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子布只能带着非非继续他们的行程。又不知程灵素去向,只得按照灵素所说的做。
或许今生再也见不到那个充满智慧的女子了。
青山绿水间,少男少女并肩走着。
子布知道这并不是简单地游山玩水,他试图在路上行侠仗义,然而却发现自己所能做的少之又少。
然而,在这种时候,有什么比守护身边的人更重要的呢?
每走过一座桥,非非都会主动牵起子布的手。他们在桥上望见红花绿叶,却从未想过,桥这边是青丝,对面会不会是白发。
子布无意多问非非的过去,除了非非主动告诉他的之外,他似乎对这个妹妹没有太多了解。
而非非也渐渐在山水之间恢复了心情。
“哥哥,你在写什么?”
“你我长途跋涉,即将离开湘江,我意识有感,写下这首诗,但是我还没想好题目。”
“千山凝黛色,碧水送行舟。
方见希孟笔,又看黄公图。
星河摇夜雨,灯火动古城。
他日湘江尾,薄雾掩几重。”
“哥哥,我看就叫它《湘江送别》吧,一如李太白之《渡荆门送别》。”
非非一边把弄着自己的双马尾辫,一边用独有的清甜的嗓音说着。她在送别两字上,刻意地加重了语气。
子布明白,这是非非要对过去的自己的告别。
“非非,我们绕个远怎么样?”
“好呀,哥哥要去哪儿?”
“好妹妹,我想去镇江府。父亲曾在那里担任通判,还参与了对金国的战争的策划。我十分想去看看,当年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
早春的微风吹拂着行人的面庞,淡灰色的天空中时而有几只鸟儿飞过。子布为非非撑着油纸伞,走在镇江府的小巷中。
“哥哥,我们去北固山走走吧。”
晴江万里,淡云飞尽。子布望着逝水永东的长江,不由得思绪万千。
他本以为这一路可以结交奇人异事,处处行侠仗义,然而他看到的却只是疾苦的民间或是寻常的巷陌。低小的茅檐下,并没有洞悉天下的隐者,唯有相濡以沫的寻常夫妻与贪玩的幼子;沙洲畔的亭子里,也没有高谈阔论的世外高人,唯有农忙的季节里歇息的劳动人民。
然而,他从这些人眼中,分明看到了真实的幸福与淳朴的笑容。
子布起初并未在意,然而,和非非一起走了这么久之后,他渐渐体会到了这种来之不易的幸福的真谛。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和人民在一起的意思,也终于感悟到了这次漫长的旅行的意义。
从来生民白发易,自古人间行路难。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源。
曾经自诩胸怀大志的子布,现在才明白,自己渴望的行侠仗义,实际上,正是报国裕民的一种方式。但自己绝对不可以高人一等,以施舍者自居,因为自己就是人民中的普通的一员啊。
而此时自己身边的可爱的妹妹,又在想什么鬼点子捉弄自己呢?
“傻哥哥,你又在发呆,做什么美梦呢?是不是又惦记上次那个站在街边叫你进去的唐田楼的姐姐呢?下次你直接进去就好,我也想去里面玩呢。”
“非非你在说什么呀,我只是想……”
子布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带着刚刚满14岁的非非去那种地方,况且自己也才17岁。
但是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感告诉了非非。非非没有答话。
“非非,你笑得像一朵烂漫而无所拘束的野花。”
“为什么是野花呢?哥哥是在笑话我吗?”
“非也非也,我只是觉得,嗯……”
“傻大哥,编不下去了吧!你就是在笑话我这个不懂礼数的妹妹,哼。谁让爷爷从小没教过我这些。”
“小姑奶奶,我又输了,我错了。”
“哈哈哈,思远哥哥,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呢。”非非圆圆的小脸上,浅浅的酒窝顽皮地笑着。
“野花嘛,难道不好吗?远离那个我早已回不去的故乡,走在荒芜的道路,有时候也会悲从中来。但是尽管这样,也要仰望天空,因为我是坚强的野花,因为……”
非非故意不说下去,眼睛斜着看向天边的流云,撅着小嘴。
“因为什么?”
“因为你啊,傻大哥。好了好了快走吧,前面就是太史子义将军的墓碑了。”
这个当年曾对小霸王孙策许诺,要携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以登天子之阶的英灵,安睡在千秋铁瓮城的一角。
北固山路上,遍及着迁客骚人往来留下的诗幡。
子布默默找到一扇尚未着墨的诗幡,写下:
“天分吴楚连海溟,地坼东南掩葳蕤。
三千浊沫拍故垒,半落霜日照苔碑。
东莱猿臂魂魄毅,临安衣冠膏脂肥。
借问义士归何处,吴灯汉影向崔嵬。”
他并没有留下题名。
非非则在子布的诗旁写着:
“京口晓雨洒烟渚,徙倚北固铁瓮城。
百尺危楼变今古,一抹杜鹃啼长空。
旌旗寥落雨打去,楼船浮沉云自横。
壮言未随风飘逝,沧浪千古逐飞鸿。”
非非的字比子布小一些。写完之后,她又想了想,写下了“非烟仙子和思远大仙留”。
“非非,原来你也会写诗。”
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子布的眼眸,与几十年前父亲的视线重合了。
当年,陆游因为得罪了权臣曾觌并惹怒了孝宗皇帝,被外放到镇江担任通判。而时任右丞相的张浚一直志在北伐,是陆游的知己。京口渡作为交通枢纽,乃是贯穿南北东西的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张浚曾多次在此操练兵马,建设军事设施,制造兵器、楼船等等。
对面的瓜州渡隐约在薄雾中,滚滚的长江逝水永东。当年宋金开战,众多百姓曾经于此渡江避难,时任通判的陆游曾经和当时的镇江知府方滋开港济粮,协助百姓避难。子布所站在的这座楼,也正是方滋主张修建的。此刻,子布第一次觉得,和亲生父亲的心灵如此接近。他仿佛看到了父亲与张孝祥、方滋等人酾酒临江,北望中原,纵论恢复,忠愤凌云的豪情满怀的样子。
当年,小霸王孙策笑傲江东,却英年早逝。孙仲谋屡次北伐,却无功而返。
当年,王导等人登楼北望,漫挥簪缨泪,却终究未能北伐成功。桓温屡次出兵,换得树犹如此的感慨。
当年,父亲在此地尽管颇有作为,却又因为坚持北伐而被远派入蜀。此刻,子布却即将于此回到父亲身边。
当然,身边还多了一个可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