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红砖房与灰色煤棚之间的两家,仿佛就是紧邻,公用一个院子,每天用眼光打着招呼,却各过各的,相互不干涉。
自从棚子被姥姥扔了旧棉被,陈风宇似乎感觉他们一家人与大猫一家子少了很多的隔阂,多了些信任,也因此孟波为大猫一家取名——大花。
虽然大多的时候陈风宇一家可以去煤棚里面串门,在那里存车或存煤,但是大花一家却绝对不会主动凑人的这边来热闹,即便是到了新年入冬也是如此,这就是不如一般紧邻的地方了。
以往在煤棚里玩耍的陈风宇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大花一家了,虽然通常他只能看到三个红红的猫**挤在一排紫黑色的**前,但只要大花喂着累了,眯闭起了它那瘆人的眼睛,那时陈风宇才敢壮着胆子在小花们毛茸茸的屁股上挨个摸一把,获得莫名的满足感。
这也是他一整年之中最乐此不疲的事情。
那种手感令陈风宇无比着迷,竟比幼儿园之中获得老师奖励的小红花还要值得骄傲一般。
这个年代的人是傻得,憨的——
十五汤圆吃过,陈风宇一家便舍弃了好几天的菜钱,趁着新年大集减价的时候,为大花的一家买了个新年礼物——一个厚实无比的大海腕。就这不像缸又不像碗的四不像玩意儿,竟还是陈风宇的姥姥和家中的权威挑了好久才在集市里找到趁手货。
“这猫是是逮耗子的吧?咱们家一直没见过有耗子,那大花就是功臣,那就奖励个饭碗吧!”家中权威是这么解释这个四不像的海碗的来由。
至此后起,陈家每每吃剩的鱼骨和苞米窝头的渣滓便都收拾起来,合着吃剩残羹和菜汤一起送到了煤棚地上那个厚实无比的四不像里,这才让那大花的一家毛色不败的度过了那个极为寒冷的冬天。
开春的时候,除了隔壁的鸽子又开始咕咕的乱叫以外,陈风宇也迎来了他自上面粉厂幼儿园以来,最最美好的春天。
那天是个晴朗的早晨,雨夹雪的天气早早就将陈家院子铺的砖头弄得湿漉漉的,陈风宇还在试验那个叫做“毽子”的东西是怎么能像在妈妈脚上那般乱飞的时候,小花便带着它的子女出了煤棚。
陈风宇与大花四目相对,愣愣的猜测这许久都没走出来的一家今天是为什么全家出门的时候,那位一直霸占煤棚生孩子的外来户首先走了过来。
它仰着头,紧紧的盯着比它高不了多少的小风宇,左看右看就快把这样一个本就胆小的孩子看的发毛的时候,它的身体最终歪歪扭扭的一靠,直接倚在了陈风宇的腿上。
不知为什么,陈风宇突然觉得自己和大花的一家关系突然变得亲近了,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莫名的就明白,他仿佛从此以后都可以无所顾忌的摸它们了,随便的摸,随时的摸。
就在这时,个头已经有大猫一半的猫仔们也凑了过来,就更加肯定陈风宇之前的猜测,他壮着胆子朝着大花的头上摸了摸,果然,没有遭到任何的反抗,还眯起了眼睛,似乎很是享受。
小风宇又大着胆子朝小花的脊梁上摸了摸,果然,大花和小花都没有反对,只是大猫的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陈风宇见好就收,内心却幸福的一塌糊涂,就急着奔向了屋里,向长辈们高兴的汇报去了。
几天来,陈风宇小朋友兴奋未减,时不时故意剩下一些馒头和并不乐意吃的鸡蛋清,偷偷含在嘴里,然后跑到煤棚,当着大花的面,得意的吐到了猫碗里。
意思很明显,“我也不白摸你,多给你剩些吃食。”
大花一家倒是不嫌弃,吃着合着陈风宇小朋友口水食物,吃的格外香甜。本以为这是会被感激的事情,只是再摸上时,却被大猫狠狠教训了一把,手上多出几道血岭子。
“嗨!它们吃饭你倒是别摸啊!笨死了,它们以为你还要抢食呢!”家中权威一边给小风宇上着紫药水,一边戳着他的脑门直说笨。
虽说如此,陈风宇还是对此乐死不疲,因为被抓的概率并不是很大,十之有五而已,那还要看人家大花当天的心情。
到了盛夏,小花们都长得大了,与此同时的,陈风宇小朋友也长到了生长期,食量非常的大,经常吃的小肚溜圆,躺在院子的长凳上真哼哼。
那时的减肥是什么,人们全然不知。只知道剩点饭菜喂猫,实在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勤俭节约,不浪费一粒米,成了那时街里街外,全国上下共同的话题。
那时在陈风宇心目中最美味的,也是全家认为百吃不厌的美食其实并不是大鱼大肉,而是被豆油葱花咕嘟出来的炖豆腐。
那些油黄油黄的豆腐内里雪白,还冒着热气的样子十分的诱人。这些通常都是没有工作的陈风宇的姥姥一早辛苦排队给排来的,所以通常一买就是一大盆,总共也花不到一块钱,十分的经济划算。
“你们都塞不下了吧?”
