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点吃，迟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秦芷桑所在的项目组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但去的太迟总归面子上挂不住。
她扒拉两口麦片粥含混的说：“不能太迟，再说你送我去一号线，你再去宏宇也得好长时间。”
“你没听说上下班时间只是用来约束打工仔的么？”
秦芷桑抬头对他翻了个白眼说：“做老板很了不起？”又再拿了一片面包，着急建议：“这个在路上吃，我们快走吧，楼上那摊子等我晚上回来帮你收拾。”
做老板很了不起？程非一点也不认同。宏宇这个成熟的机构就像口沉重的磨，他这头小毛驴不仅拉起来费力就是停下来也很容易被强大的惯性带飞出去，权宜之计只能转移注意力，以求平稳着陆。
不得不说邢崇远的建议于现在的宏宇可以说是一剂良药，政府支持的项目，未来稳定的现金流以及可靠的合作伙伴。但程非的犹豫很多，比如远在美国的程劲谦，以及妈妈邢梦茵。
宏宇存量项目推进的事情一筹莫展，川东城西还有一块住宅用地的内部设计又亟待决断，几次拿出来的方案内部均未达成一致，又成了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公司的事情颇有焦头烂额之势，但他一点也不想加班，秦芷桑的一句“等我晚上回来”让他心中有了无端端的期待，尽管他理性的认识到这样的期待未免有些断章取义和望文生义，但是某些念想没有的时候不觉得，一旦生了根便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还没到恒远的下班时间，秦芷桑坐在会议室频频接到程非问询的信息，内容无非是“什么时候下班？”，“今天回家吃饭么？”，“要不要我来接你？”，“晚上吃什么？”。他们每个人之前的工作上周已经汇总到了谢老大手中，此刻她正疲于应付内核提出的问题，与永泰的内部“敌对”机构周旋。
除了涉及重大问题的几位同事，他们这些年限尚浅“小朋友”手里的活并不迫切，让她有了空闲看信息及回信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务正业”的太过明显，谢老大终于“忍无可忍”，一到下班时间就豁免他们离开，省得在她眼前碍事。
走出恒远大楼，秦芷桑与另两个同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艾瑞与张海东都是去年入职的，虽比她资深但对比其他有3-5年工作经验的同事来说，基本也算是职场菜鸟。
其中，艾瑞寡言，张海东热情。
秦芷桑与同事们一起大部分时候表现的乖巧沉静偶尔也活泼可爱，加上投行团队男女比例悬殊，碰到的女的又大多如谢老大般巾帼不让须眉，她这种正常的女生样子人缘倒还不错。
“你们今天怎么走？”张海东问。出项目时他们可以打车，如果你不介意市中心高峰期堵车的话。
“我今天家里有些事情，一号线坐两站下。”秦芷桑回答。
家里有事真是个万能的说辞，一般有礼貌的人都不便多问。
“还想说难得放的早，一起吃饭呢！艾瑞，你呢？”张海东哀怨，秦芷桑只好给他一个遗憾的表情。
“我也坐1号线，要回家看书。”
川东这个大都市充满了年轻人绚丽的梦想，可现实却是大部分上班族每天都要辛苦辗转于多条地铁线路。
他们出项目有一段时间了，对彼此家的方位都有大概认识，比如谢老大住在内环北面，打车方便，艾瑞住在城西地铁2号线沿线，张海东住在城东地铁10号线沿线，秦芷桑住在西南大学城方向地铁4号线沿线。
张海东抱怨：“你也不陪我吃饭啊！今天这个点干嘛坐1号线？挤死了。”
