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每运转一元十二会,便阴阳互易,乾坤重开,将世间一切有生之灵泯灭,再自混沌中重发万物。天地规则如此,但世间有灵众生又如何肯束手待毙?因此各种各族的大能者在自身修为达到层次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与天地量劫抗争,以求在大劫中求得一线生机。
然而天地大劫之威,远非人力所能及,甚至修成圣贤的大能者,也未必就能逃得性命。在经历过两次会元交替,无人能够逃脱劫运的教训后,新元里成长起来的贤者从劫运废墟里推测出真相,尝试着合力渡劫。
此后的三次劫运,第一次龙凤麒麟等天地祥瑞借势诱魔族入阵为祭,夺魔族混浊根本,庇佑同族子弟无恙;第二次劫运则是羲皇、娲祖等圣贤以自身为祭,开辟灵境将生灵渡入新元;第三次劫运,妖族势大,本想以天、地、人三族为祭,炼渡劫天梯;不料三族以少君舜华为间,反制妖族,借机夺得青云梯渡劫;
历次天地量劫,除非血祭正当强盛的种族,以此蒙弊天机,借舟桥偷渡彼岸,否则从未有过侥幸脱逃者。
而现在,人族大兴的一元之纪,也已经到了末会,眼看天地量劫就要来了。
明知大劫将至,玄门各派的尊长岂能不做准备?罗浮宗从几万前就开始积累物资,一代代地炼制渡劫舟楫。只不过像晏娆他们这样的后辈,资历浅,修为不够,关系种族存亡的机密大事,还没有资格参与。
事实上,如果不是金竹峰只有晏娆一个真传弟子,又自小被宁琰收养,师徒二人亲密无间。按晏娆的年纪,是连天地量劫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该知道的——素清婷和严真真,本质上都还是娇不知愁的天真少女。对她们来说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感情没有得到回应,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想什么是天地大劫,该怎么渡过这种事的。
而晏娆身负宁琰的期许,自幼承担金竹峰的门庭,养出了负责承重的性格,才会多思多虑,有机会的时候,总想做点什么。
她还懵懂无知的当口,突然连续听到道门的渡劫方略和宗门尊长的隐秘筹划,一方面觉得这样的计划实在太过狠毒无情,令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却又隐约觉得,重昕的话中或许有夸张挑拨之语,但究其根底,却未必不真。
只不过这些消息,越是真切,就越令她心底恐惧生寒,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不……师父已经根基断绝百年,掌教真人却仍然让她执掌一峰,自在独居!这必须要十分深厚的感情,才会甘愿冒着循私的名头,为弟子争取的待遇!掌教真人对师父的疼爱,真切无疑!”
一念至此,她抬头看着重昕,一字一句的说:“掌教真人对师父和金竹峰宽容厚爱,情切不假。我没有理由因为你的几句闲话,就去怀疑师门。”
重昕嘿然一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犀杯掷下:“我只告诉你,罗浮为人族玄门之首,列锋能力压群雄,执掌宗门千年,绝非善类!当年他能做出以你师父宁琰为饵,诱杀妖帅的事来,今日再将这弟子用上一遍,又有何难?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等到量劫降临,自有分晓!”
晏娆还想分说,重昕已经一步踏出了符船,踏水凌波而去。明明脚步不急不徐,速度却十分快捷,以她的目力,都来不及错目,他的身影就已经完全没入了黑暗中。
晏娆心中郁闷,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无意间被呛得咳了起来。
小麒麟在重昕面前不敢说话,此时他走远了,见晏娆心气不顺,才小心翼翼地说:“阿晏,这个妖怪肯定是不怀好意,故意说假话吓你。”
以它的智慧,根本无法理解重昕话中那些人心谋算,只是按它脑中的固有印象安慰她:“掌教真人对老主人很好的,怎么会舍弃金竹峰呢?那是不可能的事。”
宁琰和金竹峰一系虽然不参与宗门事务,平时供给也不显突出。但仅凭宁琰根基断绝,修为废退,却还是能够稳坐峰主之位,安心教养晏娆,无人前来滋扰,就知道掌教真人究竟有多偏爱这个关门弟子。
小麒麟在母体腹中孕育几十年才出生,认真算来与宁琰相处的时间,比晏娆还多。这番劝解虽然天真,但却诚挚无比。
晏娆微微摇头,低声道:“只怕掌教真人对师父和金竹峰关爱是真,舍弃也是真!”
她对师父早年的经历知之甚少,重昕话里的真假她难以分辨,但件事却可以确定无疑:列锋真人执掌罗浮,为人族首领之一,要考虑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只滞于感情。宁琰再是他心爱的弟子,也只能在平时得他庇佑。真到了天地量劫那样的关头,他用人只会考虑大局,绝不可能因为私情破坏规则。
若真是量劫灭世,越是强者越如暗夜火光,易被天道扑杀;反而是弱者太过微小,容易附在渡世舟楫上蒙混过关。从这方面考虑,重欲重嗣的碧潭峰一脉被选为繁衍延续的人种,被宗门保护,而金竹峰一脉被当成披甲执锐,护卫人种的战士,半点都不稀奇。
难怪师父在接到掌教真人的符诏后,脸色会那么难看,话里的意思也难以揣测,过后又急切的要她下山历练。
她是天生仙骨灵根,宁琰日常闲谈时曾经说过,对她而言,修行途中的关碍不需太过着急,只要按部就班的修炼,自然水到渠成。因此她神通觉醒后,宁琰不止不催她勤勉修行,反而经常让她禁法尝试凡俗生活的滋味,生怕她进境过快,影响根基。
既然师父的初心,是要压她的进境,又怎么会突然就生出“拣日不如撞日”的随性,要她下山快速历练突破呢?
