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正解决后患,唯有一法,就是由天族至尊出手,重开数十万年来从不曾动用的浑沌诛魔台,将羲明彻底诛灭。
舜华脸上那丝睡醒浮出的血气刹时间褪得干干净净,颤声问道:“父亲准备什么时候将他送上诛魔台?”
地母和人皇有心隐瞒,却又知女儿并非可欺之人。两人略微踌躇,人皇心里思量一番,正容道:“舜华,妖族天生强横,已经远胜三族。加之嗜血成性,无物不噬,若不改悔节制,则与我三族无法并存于世。那羲明为妖族无上王,生死实与我三族存亡系于一身。若不是他的身份干系如此重大,我们本不愿杀他。”
舜华轻轻点头,虚弱地说:“母亲放心,我知道的……妖族不败,我三族在天地间无立足之地;他若不死,妖族则无败亡之日……我和他本性相违,无法并存于世。”
地母一直怕女儿想不开,见她神智清明,才放下心来,温柔的抚顺她鬓边的乱发,轻声说:“吾儿,天道无情,不许万物两全其美,你要看开些。”
舜华眼眶一热,却抬起头将泪水逼了回去,无声的点头,过了会儿才继续问她原来地问题:“父亲预备何时开刑?”
地母长叹一声,道:“便是今日午时三刻。”
她全身一震,半晌才缓缓转动目光,开口问旁边侍立的女史:“现在是什么时候?”
女史暗里看向两位陛下,得到首肯之后才掀帘出去看了一眼宫前的日晷,回来报道:“少君,已是午时一刻了。”
舜华挣动身躯,欲往外行。人皇和地母连忙伸手扶住她,急切地问:“吾儿,你身体正虚,却想出去干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洁白无暇的双手,回答:“我去看看他。”
她这答案不出地母和人皇的意外,却仍旧让她们悬心,虽然没有出言阻止,但站在她身边,却也没有动身。
她看看两位母亲,淡淡地一笑,眉目间却是不尽的苦涩:“母亲,我的夫婿,我亲手将他拿住,送到诛魔台上千刀万剐。我总该,去送他最后一程。”
地母和人皇对视一眼,心知她与羲明的婚姻虽然出自谋算,但其中所结的因果巨大,今日若不了结,以后她心魔纠结不去,恐怕结果会比今日让她看羲明更坏。
诛魔台位于天界北方极地,终年浓雾迷蒙,连阳光也无法穿透这股自洪荒以来就存在的浑沌雾气。
这片死寂之地除去北斗星宫的人以外,从来没有外人愿意前来,今日却汇集了三界许多妇孺。
三族与妖族的战争持续万年,无数的家庭失子丧夫,父母无存。今日聚集在一起的这些妇孺,多半都是痛失至亲者,与妖族有着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自然乐于前来观看妖族无上王受刑。
人皇和地母携手带着舜华出现在诛魔台附近,三族妇孺一眼望见,讶然出声,再看到舜华面色苍白,形容楚楚,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堂堂三族少君为间,与妖族无上王以婚姻相欺,才得隙将之制住,这手段委实有不堪,而舜华的名誉及其他难言之处的牺牲更大。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下,过了会儿才有人俯身下拜,道:“拜谢少君为我族争得一线生机!”
有人带头,众人才醒悟过来,在云端里俯身下拜。舜华看着这些族人,心绪微动,张嘴想说什么,心中苦涩,竟说不出来,只得无言轻叹一声,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天帝从诛魔台出来,看到女儿直奔诛魔台来,不禁眉头一皱,责怪道:“你不好好的养伤,却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看看他……”
天帝心下不以为然,轻哼一声:“你与他身份对立,注定不能两全于世。此时再来看他,不过是徒增伤心,有何意义?”
舜华笼在袖中的双手猛然一紧,过了会儿才说:“父亲,这些道理,我都知道的!”
她抬头看着父亲严厉的脸,叹息般的说:“可是,我于理固然无错,于情却是有亏!”
诛魔台的罡风刮骨,每踏前一步就凌厉一分,青濛濛的缚魔天柱周围,罡风旋转绞卷,形成一道道风刃,切割着缚魔天柱周围的空间。时空封印已经失效的羲明就被缚魔元气紧紧地绑在上面,头颅低垂,无声无息。
舜华踏入罡风圈中却感觉不到羲明的气息,心神剧震,一时不察,脸上竟被罡风刮了一道口子,鲜血随风散出,溅在羲明脸上。他的身体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双眼涣散无神,似乎看不清眼前景象,只能依靠直觉往她这边“看”过来。
舜华望着他,只觉得心头阵阵剧痛,就好像当日受伤时挨的痛,当时麻木无知,直到此时才发作出来。怔忡良久,才迟疑问道:“羲明,你的眼睛……”
他听到她的声音,木然的神情如同死水微澜,动了一动,却又迅速地平静下去,嘴唇微微一弯,似乎在笑,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淡淡地说:“我有眼无珠,瞎了眸子,却是该当如此。”
他这一句话平平淡淡的说来,其中蕴涵的悔恨之意,却尤如云海天湖,压在舜华心间,令她脚下一个踉跄,扶着诛魔台才重新站直身体,吃力的说:“对不起……”
羲明嘲讽地打了个哈哈,漫不经心的道:“你我二族不能并存于世,若我是你,遇到我这种撞上来的傻瓜,也必然会做与你同样的事。那也不必再虚词矫饰,多言其它。”
舜华早知在她亲手将他拿住,置于死地后,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其它的路可走。然而当她直接面对这早已在心中假设过千万遍的时候,她仍然痛不可抑,气息阻窒。
他曾经看着她,眼眸里情意深蕴;他曾经呼唤她,声音里温柔似水;他曾经爱着她,对她怜惜呵护;他曾经敬着她,将她放在心里珍而重之!