艾瑞从恒远回家坐一号线和八号线都可以，但他一直倾向于坐一号线，因为可以少坐一站路。他给了张海东一个时间就是生产第一要素的表情作为回答。他才工作第二年，已经开始准备考试。虽然上市注册制改革的风声不断，但在业内保荐人资格无疑仍是立足投行的不破金身，不仅仅表现在获取资格后的每月奖金上。大券商如永泰，人才济济，完成考试只是第一步，往往还要排队一两年才能成为签字协办，故特别有抱负的人总会提前筹谋。
张海东与他们在路口分别，没人陪他吃饭，他只能坐地铁8号线回家，一号线途径川东最繁华地带，他宁愿多转一次，也不要尝试这个时间惨绝人寰的拥挤。
刚过了马路，秦芷桑就接到程非的电话：“我在你对面了，快过来。”
她往马路对面看去，果然一眼发现了那辆古板的黑色凯迪拉克。隔了四车道马路，墨色的防窥玻璃让人辨不清开车之人。
秦芷桑迅速与艾瑞告别，如欢脱的小兔子般飞奔过马路钻进车里。
“你今天没事情？不是说我坐地铁去宏宇等你么？”秦芷桑一面系安全带一面问，声音轻快。
宏宇与恒远同在市中心，大约只有十分钟车程，但因下班时间拥堵，至少要开二十分钟。程非六点刚过就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几乎一接到她的信息就出发了。
程非的视线还停留在马路对面，听到她的问题才转过头发动汽车，“哪会没有事情，就是事情太多了才不想待在那里”，与她，他已不想再故作轻松来强颜欢笑，伪装自己多少也算种欺骗，此刻更显无谓。
“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情？”秦芷桑关切。
“棘手倒不至于，不过宏宇的一些项目推进比较困难。另外，城西有块地我想尽快开发，但是设计方案定不下来。”
“项目的问题会不会去现场更好？毕竟地产开发这种眼见为实。”
程非表示赞同：“嗯，后面我也准备去几个项目公司跑跑，不过城西的设计方案得先定。”
秦芷桑认真思索，“设计我也不懂，不过城西新楼盘不是挺多的么？要么差异化要么同质化，虽然大家很可能都是为买房而买房，但是总要给人一个买的理由。”
城西这两年发展迅猛，很多公司都将总部从拥挤的市区搬去了城西，相应的住宅楼盘林立。买房的人一部分是改善需求，但大部分则是出于投资及自住的双重目的。城西房价高，现有楼盘以大户型为主，侧面说明了市场承受能力及需求倾向，但同时也为刚需小户型留出了发展空间。秦芷桑的意思无非就是跟随政策或者独树一帜，但都要做到极致及有特点。
“是个不错的思路，晚上我和爸爸再讨论一下。”
结束了有关宏宇的探讨，程非关心起她来，“刚刚那两个男的是什么人？同事？”
“嗯，我们几个今天手上没什么事的被特赦了。”
“你和他很熟？”明明是两个人，但他却偏偏只问了一个，秦芷桑也没多想随口应道：“还挺聊得来的。”
他在等红灯时就看见他们从恒远走出来，秦芷桑今早起得晚，又扎起了中学时代的马尾，简洁的工装打扮，塑进窄腿裤里的修身衬衫显得腰肢格外纤细。这么长时间他竟没注意，脱下了宽大的中学校服，秦芷桑好像更瘦了，而纤瘦的她更是身姿窈窕。
脑海里婀娜的背影挥之不去，程非便不再想纠结于他们聊了些什么。
“哎，你干嘛问这个？”她饶有兴趣的侧过头看他笑：“程非，你这人，还没怎么样，控制欲有点强啊”。
“你这话有歧义”，程非盯着后视镜自然打方向，“别人会不知道你想表达的是“控制欲”还是“想怎么样”，像我，就可能觉得是后者”。
“你占我便宜”，秦芷桑挥手打他。
程非受了她轻飘飘的一下，抽手捏她脸蛋以示回馈，“是有点太便宜了，下次我们可以试个贵的。”
又来！这回，秦芷桑直接白了他一眼。
“我们现在去哪？”她茫然的看着前路，总坐地铁，她有点不大认路，转了方向后就更糊涂了。
“去吃饭”，程非手搭在方向盘上悠哉的说。
车开过了西苑，最后停在庆大后门，程非熄了火示意她下车。
“怎么想回学校吃饭？”秦芷桑看着后门栏杆侧不算显眼的校名刻字，毕业才几个月，却仿佛已出走很久，而今物是人非的感触，不知道是不是几个月前的自己计日以俟的。
“就是有点想”，程非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只是想弥补某种陪伴，不管是自己还是她的。
