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府衙这边,李枣自荆州探得周修德消息,董沅君得报,连夜飞奔荆州而去。
原来那日周修德让王家老儿用牛车载着到了南坪,又老着脸皮收了他几两银子,自己雇了马车又走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午,方才到了荆州。周修德到了知州衙门,却不走大门,寻到后院小门外,咚咚咚叩了半晌,终于有一个小厮开了门探了半个头出来,问道:“什么人?”周修德正等得心焦,一把抓住那小厮道:“快快领我去见你们陈大人,我有紧急公事。”那小厮却慢条斯理道:“找我们老爷的,个个都有公事,既有公事,为何不走正门?”周修德道:“我这公事甚是机密,不能让旁人知道,故此不能走大门。”小厮道:“这道小门只为方便老爷自家亲眷出入,直通内室,旁人不可随便进。”周修德焦躁道:“你去告诉你家老爷,说添平周修德来访,他自有主张。”那小厮见他衣服华贵,不怒自威,也不敢怠慢,说道:“请官爷稍候。”说完仍旧把门关严,快步去了。过不多时,周修德听见里边脚步声响,门内之人一边开门一边叫道:“是添平周大人?”周修德应道:“正是周某。”那人一把拉开门,正是周修德的进士同年,荆州知州陈松年。周修德一揖到地道:“陈兄别来无恙!”陈松年一把扯住他道:“修德兄啊修德兄,礼你就莫行了,若是要行礼,你比我官大,等我大开府门,引你周大人在堂中坐定了,我慢慢给周大人叩头。”周修德也扯住陈松年道:“一别经年,实是想念。”二人手挽手进了门,陈松年道:“修德兄有什么公事?”周修德道:“说有公事,是要诈开你家后门,我一个添平的官,跑到你荆州,有个鸟的公事。”陈松年道:“大门不更好走?为何却寻到后门?”周修德道:“管你大门小门,我爱从哪里进,就从哪里进。”陈松年嘻嘻笑道:“堂堂知府老爷,放着大门不走,却来后院小门,修德兄当年偷香窃玉的本事只怕还没丟,我可得看好自己家的丫鬟小妾。”周修德道:“几年不见面,才见了就诬赖我,我几时偷过香窃过玉?”陈松年道:“当年一同在京会试,大家都是孤家寡人,独独你一人不声不响就中了董大将军府上千金的花魁,还说不会偷香窃玉?”周修德道:“你快快不要提她,提起她我头痛。”陈松年哈哈笑道:“淮安的吴汝忠新出了一部书叫做西游记,修德兄可曾读过?”周修德道:“添平小地方,比不得你荆州,新出的书一时三刻传不到那里,松年兄提起这部书,又有什么说道?”陈松年道:“那书中有一只灵猴,脾气古怪刁钻,专爱犯上作乱,他师父便给他头上套了一个箍儿,只要念一念紧箍咒,那泼猴便会头痛欲裂,生不如死,我看修德兄现在正好比那只被套了紧箍咒的泼猴。”周修德道:“松年兄又说笑了,我虽然一介书生,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会真的惧怕一个妇人?”陈松年笑道:“怕还是不怕,真怕还是假怕,修德兄自己心里才知道。”
饭中,陈松年对周修德道:“我们同年进士,又同在楚地为官,自京中一别,却数载无缘得见。”周修德道:“所以我抛了公事,舍了家小,专来一会。”陈松年笑道:“你姑枉说之,我姑枉听之。”周修德笑道:“无论我怎样说,你总是不信,仍旧只当我是打不过家中的母老虎,逃出家门的?”陈松年嘻嘻笑道:“管你是怎么出来的,既来了,我们好好耍它几日。”周修德道:“如此极好,想当年我们在京中时,青春年华,书生意气,既无妻子牢骚乱耳,又无文书案牍劳形,那是何等逍遥快活!”陈松年道:“既来之则安之,荆州虽小,却也有几处地方还有点小意思。”周修德道:“听凭松年兄安排,只请松年兄不要泄露了我的身份,毕竟我是官身,却私自外出,旁人问起,只说是添平老友即可。”陈松年道:“这个自然!我们多年不见,在一起多玩耍几日,多说说话,我把几个地方给你挑一挑,每一处我们玩它三两日,半个月总是够了。”周修德道:“怕玩不了那么久。”陈松年道:“那玩几天?”周修德道:“至多六七日。”陈松年笑道:“府衙中不见了知府大人,这太平盛世,就算是十天半月,想也无妨,只是府衙后院里,董大将军的千金小姐丢了夫君,三五日后,便要炸窝。”周修德道:“松年兄不准再取笑,叫周某无地自容。”陈松年哈哈大笑。