两行热泪从她颊边滑落,迅速地被罡风绞成了水雾,淹没在浑沌迷雾里。她悄悄地将眼泪抹去,无声惨笑:她在他面前仅是一个凡人时,她可以尽享他所有的珍重厚爱;但当她做为三族少君时,她却连在他面前流泪,亦不敢让他知晓。
是她亲手将他们之间的情意葬送,也是她亲手把他封入死地,若她竟还敢在他面前落泪,让他知晓,那岂不可笑?
情深之时的生死以之,到得今时今日,统统都变成了风尘云烟,却是连一声叹息也不能复得。
她深深地凝视他在缚魔柱上的身影,许久才喃喃低问:“羲明,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羲明脸上的表情错动,却分不清是悔,是恨,是怒,是恼,还是无奈,瞬息之间已经千变万化。最后他抬头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慢慢地说:“若我死后还能元神不灭,来生你我休再相遇!”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她耳里却比诛魔台那万古长存的炼魔极雷更响,震得她心魂俱动,胸口血气翻滚。仿佛旧伤全部发作,一口心头积血猛然喷出,将身前的浓雾染成猩红血色。
羲明的指掌间的肌肉微抽,缚在他身上的制心情结似有感应,立即将他再绑紧了几分,缚魔天柱上的缚魔元气更是勒得他全身骨骼作响。
舜华低头不再看他,转身离去,恍惚间却有一句她念了千遍万遍的话脱口而出:“若你不是妖族的无上王……若我不是三族的少君……”
他不是她的仇敌,她不背负族人的存亡大任,那有多好?
然而这世间之大却偏偏容不得“如果”的存在。
她微弱的声音被罡风撕裂如缕,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不管他听见与否,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天帝、人皇、地母都在诛魔台下紧张忧虑的看着舜华,直到她走下来,心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见她容色雪中透青,脚步虚浮,似乎连生气也淡得难以察觉,连忙迎上前去,都想伸手将她扶住。
天帝一见地母和人皇已经伸手,又连忙缩回自己的手,轻咳一声,示意她们先将舜华带走。
地母挽住舜华的手,柔声道:“吾儿,命运乃天道所定,多思无益,快随我回宫去好生休养吧。”
“母亲,您不必为我忧心,我一定努力让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地母听到她的安慰之词,心里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不禁向人皇看去,想向她讨个主意。人皇也眉头不伸的发愁,心知这等情伤及心,想很快让舜华很快恢复是不可能的,但羲明这个祸根却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得尽早除去,免得事情再生变化。
三位至尊神通广大,心血来潮时能感应天机,预感极少出错。天帝眼见女儿离开,心下更不迟疑,扬手驱动诛魔台运转,转身跟着她们母女一起离开。
舜华双手被两位母亲挽着,耳听身后诛魔台那边传来诛魔紫极雷刃发作的刺耳啸叫,心如刀绞,脚步却不停留,任两位母亲将她带出北天极地。
三位至尊只怕舜华情切之下会放走羲明,出得北天极地,感应到诛魔台的紫极雷阵已经无法逆转,见她仍无异状,才松了口气,放开既有扶持,也有挟制之意的手,温声说:“吾儿,三界有无数好儿郎,母亲以后一定再找一个英雄了得的夫婿。”
舜华摇了摇头,低声喃道:“三界纵然有无数英雄人物,但那终究不是他。”
三位至尊同时一怔,心里生出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都想将她拉住,但这一瞬间舜华身边的空间扭曲,三位至尊一齐出手,一时间都不能破除这股空间之力,眼见女儿的身影近在咫尺,相距却已远如天涯,不禁面色齐变,骇然问道:“你要干什么?”
舜华对着父母俯身三拜,惨然一笑:“父亲,两位母亲,我曾在娲祖面前立誓,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天道在上,娲祖为证,我不能违背誓言!”
羲明,羲明,我与你的婚姻是假的,但我当时的誓言,却是真的。
你不愿你我来生相逢,那我今生便将欠你的还给你。
欠命还命,负情还情。
若你还觉得不够,那你来生就自己来取,我会一一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