何况宗门的真传弟子境界到了下山历练,都要到执事堂备案,一方面留下遇险求救的紧急传讯之物,领取宗门发放的物资;另一方面是告知各地的外务堂有些什么人下山,遇事时可以请求支持,既历练弟子,又为外务堂增加助力。唯有晏娆孤身一人,直接就拿了师父给的百宝囊出了罗浮。这其中的怪异,她初出山门的时候还懵懂不知,随着在外面停留的时间变久,却渐渐明白蹊跷了。
她一直没有深想,直到今天与重昕说的话凑在一起,害怕师父和金竹峰真被宗门舍弃,才不得不深究其中的含义。
师父哪里是催她出来历练?分明是赶她下门啊!
想来当日师父收到的掌门符诏里,里面关于她的谶言很是不好,所以师父明明开始不乐意放她下山,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又要求她离开宗门。
只是她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样的谶言,会让师父做出这样的选择。而赶她下山,是担心她的将来,希望她修为进益,可以与命运抗争;还是怕她对宗门大局不利,放她在外面自生自灭?
小麒麟语言安慰晏娆不得法,见她坐在船头发愣,情绪低落,连下雨了也没察觉,连忙从船中叼出一柄伞来推开,替她遮风挡雨。可它身体脱力没恢复,狂风一吹,雨伞打横,差点把它也带得飞了出去。幸亏它反应得快,弹出爪刃扎住甲板,这才勉强定住身形。
晏娆被这突来的横风惊醒,一眼瞧见小麒麟四爪抠船蹬地,嘴叼着雨伞不放,两只圆眼一眯一眯,还努力想替她遮风挡雨的可爱样子,就忍不住好笑,连忙接过雨伞:“傻孩子,我又不怕淋雨,你急什么啊?”
小麒麟腮帮子发酸,呸了两口才说:“再不怕淋雨,被水打湿了也不舒服啊!反正我就不爱淋雨,粘乎乎的,讨厌得很。”
这口口声声讨厌淋雨的傻孩子,为了给她打伞,自己却淋湿了。晏娆将它搂进怀里,挥手替它拂干身上的湿雨,突然就不想再细思掌教真人对她和金竹峰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了:规则和权威无视她的意愿,说到底都还是她修为不够。
若她现在就有金仙的修为,在宗门行走又有谁敢轻忽?只怕宗门为渡劫做了什么准备,列锋真人不仅要仔细告诉她,还允许她提出建议,看情况采纳。
无论是玄门目前对妖族的纵容,还是掌教真人对渡劫布局考虑,都不是她目前有办法扭转的东西。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踏踏实实地修炼,早一日进入长生境,便早一日拥有说话的力量。
当然,如果在修炼途中,有机会做些对人族渡劫有所禆益的事,那也不妨做一做。
她原来态度散漫,一路行来随缘结善,不计较时日长短。就连追踪叶洪文,也是漫无目的行程下,乍然遇到一个觉得可疑的人,因此想探究一下,可有可无,并不紧迫。直到此时才心切起来,抚了抚小麒麟的脑袋,问它:“阿麟,怕不怕吃苦啊?”
小麒麟赶紧道:“当然怕啊!”
这傻孩子,倒是一点都不逞强!晏娆被它这意料外的回答噎得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怕。”
小麒麟顿时垂头丧气了,有气无力的说:“反正不管怕不怕,你是肯定要去的!”
晏娆忍俊不禁,连忙道:“放心,我是带你去找好处的,才不会自讨苦吃。”
小麒麟嘀咕:“不吃点苦头就能找到好处?我又不是傻。”
但它历练了几天,虽然仍旧娇气,瑞兽异种血脉里那股子悍勇之气却也引发了一些,惦记着修行的好处,问她:“这好处还是找叶洪文他们要?我们跟了好些天都没跟上,下雨了更不好追吧?”
晏娆道:“叶洪文他们不好找,刚刚的……好找。”
她的头发尾端至今还有一点血色无法炼化,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这次和重昕见面后,她竟能隐约感应他的去向。虽然他一去百里,离得已经远了,感觉很是模糊,但对于她这个境界的炼气士来说,这点感应已经足够她断定重昕并没有离开荒泽,而是左右徘徊不去。
这人烟绝迹的荒原里,哪里有那么巧,一拨一拨的修士进来?重昕来她面前打完照面,不欢而散后,还在凶兽无法开启灵智的泽地里打转,肯定另有蹊跷。
说不定他的目标和叶洪文也是一致的——叶洪文他们闯罗浮山门,却把重昕也夹带了进去,要说他们有勾结,也不会让她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