陈松年领着周修德在荆州城里城外盘桓了几日,这日来到一处茶楼,陈松年道:“修德兄且看这茶楼如何。”周修德道:“这样的茶楼,虽然我添平地僻民少,却也找得出几间。”陈松年道:“往往看起来平淡无奇之处,却大有文章。”周修德叫陈松年勾起了好奇,却不动声色道:“不就是喝茶听戏,能有什么名堂?”陈松年道:“修德兄还是自己慢慢看吧!”二人自寻了个安静所在,屏退左右。少顷,一个妙龄女子轻移莲步登上台来,吚吚呀呀唱了一段雨打新荷,台下众人齐声喝彩。女子唱完下去,陈松年问道:“修德兄觉得如何?”周修德道:“人有几分颜色,曲儿也还听得,不过也就比我添平城中一个小妓儿略胜一筹,值不得如此掌声雷动。”陈松年嘻嘻笑道:“修德兄继续看。”过了片刻,一个白衣秀士一摇三摆地上了台,唱的是一首折桂令。陈松年一边听一边和,不住摇头晃脑。周修德讥笑道:“偌大的荆州,却也没几个厉害角色,这样水平的小生,就算我添平,闭着眼睛也能找出五六七八个来,值得你松年兄这样如痴如醉?亏你也是京城里出来的人物,好似没见过世面。”陈松年只是含笑继续哼唱,却不理他。秀才下去后,不一会儿换了个壮年汉子,脚下呼呼生风走上台来,摆好架势,唱的却是一首水仙子讥时。只听他粗声大气高声唱道:“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台下轰然一声喝彩。周修德道:“这句还有点意思。”陈松年道:“终于能入你探花郎的法眼了?”那壮汉继续慷慨激昂唱道:“说英雄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陈松年不住拍手叫好。周修德也道:“一首水仙子讥时居然叫他唱出了荆轲易水歌的味道,总算这汉子独辟蹊径,也不枉松年兄盛情,请我听这一回戏。”陈松年却道:“修德兄还远未领略到妙处。”周修德不以为然道:“任你吹破大天,我总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最后登台的是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妪,唱了一首普天乐,虽是平淡无奇,台下却也是满堂喝彩。老妪唱毕,回了后台,陈松年方才问周修德道:“你可知刚刚登台这四人,是什么关系?”周修德道:“师徒?母子?难道她们四个是一家?”陈松年道:“任你是文名满天下的探花郎,见足了世面的大将军府娇客,打死你也猜不到这四个人原来是一个人!”周修德目瞪口呆道:“一个人?”陈松年伸了一根手指头儿到周修德眼皮底下不住摇晃道:“一个人,就是一个人!”这时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从后台出来,走到舞台中央对台下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不顾台下众人发了疯似的拍手叫喊,径直退往后台去了。
陈松年引着周修德来到后台。那女子见了他,不卑不亢行了个礼,叫了声“陈大人”。陈松年指着周修德道:“这位是周大大人。”那女子不解道:“周大大人?”周修德忙道:“你莫要听他胡说。”陈松年道:“你叫我陈大人,周大人比我官大,岂不是该叫周大大人?”周修德道:“你莫要顽皮,此时还分什么大人小人,姑娘如此神技,你还不替我引见!”陈松年道:“好吧,这位是毓姑娘。”那女子给周修德行了个礼道:“小女子钟毓,见过大人。”周修德也做了个揖道:“在下周修德。”那女子慌忙又还礼道:“贱妾尘世漂萍,不敢受周大人的礼。”周修德道:“姑娘神技,惊为天人,在下心悦诚服。”说罢又是一揖。钟毓只得再次还礼。陈松年道:“你们两个这是几个意思?一揖来一揖去的,干脆把三跪九叩的礼都行完了吧,我再寻个黑屋子做洞房,把你们两个往屋里一关!”钟毓听得这话,羞红了脸。周修德急道:“陈松年你莫要疯疯癫癫口不择言,唐突了毓姑娘。”陈松年道:“我知道修德兄素爱此道,故此把毓姑娘的唱曲,作为我款待你的压轴大戏,不知你可满意否?”周修德道:“知我者,松年兄也!有幸结识毓姑娘,周修德不虚此行了。”
