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这天傍晚，韩夫人李氏前去看望韩煜礼，昨日他偷偷跑出府可是急坏了护国宫夫妇，好在夜幕降临时他神情落寞地回了府，护国公心有余悸，又多派了些人守着韩煜礼的院子。此刻李氏见这些日子以来一身酒气不修边幅的儿子，早已洗的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让侍女把他的头发束得整整齐齐。
李氏看到这样的儿子，心中一哆嗦，生怕明日这样的大日子里他又要生出些什么变故来，于是颤悠悠的唤了一声：“煜礼。”
“娘。”韩煜礼声音恢复了往日里的平和，“您来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李氏看着他那双古井般死沉的眸子。
侍女已经为他束好了头发，韩煜礼起身，重重地跪在了李氏面前。李氏一惊，忙伸手扶他起来，他躲开了，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娘，求您放我出去见宁儿最后一面。”韩煜礼说，“就远远地见她最后一次。”
李氏看着他跪伏在地上的身影，实在是不忍，对他说：“你若真的为了她好，就应该让她踏踏实实的进宫去。”
“娘，我只想远远看她一眼。”韩煜礼再次重重磕头，“只想看她一眼，还请您成全。”
“要知道，她对于你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人了。”李氏道，“你若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不仅会害死整个护国公府，更会害了苏王府，包括她。”
“儿子明白。”
“你若去了，真的能忍住不惹出什么事端来？”李氏问道。
“儿子定不会拿护国公府百条人命儿戏。”
“那好，娘答应你，放你出去。”李氏终于松了口，“但你也要答应娘，远远看了这一眼，就彻底放手，从此以后你们两人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这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她。”
“是。”韩煜礼颔首。
“罢了，你去吧！”李氏无奈摇了摇头，示意看守的侍卫都退下去，让韩煜礼出了门。
“夫人，这真的可以吗？”旁边的嬷嬷不安地看着李氏。
“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我也了解宁郡主，她那般顾大局识大体的女子，定不会由着煜儿做出什么事来。”李氏叹了口气，“不过还是要派人盯着他些。今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整个临洲城都知道煜儿与宁郡主情投意合，你说皇上可能容得下他？今天去看了这一眼，若能让他死了心也好。咱们这边也要尽快准备起来，为他挑个合适的世家女子，也许这样还能保得住平安。”
这一晚的临洲城注定不会平静。安阳侯府里的楚逸难得没有出去花天酒地，在房中对着一盘残局，不知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发呆。清苑低着头推门进来，小声道：“侯爷，护国公府放韩公子出来了。”楚逸看了看外头的月色，道：“宫里的轿子去苏王府总会路过安阳侯府门口，你盯着些，轿子来了便告诉我。”
“侯爷似乎对苏王府很上心。”清苑壮了壮胆子，“难不成侯爷真的对那宁郡主……”
楚逸的眼睛还是一向微微眯着的懒散样子，这样看起来他的眸子有些狭长，他并不说话，只是用这双狭长的眸子轻飘飘地盯着清苑，清苑见他这样的眼神立刻噤了声。半晌，楚逸又道：“前几日去容国公府，你在门口等着的时候可见着那叫傲雪的丫鬟了？”
一说这个清苑立刻来了精神，连忙道：“看见了看见了，侯爷进去没多久，我就看见她从偏门偷偷摸摸地跑出来。”
“我知道你一直暗地里盯着林府，可有什么异常？”楚逸问得并不经心，清苑暗自觉得他还是更在意苏王府些，却也不敢再多说，老老实实回道：“倒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只是咱们去容府道贺那天夜里，林府从后门抬走了个轿子。”
楚逸听了笑了笑，没再多说。清苑却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觉得不光我在盯着林府，好像还有旁人。”
自然有旁人。楚逸心想道，并不多言。清苑见状退了出去，知道天边翻起了鱼肚白，他才再次回来，见楚逸仍是他出去时的样子，知道他一夜未眠，低声道：“宫里的轿子过去了。”
楚逸听了，起身施了隐身术，刚一出门就看见一顶四人抬的小轿，边上跟着几个身着吉服的太监。嫁与皇上自是与普通人不同，哪怕册为妃入宫已是极大的恩宠，但到底只是个妾室，皇上的恩典全都体现在前些日子流水一样抬进苏王府的聘礼里，到了婚期这天，不过是清晨一顶宫里来的轿子，将人从偏门抬进宫罢了。
若她嫁的是护国公府，自然不会这样冷清的景象。这样的想法不仅楚逸有，更是在韩煜礼心里挥之不去。因着不知道宫里的轿子什么时辰会到，韩煜礼在西泠巷的巷口整整站了一晚，他着了一身青衫，看起来还是那么温和贵气，即使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有些瘦的脱了形，但眉目间已不似前日那般带着戾气，依稀间还是那个温柔的韩公子。
直到太阳刚刚露出头来，楚逸跟着宫里的轿子停在了苏王府门口，他一眼就看见韩煜礼站在街角，那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苏王府的门口。楚逸看着他有些热烈却掩不住哀伤的眼神，不由地摇了摇头。终于，椒图嘴里衔着的铜环嘡啷一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走出来一群人。楚逸一眼便从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穿着绯红色衣裙的女子，那比正红色更加鲜艳娇俏些的绯红色衬得她肤色胜雪，容貌清丽。只见她拜别了王爷和王妃，又拉了拉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容蓁的手，她的哥哥苏膺背着她出了府门，上了轿。
上轿前，她看了看周围，似乎是想记住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眼神扫到街角的时候，她有片刻迟疑，楚逸知道她也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韩煜礼。但攸宁迅速收回了目光，她嘴唇冲着那个方向无声的开合了一下，然后便上了轿。
太监尖细的嗓子终于刺破了清晨的宁静：“丽妃娘娘回宫！”四个轿夫抬着这一顶软轿，既没有人敲锣打鼓，也没有人迎亲送亲，走过西泠巷，就这样从韩煜礼的眼前走过。
韩煜礼紧紧攥着拳头，她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多想冲上去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自私又如何，大逆不道又如何，只要能和她在一起。
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看到她对着这边吐出的那两个无声的字：
平安。
她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护住所有人的平安，自己又如何能毁了这一切。
楚逸走在小轿旁边，透过并不严实的帘子，他看见轿子里的苏攸宁，正用力的咬住嘴唇，忍住自己的眼泪。她的右手用力掐住自己的左臂，水葱似的指甲仿佛能刺破那绯红色的嫁衣，好像那样的疼痛就能让她忍住心里的疼，不要哭出来——不能流眼泪，妆也不能哭花，嫁给皇上的女人是不能哭的。
可她却好似一瞬间失去了痛觉，不论多么用力，都不觉得痛。
大概是这颗心，早就已经疼到毫无知觉。
那轿子里的人，那站在街角的人，还有此刻就在小轿帘外的人，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有一刹那都只有一步的距离，但那一步却是此生，再也触碰不到的咫尺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