两人在小饭馆点了几个招牌菜色，酒香草头、锡纸鲈鱼、椒盐排条、油爆虾，原来无论人来人往、时光迁徙，终究还是有些东西保留着一成不变的坚持，方才成就了某些人分享的愿望。
饭后，程非提议校园内走走，秦芷桑乐意奉陪，指着林荫大道一旁的宿舍楼介绍：“我以前就住那里，五楼！每次下来打个热水提上去都费好大劲。”
管院分到的女生宿舍楼偏僻，最高就建到五层也没有电梯，她说着夸张的摆了个五的手势，仿佛这栋楼在过去的四年里给了她莫大的伤害。
“至于么？你以前恋爱都白谈了。”
管院女生宿舍楼门口，庆大著名的斗兽场，几乎夜夜上演着各式情爱戏码，有恋恋不舍的，有苦苦纠缠的，有激情告白的，有撒泼打滚的，更有甚者妄图溜进宿舍楼人人喊打的。
这儿，比的就是谁更痴缠，谁更狗血或许还有谁更受欢迎。
“恋爱还管这个？”秦芷桑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怼他：“你以前读书时是不是净干这事？”
“我？没必要”，程非闲庭信步，一派悠然自得，路灯下半明半暗，掩不住的随性与骄傲。
莫名的温柔充盈着内心。
“我见过她”。
他不解的看过来，她解释：“你那时的女朋友”。
夏末初秋，她躲在厚重的迷彩服里，脸颊被烈日灼得通红，绾起的长发因为一上午的训练凌乱的掩在宽大的军帽下。她就这样迎面走来，眼里闪着自信的光彩，步伐优雅轻盈，
然后，她们擦肩而过。
偶遇只属于相识的人，而她们并不应该相识。
程非眉头微挑，静待她的下文。
“和想的有点不一样”，在她的印象中曾经只有西苑外那个窈窕的背影，纤瘦的身姿攀附在青年身上，阳光刺眼直叫她感到怯懦。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的，眉目清秀，端庄大方而不失生动。
“你想的是什么样？”
无数个美丽倩影脑海中滑过，一时竟捕捉不到任一具象，感觉胸闷闷的，她给了个有点傻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程非笑：“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
秦芷桑斗气般的两大步跨出去，与他隔开一臂距离，像心思婉转的少女，肆意耍着性子。
程非一个箭步就追上了她，侧头看，然后还是笑，犹如在欣赏滑稽戏。
秦芷桑狠狠瞥了他一眼，继续加快脚步。
“真生气了？”程非在她身后追问，明明之前还眼带柔情，他甚至连夏依然的名字都没提，怎么就生气了，就因为那个连玩笑都不算的“玩笑”话？
为什么要生气？她有太多理由可以生气，只要想到他们也曾经那样亲密，她也会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也会对她说我爱你，甚至他们也会。。。她就无法控制心中的烦闷，然后自怨自艾，她算什么，她只算她们中的一个，他情感经历中的任一个，卑微与无力感随之袭上心头，偏偏他还用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她笑。
“你小心！”
秦芷桑闷着头快步走，与迎面走来的一个男生撞了个满怀。“啊”，她的本能的抬手去挡，手肘刚好磕在了男生怀中书的一角。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低着头往后退，着急与面前人道歉。
那男生被她猛地一撞，慌乱中自然的伸手扶她，只是还没碰到她手臂，面前人就被后面的男人拉回了身边
“你做什么走这么快”，程非语带不悦，更添秦芷桑心中郁结之气，她抬头与他怒目相对。
“秦芷桑？”与男生同行的女生试探的喊出她的名字。
她转头恍然看着那个女生，才发现她是盛楠以前信工学院的同学，看她手里的书，估计现在留校读研了。
“哈，真巧。”
气氛有点尴尬，她看看面前两人，再看看程非，真后悔刚才一个冲动抬了头。