自此日始,周修德便强拉着陈松年,日日缠着钟毓学习化妆易容和变声之术。钟毓见周修德谦谦君子,不似寻常那些权贵轻薄好色,又是知音难得,教得极是耐心,周修德本就天资聪颖,对自己喜欢的事更是极为用心,所以学得也快,短短几天就窥得了门径。只是苦了陈松年,被周修德一会儿画成个红脸,一会儿画成个花脸,一会儿又画成个半红半花。陈松年却也由他折腾。
这一日周修德一连给陈松年换了三付妆容,每一次画完,都喊了钟毓姑娘来,二人指指点点,品头评足。钟毓道:“周大人不能再学了,再学下去,要抢了我们行内人的饭碗。”周修德喜道:“你是真话?”钟毓叹道:“周大人短短数天,挡我辈数年之功。”陈松年自己看着镜子道:“他幸亏是做了官,他要不做官,三教九流,不管哪一行,只要他进去,没得旁人的饭吃。”钟毓笑道:“大树底下,寸草不生,就是这个意思吧!”周修德也自得道:“给别人画,也不太难,给自己画,还是有些讲究,颇为不易。”钟毓道:“也是手熟而已,大人不是女子,平素未曾给自己化妆,故此下手生疏一些,缺些轻重,日子长了,一样妙笔生花。”周修德道:“我还是来练一练自己给自己画吧!”说罢将陈松年扯到一边,自己一屁股坐在镜子前,在自己头上动起手来。陈松年看他盘着头发,竟似要将自己妆扮成妇人模样,嘲笑道:“你喉结突出,鼻孔朝天,就算再厚的油彩铺上去,怕也只能画出来个母夜叉。”周修德踌躇满志道:“松年兄且看我手段。”钟毓道:“周大人面相俊美,棱角虽有些硬,略做修饰,化出来不敢说天姿国色,也一定是个大美人。”陈松年道:“他若是能把自己化成个大美人,我便从此霸占了他,不送还给他添平的母老虎。”说罢哈哈大笑。周修德得了钟毓鼓励,却不理他,专心化起妆来,钟毓在旁指点,眼见着一个粉面含春的美妇人慢慢在镜中浮现。钟毓喜道:“成了成了!”周修德也无比高兴,捏起嗓子唱起了雨打新荷:“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陈松年道:“你快快不要唱了吧,莫要害我神经错乱,明明一个姿容俏丽的女子,出声却像公鸭叫。”钟毓咯咯笑道:“周大人纵是聪颖无双,这变声之术,周大人却学不了了。”陈松年道:“他一个半拉糟老头子,黄土埋了半截,却硬要学人家雏凤清声,不是找不自在?”周修德道:“我不过而立,怎么就黄土埋了半截?你比我还大,黄土埋到脖颈了吧!”钟毓道:“大人嗓音已经破了,回天乏术。”周修德道:“我却不信,你既教了我方法,待我回去细细揣摩,有心得时,再来找你请教。”陈松年道:“你还来?”周修德道:“知州大人不许我来?”正说话间,门外响起了叩门声,有小丫头在门外喊道:“毓姑娘,外面有客。”只听门外脚步声嘈杂,小丫头说道:“你们不要进去,毓姑娘在会客。”只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我也是客。”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了房门。周修德听得这声音,身上一激灵,坐在凳上僵立不动。
这女子正是董沅君。她进得门来,见屋里一个男子,两个女子,除一个年幼些的女子看得清面目,剩下的女子和男子脸上都画着厚厚的戏妆,略做迟疑,径直走到陈松年身前,一把扭住他耳朵,喝道:“狗官,光天化日,关了两个女子在房里,做甚么好事?”陈松年吃疼,叫道:“你是何人?”董沅君听声音不对,却不松手,喝道:“你是何人?”陈松年道:“荆州知州。”董沅君仍不松手,道:“一个小小知州,叫那么大声做甚,以为我怕你么?大白天一男两女偷偷摸摸,你也不是什么好官。”又道:“你既在这里,他便跑不脱,快说,他在哪里?”陈松年道:“你先松手!他是谁?你是谁?”董沅君手里加了力道喝道:“周修德那狗官,却在哪里?”陈松年喊道:“疼,疼!”董沅君道:“不疼你不会说。”陈松年道:“你先松手我再说。”董沅君怒道:“叫你废话!”说着手底下使出了全力,道:“你先说我再松手。”陈松年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呲牙咧嘴道:“修德兄,我不保你了,保得你时,我先要为你慷慨就义了!”