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焦意收了势站定的时候,额上早已浸满的细汉也逐渐汇聚了起来,还未凝成束沿着鬓角流下的时候,猛猛然,被他一袖子甩了个干净。
眼看着酉时过半,红日趋于西沉,仍不见二娘回来,焦意不免有些着急了,搁在以往,凡是二娘她们出去交活,不到申时便肯定回来了,这般想着,便起身出了院门,径往隔壁去了;
说到这隔壁邻居,正是那淘气小子二牛的家,其母与二娘因着绣活相熟,两家经常往来。之前听她提过,其夫在北军当差,叫做谷氓,好像是个伍长、什长之类的,吃军粮很有些年头了。焦意仅在其告假归家的时候见过一次,体形是行伍里常见的那种,肌肉虬起,显得魁梧有力的样子,虽说是仅有一面之缘,留下的印象却反倒不浅.
到了她家门前,院门亦是敞着;
也算是轻车熟路了,没见院里有什么动静,便自顾走了进去,看着右间灶房里人影绰约,高喊了句谷婶子
“哎~”
一声缭长的回音应下后,但见一位围着灶布、三十许年纪的妇人揭起了挂着的粗布帘子,弯腰从低矮的灶房里走了出来,岁月还是一视同仁的给每个人以同样的光阴,只是生活,已经将她原本还算精致的颜容提前布上了褶纹;
原先挺直的脊背也稍显佝偻了,凡身姿所现,尽难掩沧桑。方出来时,还顺手将手里陶盆盛着的,大概是灶房里用过的洗菜水罢,倒在了院侧开垦出来的一小片菜地里,覆水不显清澈,却也在洒落的一瞬映出了红日的余晖,惹得焦意更添多了些焦躁.
“呦,意小哥怎得过来啦?”
“早上我回家后看见谷婶您和二娘她们聊得起兴,就回屋睡了个大觉,没承想,醒来后院子里已经空了,也不见二娘踪迹,想是她与你们一起去交活了,便也没在意,可是等到现在,还没见她回来,这才过来问问您?”
“啊,我们在你家里一边做着活计一边聊着,也就近一个时辰前吧,做的差不多了,我就说把做好的给‘五缝铺’送过去,你二娘也说攒了好几天了,拿过去也好,我们就一起送了过去;
换了五铢以后我们就往回走,刚从铺子里一出去,过了拐角,看到西边的十字路口那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圈圈的人,不知是又出了什么新鲜告示,都在那挤着看。李嫂好奇,硬拉着大家去看,你二娘说着早点儿回去了给你做饭,拗不过她,叫李嫂拖着挤到了跟前,没想到,这一看,就…,唉~
你也知道,那斗大的字一箩筐,我们也就知道桌子腿儿断了放在眼前是个‘一’字,哪里能晓得那布告上写的是什么,一个个小方块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跟那……”
焦意听她扯得越来越远,更难掩急躁,连忙止住了她话头儿,打断道:
“谷婶,我二娘她…?”
“嗨!还不是那布告害的,李嫂也是,爱凑热闹,非引着去看。我们到了跟前,准备听着你二娘像以往念书信那般,念给我们听,谁知等了半天,还没见她有什么反应,大家想着她应是要全部看完了再来解释吧;
还是我先发现了不对,之前还有说有笑的脸色,从她大概看了眼那布告后就变得没了颜色,许是不相信似的,她又趋上前几步,两眼死死盯着布告,胳膊扬起好像是要去扯布告的样子,我们都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前去拉住了她,往回搀着,我就搀着她的胳膊,能感受到她好像一下子失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被我们架着出来的,离着布告远远的才止了步子,也免得引起守卫的误会。周围人也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骇得退出了一大片空地留给我们。
见了你二娘那个样子,我们也没敢多问,这便准备回来,她又叫我们先走,说是要去个地方问问,过会儿再回,生推硬搡的,愣是让我们走,我们好一阵劝,拉她不住,只好随了她去。还是李嫂想得深,又带着我们回去了一趟,找人问那布告上写的是什么……”
“那那上面到底写的什么?”焦意赶忙问道
“听旁边那人说是什么一些囚狱被劫了,犯人有的伤,有的死,更奇的是,有的直接消失不见,也不全是趁乱逃走了的迹象。好在规模不大,还没翻出什么浪花就被北军给镇压了,现在朝廷下了追捕文书,缉拿犯案的狂徒及其同谋,昭告百姓提供线索,还有什么赏金,咱们怎么可能赚得了这赏金?”
她却不知道的是,可能,自己身边,就是一座金山。又接着说道:
“大家想不通的是,这些与你二娘又没有什么关系,她却一反往常的…,唉~”
话毕,又是不住的安慰着焦意,她既然说过会儿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云云。焦意已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暂且不说父亲在的那座狱所现在的情况、二娘的消息,仅仅是自己,怕是也与这一桩大案脱不了关系!当务之急,却是先寻得二娘为最。看她停不下来的说着,更加心急,眼角一瞥,指着灶房无中生有的道:
“谷婶,你看那炊烟飘着,莫不是什么东西着了?”
“啊,我烧了汤食来着,不会是灶膛里的火星子窜了出来吧?”连忙奔了回去看着
焦意就在她背后喊了句便疾步匆匆的离开了,对用饭的挽留自是充耳不闻,二娘踪迹难知,哪有吃饭的心思?
一出谷婶家院子,焦意连自己家也没回,径直往囚狱-关押父亲的那座北军狱所行去,照谷婶所说,不难判断,二娘必定是到那里去寻父亲了。
她们当然想不到二娘为什么会那么大反应,因为这里没人知道,自己与二娘搬到此处的根由;更不会知道,父亲在北军狱里服着刑!
