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在林氏的后面,一直没说话,她从来都是这样沉默,也没有人注意,其实如果有人注意的话,会发现她和以往并不太一样。
仍然是一副乖巧的样子,眼睛的余光却偷偷扫过屋子里面的每个人。
从刚才说话的时候起,打量着屋子里面的每个人,这会儿他爹妈和二叔二婶追问奶奶,爷爷似乎在想着什么,对面的冯夏则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
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如果只是村姑冯春的话,她虽然想问冯夏知道什么,但张嘴插话对她来说简直是难如登天的一件事。
但现在,好像神婆贴的神勇符纸一样,让她胸膛有一股从没有过的冲动,不由地问出一句话:“冯夏,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冯夏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说。
“你要不知道,为什么会穿这身衣服?”冯春指着她身上那一套灰扑扑的衣裙说道。
一家人往冯夏的身上看去,确实,冯霞是个爱美的丫头,家里最喜欢鼓捣脂粉捐花的就是她,平日里做活偷懒,但却不知下了多少辛苦在爱美上面。采豆蔻花染指甲,为了这个还磨着冯春把沾水的差事都换了出去。
今天这一身灰呼呼的打扮说不知道,糊弄谁呢?
众人审视的目光让冯夏十分不自在,“我……我就听见……”
老王氏狠狠瞪过来,“听见什么!”
一句话吓得冯夏噤声:“没,没听见什么。”
“夏儿,你听见什么了?”冯树根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用管你奶。”
“那我就说了,”冯夏瞅了眼一脸小王氏和她爹冯大头,看没有反对,就说:“昨个下午,我想看看张货郎是不是新到了绢花,就去他家看了一眼。门没开,本来我想直接走的,但里面有声音,听着像是奶奶的,所以我就趴上去听了一会儿。”
冯春一边听一边偷偷看向周围,奶奶老王氏的脸色铁青,如果不是爷爷硬按着,她估计能跳起来给冯夏一巴掌。
“说什么了?”冯树根问。
“说已经送过去了,但还缺一部分。我奶说家里都没钱了。张家婶子说她也就是帮忙递话,丫头也能顶钱用。要是我奶同意的话,隔天就能来人。”
“你奶同意了?”
“同意了。定好了今天,价钱已经谈好了,长得端正,长得好,十两银子;次的八两,有伤残疾的四到六两。我就听见这么多。”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害怕,不知道是我还是我姐,就想着穿得磕碜,人家看不上我。”
“夏说的是真的?你真把银子都送出去了?”冯树根看向老王氏。
平时不发脾气的人不是没有脾气,此时的冯树根就像是快要烧开的开水,看着好像没发火,全家却没一个人敢吱声。
“真的!”
“你,你!”冯树根指着老王氏说不出话,“好得很!”他狠狠地闭上眼,用手使劲儿搓了搓脸,抬头跟两个儿子说:“得把银子追回来。”
“大石,你去借车,大头,你去准备吃的,等下你们直接出发,去书院大山,那边银子不够,肯定没花出去,你两赶快去,把银子拿回来。”
“不用去了,追不回来的。”既然都清楚了,老王氏也不在乎了,她看着屋子里面的人,用一种几乎是胜利者的口吻说:“三儿差的银子,我用我的私房补上了。”
“那今天?”
“卖春丫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三儿那要的银子多,能多给他一点是一点。”老王氏感叹道。
“他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冯大实在忍不住了。
“当然是考试要用。”老王氏理所当然地说。“三和我说过了,有了这笔银子,他今年的府试就有把握。”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家里传话?”冯二问。
“那许多银子,你会给吗?”老王氏反问,冯树根默然,考一场试要掏空家底,他是不会同意的。
“那还有族里。”冯大说。
“三儿说不能告诉族里。”
“为何不能告诉族里?”小王氏反问。
“自然是不能。”老王氏两眼一翻,闭口不谈。
“那卖人的事也是老三说的?”老大冯大石沉沉地问。
“怎么会?我们娘两个哪是会想出这种事情的人。是听人说有这么条路,我这不是实在没钱才动的念头。”老王氏矢口否认,又说:“我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三儿考过府试做啥都值了。”
“胡说什么?”冯树根斥道,他虽然不认识一个大字,但冯氏宗族里出过秀才,老三冯大山念书这许多年,考试的流程他也打听过。“先不说值不值,他为什么考府试有为何要那许多银子,只说头一条,县试他什么时候考过的,他老子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是考过了!三儿昨天就是托人来捎信的。”老王氏喜气洋洋地说,“这次收到银子之后,他就会启程去府试,赶五月天上,我家就要出个童生。再过了院试,我们家就是出过秀才老爷的人家了。”
看众人不信,又说:“你们不信且等着,三儿说报喜的这几天就到!说不定下一刻来了。”
“请问是冯山冯老爷的家吗?我给各位报喜来了!”一个一身皂衣的差人在门口喊道。
冯山说的就是冯大山,他进学之后,老先生嫌他嫌大山粗陋,改名冯山,只是家里人还称呼冯大山。
居然是真的!
报喜信的人来自然带着冯家兵荒马乱,刚才的事自然进行不下去。而且族长也再次到冯家,这次是来道贺,五两银子的利钱自然也免了,还带了二两作为族里的资助,对老王氏自然笑脸不断,却是没人提早上的事情了。
家里人待客的脸上也是堆着笑,至于心里如何,那就是个人自己知道了。
看到这里,冯春明白她的公道是讨不回来了。
三叔已经考过了县试,虽然和一般百姓的身份还是一样,但他有前途,即便是他之后府试不过,去哪家做个账房也是可以的,众人对待他的态度岂能真的一样?
要是过了府试成了童生,那边是另一番光景,若有门路,当可补入县里做个文书,从此在乡里也能被人叫做先生。
这个时候家里和族里是不会允许一个有远大前程的读书人的身上有污点的,不论之前老王是外孙女,到底是为了谁?后面又有谁,现在都只能是她自己的主意。
然而有此一节,老王氏偷银钱便成了大义,卖孙女便成了小节,大义当前,即使小节有亏又如何?
这一点,无论哪个冯春都清清楚楚,东风西风的事情,古往今来——
“都是一样。”她的脑海里似乎有两个声音同时说道。
这一刻就像两条支流,并入同一条河,浑水与清水共同激荡,流出相同的波浪。冯春脑内轰鸣,没理这满院的热闹,径直回自己的屋子默默感受。
林氏心疼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闺女。刚想追过去,被婆婆瞪了一眼,还是默默去厨房做饭。
老王氏还想开口叫住冯春,冯树根瞪了她一眼:
“便是你不把春丫的委屈当回事儿,也该体谅一下。难道还想让她今天闹出来?!”
老王氏满脸的得意被打断,纵然十分想拎着那死丫头的耳朵教训。到底还是怕她瞎嚷嚷,只能悻悻作罢,越发使唤起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