说完冲董沅君指了指镜子前坐着的周修德。董沅君松开陈松年,疑惑地望着周修德。周修德转过身来,满头珠花乱晃,缓缓站起身,扭捏作态地给董沅君道了个万福。董沅君道:“说话!”周修德知道再也躲她不过,捏起嗓子拉长声音叫道:“娘-子!”董沅君连退数步,嘴里喝道:“你什么人?作什么妖?”门口的雁儿叫道:“就是老爷没错!”董沅君欺身上前,一把薅下周修德头上的花冠,细细看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爆笑道:“周修德!你好好的官不做,却跑到这里,弄成一付不男不女的妖怪模样!”周修德道:“夫人看我这扮相,比起寻常那些庸脂俗粉如何?”董沅君酸道:“活脱脱一只才吃完人肉未来得及擦干净嘴的母夜叉!”雁儿却道:“老爷这付妆脱胎换骨,寻常美女远远不及。”
董沅君走到陈松年面前,款款道了个万福道:“想必是陈大人,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万望陈大人海涵。”陈松年摸了摸仍在发烧的耳朵道:“弟妹免礼!弟妹神威!谢弟妹不杀之恩。”董沅君嘻嘻笑道:“你这人甚是有趣,强过我家这个书呆子。”董沅君又望着钟毓道:“这位又是什么人?”陈松年道:“这位是钟毓姑娘,演戏唱曲的行家!钟毓姑娘,这位是周大人的夫人,董大将军的千金。”董沅君道:“我是我,我爹是我爹。”钟毓冲董沅君施礼道:“见过周夫人。”董沅君指着周修德道:“他这妆,你画的?”钟毓道:“是周大人自己画的,我不过从旁略作指点。”董沅君对周修德道:“原来你还有这手段,我却不知,让你做官,真是屈才了,要不要我替你向爹爹讨个情,给皇帝上道书,让你也改了行吧,奉旨唱曲,和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凑一对儿,到时候日日脂粉堆里打滚,可不快活死你。”周修德道:“这几日才向钟毓姑娘学的,等我们回了添平,看我给夫人画眉。”董沅君耻笑道:“我底子太差,鼻歪眼斜,经不起你画。”钟毓道:“夫人大家闺秀,天生丽质雍容华贵,原也用不上这些遮遮掩掩的小伎俩。”董沅君黯然对周修德道:“看你每次识得的这些女子,个个长得好,脾气又好,还会说话,难怪每次挣脱出门,都流连忘返,乐不思归,不但拿官儿做无所谓,连家小也不要了,这日子比神仙还快活吧!”周修德道:“夫人说笑了,平日里公务繁忙,好不容易有机会溜出来,会会老友,见识见识不一样的风景人物,以偿夙愿,夫人既然来了,且同我在这里耍两日吧!”陈松年忙附和道:“弟妹出身将门,应当知道三国志里那孙曹刘赤壁大战的古战场就在左近,张翼德吓退百万曹兵的长坂坡也不远,还有曹孟德落荒而逃的华容道,我都领你们夫妇去走走。”董沅君喜道:“你说真的么?”又拉住周修德道:“夫君愿意同我去么?”周修德见她不追究自己逃跑之责,大喜过望,忙道:“愿意去愿意去!”董沅君向来不甘自己女儿之身,少年时做梦也想当个花木兰梁红玉,对刘关张等英雄豪杰素来十分景仰,此时听了陈松年和周修德的话,将满腔闺怨抛到九霄云外,拍手道:“那我们先去华容道,看看当日曹丞相被大火烧了屁股慌不择路逃命时,是否比我家夫君打不过我从家里翻墙出逃时更要狼狈。”众人齐笑。陈松年道:“董小姐神威,岂孙权刘备可比!”董沅君道:“你这个人有趣得紧,我喜欢。”周修德对陈松年道:“她爹爹是武将,虽位高权重,却也升不了你的官,你马屁拍得再响,也没什么用处。”陈松年道:“修德兄腐儒!我若是早识得董小姐,早讨得她的欢心,何至于今日被她单枪匹马杀入荆州城,赤手空拳将我手撕于马下!”说罢将手不自觉的伸到自己耳后摸了摸。周修德讪笑道:“不用摸,还在。”董沅君羞道:“陈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若是不解恨的话,或者明日让你家大嫂也来撕一撕他?让你多少赚回一些。”陈松年哈哈笑道:“如此甚好,我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