当时的这家原主人,因为帝国武略,新设了郡治,便随着职位变动、在新成立的郡守府中做事的长子,举家迁到了北地生活,况且还有减租减税的好举措,一家人乐得如此。虽说奔赴他乡,但在这不乏离乱的年景、时不时被催租纳粮的日子之下,甚至不定什么时候直接被强制参军,亦或是不知哪天犯了“七科谪”,远离故土,总好过以上种种,更不必说是随了已经成了尉曹掾史的长子,好歹是朝俸三百石的郡守属官了。
张铁寻到这家小户购置的时候,只是用避难搪塞了过去,邻人淳朴,又见他一身北军武官服,自不多言,并未在此事上关注,一众妇人见了自己和二娘相依为命的孤苦样儿,倒是可着劲儿的帮忙,连带感染了身侧的汉子不少,一个个跟着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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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又要借着铁叔的名头了,焦意咧了下嘴。
还是先前的北军狱,只不过,与上次自己来探望父亲的时候,其状已经有了十分明显的变化,怎么说呢?单看那阶上阶下、墙角墙侧的军士,就不仅仅是上次所见的十数人可比的,这还只是一下子就能看得见的,更别说那些所看不到的暗哨了。这下,焦意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了.
“各位军爷,小子……”
“站住!
来人,绑了!”
焦意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名凶神恶煞的黑面武官命令着手下人给绑了起来,那扫视的目光比骄阳还烈,刺着焦意浑身不自在.
“小子,说吧,谁派你来的?哪家的刺探?来干什么?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某家敲碎你的脑袋!”
焦意一看这阵势当即明了,这些人巡守在此,对于布告里所说——发生的“劫狱”,胸腔里的火气自不必说,个个儿正憋愤着,而多拉些人头屈打成招后获赏进官也正是他们最在行、最在意的,他们被分派在此地,不像其他同僚,没了去缉拿的机会,便只能借着这样“守株待兔”的法子了。
不得不说,这般下作行为,于他们而言,却也是驾轻就熟的了。这不,才短短半天时候,就已经有不下三人落在了他们的“瓮”里了。
自然,这是焦意所不知晓的.
不过焦意却是将这些看的通透,这些人的做法,与帝国的一些边兵何其相似!以前早就听与军贩子打交道的铺子里的伙计说过,有的部曲、亦或是接了诏令的地方郡兵出征后,不是将官贪生,就是兵卒怕死,甚至是在斥候探听了敌军方位后,他们竟绕道而行,转而去掳杀手无寸铁的敌军百姓,有时,实在是无所获,竟能将屠刀举向自己的百姓!
待他们将耳朵一一割下,便唤作是自己无往不利的战功,并以此而为进身之阶时,何其悲也!而今自己眼前之所见,与其有何不同?或许只是规模上稍逊而已罢!
焦意现在是痛苦非常,想的再多,摆脱了这黑煞才是最重要的,万一自己也变成了为那肮脏的战功出力的一双耳,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大人,我不是什么刺探。我来这里,是…”
“废什么话!”说着,“咻~”的一声,使出了的鞭腿,带着呼呼风声,朝着焦意身上甩去;
一旁的属下或抱着膀子、或拄着兵器,严整的军容丝毫不见,皆是冷眼瞧着,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遇上这等不识时务的,队率的腿法一出,次次无往而不利,还不是乖乖缴纳了赎金;若是没钱,更好办,那就是通敌份子!真真是对他们而言更大的收获了。
然而这次,怕是包括这位武官在内,统共要失算了,焦意看他起势的那一霎就知其不怀好意,脑子里关于这些人斑驳的想法闪过只是一瞬。
黑面武官摆腿踢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技法不可谓不老到,动作不可谓不熟稔-
而焦意却在间不容发之间提腰发力、闪避了过去。武官踢了个空,还未有所表示,手底下的一干马弁却怒了,个个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上了前准备动手,那武官一脚踢空,眼珠子转了下,也不着恼,收了势,撇了八字脚站定,笑吟吟的看着属下上去准备群殴,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手下们见队率没有反对之意,就在后面好整以暇的看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冲的更欢,也算他们有点儿风度,对这少年郎,虽是群殴,却都收起了自己的矛戈刀戟
焦意眼看着他们张牙舞爪的冲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那高高扬起来的似钵盂般的拳头,不消一口气儿光景,就能落在自个身上;
他一口银牙紧咬,牙根儿沁出血丝犹然不知。知道他们的想法是一回事,亲眼看到他们做了出来,并且是加诸在自己身上则又是另一回事儿,怎能不令他愤恨?
浪迹谷两年光阴并非虚度!
瞧紧了那越来越近的手腕子,在他眼里就像个跳梁小丑似的正在迫不及待的凑上来。他知道,只要他想,他就能精准的捏住那张扬钵盂的通窍,一力捏出,就像以前自己整治无赖子的样子,教他痛的滚倒在地,再难反抗!即便,来人是高头大马远甚于自己!他,却也知道,反抗,是万万不能的!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北军!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何来此!来到这与对方横眉冷对的狴犴门前!
他没了一丝勇魄,仿似早已认命,如一只待宰的乌鸡静候那些屠刀往着身上招呼。呼啦着冲过来,意图在队率大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一群兵卒没叫他失望,他们都知道,大人底下的一个什长之位,有缺儿了,至于原来的什长去了哪儿,怎么样,他们一点儿兴趣也无,只是知道,有缺儿了.
那“钵盂”,是第一个落在他身上的雷,紧接着,雨打芭蕉,流之不住,焦意的身子,在纷飞的拳脚间飘摇,庸者在他身上宣泄着,宣泄着连日来的悒郁;俗者在他身上表现着,表现着对位子趋之若鹜的渴望.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