经过简单的问询过后,桌上的残羹剩饭通常都是家中的权威负责消灭的,连一点残汤都要被馒头蘸走,油腥不剩,响应国家的号召。
……
入秋,如同大花莫名其妙的来的那一天一样,它们一家不辞而别。除了长了绿毛的被子和四不像的海碗还躺在地上外,踪影全无。
那一天,五岁的陈风宇跑遍了整个铁路胡同和邻居的家里,看过了几十个煤棚,仍然找不到他的大小花猫。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自家的煤棚里,去看那大小花到底回来了没有……可惜,煤棚里还是一地的烂被子和海碗,仍旧没有大小花猫的影子。
到了晚上,绝望的陈风宇摔碎了海碗,狠狠给了自己脸上好几个巴掌,气的嚎啕大哭。
“不吃……呜呜,不吃那么多就好了。”他抽抽搭搭的哭个不停。他恨自己嘴馋,恨自己这么久都没给大花一家留点馒头和不愿意吃的鸡蛋清。
“什么勤俭节约是爱国,真他妈的坑人……赶明我碰见卖猫的,我给你买。”家中权威摸了摸陈风宇的头,第一次没有用发火来镇压,而是细声细语的安慰起来。
那一年,陈风宇五岁,他失去了自搬家以来唯一的紧邻,唯一的朋友,就这么没了……
在过年的时候,家里的权威托人买了一个俄罗斯的不倒翁回来。
不倒翁是娃娃的造型,是赛璐璐做的,大大的眼睛根本不会眨,但是却永远不会倒下。
就这么一个丑了吧唧的玩意儿据说还是权威花了大价钱托人从外地买回来的,据说价钱很贵。如果权威自己不说,任谁也想不到这个赛璐璐不倒翁竟然还是本市独一份儿,绝无仅有的臻品。
看着不倒翁身上红白色的条纹,陈风宇很是开心用踩着,希望将其踩倒,这其实也是他名义上第一个像样的玩具。
也不知是不是大价钱买了这个不倒翁而心疼,权威最近总是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好,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这些天面粉厂幼儿园招生,家中权威便把小风宇报名了进去,因为面粉厂幼儿园据说是全市条件数一数二的幼儿园,那里面不但管吃管住,还有进口的玩具可以供孩子们玩儿。而最主要的,面粉厂幼儿园是全托,也就是除了寒暑假,也只有周日家长才能接把孩子接回家。
随着撕心裂肺的不情愿,陈风宇被迫住进了回字形水泥楼的面粉厂幼儿园。
第二年春天,当陈风宇兴高采烈被接回家里的时候,却发现家里的权威拄着拐,似乎是腿瘸了一般,他大哭着抱着权威,问是不是瘸了时,权威苦笑的熬了摇头,面色灰暗的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那是癌,亦或是瘤,总之不知道到底是谁坑了谁。
只要到了夜里,权威不是骨头里面钻心的疼,要么就是喘不过气来。人被折腾了不到半年,就被病痛给活活的疼死了。
陈风宇每周只是回家一次,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知道权威人瘸了一段时间,便再也看不见了。
人被火化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来,所以没心没肺的陈风宇看着里面的人,并没觉得有多么伤心,直到身边所有的人都哭,连母亲哭的都没了样子,他才被裹挟进亲友团,被吓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