。而在美国,这一整年里只有二十一位选手达到这样的水平。
就连在上尾这场比赛中排到第一百位的学生,也跑出了六十四分四十九秒的好成绩。要是在英国,他将会成为二〇一三年的第八强。若是在其他欧洲国家,他可能是全国冠军。如此英才济济,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是的,日本确实发生着什么事。我的任务便是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这样兴趣盎然,不仅仅因为我是个作家,还因为我是一名跑者。在肯尼亚住了六个月后,我回到英国,打破了所有的个人最佳成绩,从五公里跑到马拉松都大有长进。回国后的六个月间,我一路高歌猛进,一连刷新了十项个人最好成绩。
但过去两年里,我再没取得一点长进。我很快就四十岁了,总是禁不住想,自己的跑步成绩就到此为止了吗?我是不是开始走下坡路了?可能得放弃追逐激动人心的最好成绩,放弃开拓新的高度了。既然已经过了巅峰时期,就静下心来享受跑步吧。在某种程度上,我期待这样的日子来临:跑步成为一种更温和的追求,我不再如此意志坚定和偏执。我可以简简单单地享受心跳如擂鼓的感觉,感受迎面而来的凉爽清新的风,而不用再担忧训练计划、赛前减量训练和争分夺秒的成绩。
但我心中那争强好胜的小精灵还想最后搏一把。我总不该止步于两小时五十五分的全马成绩和七十八分的半马成绩吧?这成绩勉强也过得去,但我肯定还能跑得更快。我在肯尼亚学到了很多,说不定在日本还能学到些别的呢。视频网站那条模糊视频中有那么一大群优秀的半马选手,我兴许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些新东西,向前迈出这最后的一步。而我的寻觅之旅就始于伦敦塔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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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男人向我走来,隔着大堂就能看到他闪亮的白牙。他是布兰登·瑞利。研究日本长跑时,和我聊过的每个人都会提到他的名字。他仿佛是一切的关键,是日本与世隔绝的长跑世界与外部相通的大门。他帮忙安排我和他一起与一位广受尊敬的日本教练河野匡会面。河野执教于大冢制药株式会社的驿传队,常驻四国的德岛市。几天后,他的队伍中有几位队员将参加伦敦马拉松。
“你好。”瑞利招呼道,“最近怎么样?”他和我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美式握手礼。
他带我到酒店的咖啡厅坐下。河野等在那里。他年纪较长,看上去有些疲惫,斜着身子坐着。我坐下时,他点点头向我示意。
“初次见面,你好。”我尽力说得字正腔圆。“初次见面,你好。”他半开玩笑地说。但我们的日语对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会说的日语只有这么一句。接下来我说起了英语,由瑞利翻译。
“我想加入一支驿传队。”我说,“你能帮忙吗?”
日本是唯一一个会给长距离跑步选手发工资,让他们加入一支队伍的国家。像本田、柯尼卡美能达和丰田这样的大公司,会培养一支由专业公路赛跑选手组成的队伍,让这些选手同住同训练,参加驿传比赛。我计划加入这么一支队伍。我不是去比赛的,我还跑不了那么快,只是想深入一支队伍中,像战地记者深入军队中一样。这应该能让我离那些运动员足够近,以便了解这项运动。我要借此探寻日本长跑的秘密。然而找到并加入一支队伍比我想象中难得多。
我查过资料,发现这些企业队的公路赛跑选手在日本是运动巨星。其实,读了瑞利在美国《跑步时代》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后,我才意识到跑步在日本有多么重要。
“在大部分日本城市中,只要晚上和出租车司机或寿司师傅聊聊天,”他写道,“你就会发现,在这些久居一处的人心中,有森裕子、高桥尚子和野口瑞希[6]都是国民偶像。同样,大公司职员对本公司赞助的长跑选手的热爱丝毫不亚于球迷对足球明星的热情。在国家级驿传接力锦标赛上,观众席上五彩缤纷,排列着各大公司的代表色和标志,这些员工穿着代表公司颜色的服装大声呐喊,为他们的跑步选手加油。”
他继续写道:“在日本,马拉松和驿传赛事的现场直播,像美国的全国橄榄球联盟赛那样具有相应的专业分析和技术素质,因而拥有惊人的收视率。在美国,马拉松比赛直播的收视率鲜少超过百分之一;而在日本,一场大型驿传或马拉松比赛的直播如果只有百分之十的收视率,就已经差得令人失望了。某些运动员或大型赛事甚至能带来高于百分之四十的收视率,堪比超级碗[7]。”
大冢制药株式会社的驿传队便是这些专业队伍中的一支,而我对面坐着的正是这支队伍的教练。我希望他能邀请我加入他的队伍,和他们一起跑步。我向他开口时,他点了点头,但他点头的样子显然不太热切,我也就不敢与他握手,更无法开口商量具体的时间安排。他这个头点得实在是模棱两可,不置可否。他说他认识别的人,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为了这件事,我已经给瑞利发了好几个月的电子邮件,他认识很多跑步的人。他不停地跟我说,事情很好安排,只要找对队伍就行。但如今驿传赛季迫在眉睫,我却一点着落都没有。
会面结束后,我和瑞利、河野二人道别,除了两张名片,什么收获也没有。我并不打算立刻回家,想在酒店大堂停留片刻,感受赛前的氛围。在几盆盆栽灌木旁有一道矮墙,上面坐着一个日本人,正低头查看手机。我发现他偶尔会抬头看看我,便向他走过去。
“嗨,”他说着站起身来,“我刚才看见你在和河野先生说话。”他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告诉他,我计划去日本住六个月,体验驿传赛季。我说我想融入专业队伍,他边听边若有所思地点头。但我说我还想和他们一起训练时,他却大笑起来。“不,不,不可能。”他不屑一顾地说,仿佛这点子实在太蠢。
我说我在东非大裂谷和杰出的肯尼亚跑者一起训练过,肯定能跟得上日本选手。他却只是笑了笑,又说了一次“不,不”。虽然他坚持认为这个计划的核心部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还是主动提出要帮忙。他说他在日本长跑圈认识不少人,万一我遇到困难可以找他。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遇到的这个人就是小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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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月,瑞利把他认识的人都找遍了,还是没法帮我找到一支队伍。到六月底,我收到他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告诉我他已经放弃了。
“教练们都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故事,但没有一个人有兴趣收留你,或者让你参加他们的日常训练。”他说,“他们不情愿让你真正长期融入并观察队伍。”
他还一针见血地说:“日本这个国家有时候真是封闭得让人发疯。不幸的是,这次你撞上他们的墙了。”
问题是那个时候我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公司同意给我六个月时间去做调研,孩子们的学校也答应让他们休学,和我一起走。驿传赛季将于九月开始,已经没几个月了,等到明年二月就会结束。如果我要亲身体验赛季,就得尽快出发。事已至此,虽然一切都没安排好,我们还是在六月一个晴朗的周一早晨向日本进发了……我们是坐国际列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