桔色路灯昏暗，来人并看不清晰，还真的是她，刚刚就觉得有些面熟，只是她边上的又是什么人？女生顺势打量起程非，英俊的男人没什么表情，看他们的眼神淡然，和之前的情绪已然不同。
程非暗中拿身子推了推秦芷桑，她勉强组织语言，“这，信工院的，呃。。。我同学”，“这，我。。。”
“男朋友。”
程非拽她胳膊的手顺势往下牵住了她的手。
秦芷桑被他的话一惊，手本能地挣了下，没挣开，错愕的看他，然后再看看那两人，笑笑。
“你什么意思？”
秦芷桑拽拽牵住的手。程非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手心皮肤细滑，却不似女生般柔软，握起来有成熟男人的韧性与肌肉紧绷感，一如他给她的感觉无限的安全可靠。
“同学？信工院的？”程非避而不答，意味不明的看她。
她垂眸，回避视线，不自觉地咬了下唇瓣。
“至于么”，程非拿另一只手挑起她下巴，让她正视自己，“秦芷桑，每个人都有过去。”
“那不一样！”她的过去怎么能和他的比，仅丰富程度一项就不可同日而语，思及此，脚下步子又快了。
“就算不一样，有差别么？”程非的手把她拉了回来，面对面，低沉的声音似乎有说服人的魔力：“都过去了”，说完，笑着揉她头发。
他说，都过去了。
她垂下的目光停留在他们牵着的手上，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他与她真成了这样的关系，那些他的曾经，光辉的、刺眼的随着那颗温柔的心一同呈给了她，既然视其为珍宝，又还有什么必要去挑剔，生活本没有完美，她这样一个习惯与遗憾相依的人为什么偏要对他的过去锱铢必较。
真的，是她太较真了吗？
“刚刚撞得疼么？”程非低头检查她胳膊。
秦芷桑抿嘴对他摇摇头。
“还生气？”
她小声嘟囔：“谁说我生气了？”，像个小媳妇一样，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的声音恶心到了。
“秦芷桑，你今年多大？18有么？”看她这娇羞的样子，明明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涟漪四起，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嘲弄，其实他自己也还没适应与她情话绵绵。
“你！”秦芷桑还不及发作，人就被程非拉着往回走，“还拽着我干嘛？”
“怕我的小女朋友跑了”，爽朗的声音透过道路两旁矮树，穿过幽闭的小树林，飘散开来，他步子迈得很大，越走越快，最后居然小跑起来。
秦芷桑跟着他跑，秋风凉凉拂面，桂花香气浮动，鼻息间是甜蜜的味道。
他们一路跑过隐藏在林立树木后的宿舍楼，甚至冲散了依依惜别的情侣，跑出熙熙攘攘的庆大后门，跑到被冷落在阴影里的车旁，停下，看着彼此，分享奔跑后热烈的喘息。
然后，接吻。
舌尖轻舔过唇瓣，贝齿，再纠缠，跳过试探与逗弄，仿佛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紧紧相依，难舍难分。
炙热的气息在方寸之间徘徊，口中尽是悠长甜美的味道。
夜晚的大学校门口，昏暗光线下互诉衷肠的人们，恍惚中有种错觉，成了璀璨星辰下一道迷人的风景。仿佛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青春洋溢的少女，此时眼中只有彼此，炽热的，直白的。
并肩前行的一对男女双手环于胸前抱着书，望着刚刚巧遇牵起手的一对璧人嬉笑着跑远，直至消失。
男生好奇：“你以前的同学？”
女生轻轻摇头：“不算吧，以前同学的女朋友，管院的，已经毕业了也分了。”
“管院果然名不虚传”，男生感叹。
“这样的也是挺少见的”，女生笑：“后悔没在这读本科，认识人家？”
男生笑而不语。
女生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