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身在金光流丽的水波上,但那妖漫步行来,却好像所有光彩都因此而沉寂了下去,让人只能看到他的五官身形,在这将合未合的暮色里明晦不定。
他好像就走在一条分割阴阳两极的线上,可以温暖和煦,也可以酷烈狠戾;可以语笑宴宴,也可以血溅五步;
晏娆的目光与他幽深黑寂的眼眸一对,刹那间心头一震,原本握着法器戒备的左手松开,沉默片刻忽尔一笑,朗声道:“荒泽万里,渺无人烟,难得在这穷途野沼,竟能遇见熟面孔。正当酒温肉熟,尊驾可愿暂停云步,上船共饮一杯?”
他停下脚步,眸光微动,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轻哂来:“当日在玉脂灵泉边上,我就曾说过,人妖殊途。姑娘出身玄门正宗,连我借地隐藏行迹都心怀畏惧,今日竟敢邀我共饮,难道离了宗门,就不怕法规酷厉?”
落日的霞光完全瞑去,天边仅有一点余光犹存,两人一立水上,一立舟中,光影交错,既对峙,又勾连。
晏娆淡淡地一笑,缓缓地道:“正是因为人妖殊途,所以我才想请你喝一杯,说说话……我想看看,所谓的世俗旧习,是不是就真的永固不朽,没有例外。”
西方的余光终于完全敛没,东方早升的新月冷光清幽,她的双眸在这微弱的光芒下,既沉静又柔和,就好像苍穹星夜,都聚到了她的眼底。
他凝视着她良久,长眉轻挑,笑了起来:“姑娘盛意拳拳,我若不应允,岂非太不识抬举?”
晏娆展袖一拂,将小麒麟吃过的残羹剩炙收走,换成了山中带出来的鲜果灵药,再把灶上炖着的一锅鼍肉摆在正中,这才敛衽行礼,请对方登船。
他答应得不痛快,但登船的动作却快,只一步就踏上了船头,在她备好的席位前坐了下来。晏娆挽袖执壶,斟满了酒杯,忽又一笑:“说来我与尊驾几次照面,竟然都未来得及互通姓名。”
虽是浅浅的几个照面,她却已经觉得他看似嬉笑随意,实则冷酷难近,一句话说完,便先自报了姓名:“我在襁褓中蒙师父收养,师父以我身边停留的鸿雁为姓,以尧州为名。故而化名‘晏娆’,现为罗浮宗金竹峰第六十三代亲传弟子。敢问尊驾贵姓大名?郡望何方?”
晏娆的姓名这妖物潜藏在金竹峰养伤修行几个月,其实早就已经一清二楚。此时自报身份,无非是借此机会问清他的姓名来历而已。偏偏她举动大方,没有半点人、妖隔阂,就好像只把他也当成准备结交的熟人,故此按礼互询乡望。
他的目光与她明亮温润的眼眸一对,又垂了下去,哈哈一笑:“我们妖族与人不同,向无姓氏,出生便四处迁徙流浪,更无谓郡望家乡,只有名字。我叫重昕!”
晏娆微微一怔,歉然道:“我从门派故纸中偶然读到妖族也按王的领地分域聚居,以为既是聚居之地,定然也像我人族一般,建城立郡。原来并非如此?是晏娆冒昧了!”
说话间她举杯满饮,以示歉意。
重昕嗤笑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漫声道:“妖族以王领为域,建城聚居,那是上个纪元妖族势大之时的事。旧元流转,天地量劫,妖族应劫灭族。当今纪元的妖,不过是人族出于磨砺自身,供养修行所需,放任兽类开智转化而成,如何还能有故旧风光?”
晏娆心头微沉,好一会儿才问:“然则,如今的妖族,就再也没有聚居之地了吗?”
重昕将手中的空杯放下,淡淡地说:“此元人族大兴,妖族苟活,想来除了人踪不至的西贺洲大荒境外,别处都不会再有妖族聚居地了。但大荒境乃是穷恶之地,里面地水风火四元恶戾,五行紊乱,几乎无法修行。即使真有妖族聚居,修为也不可能超过你们人类的感应境。”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晏娆听了却无端怅然,问:“天地宽广,人迹难至的地方无数,难道这些地方,就没有能与我派宗门一较长短的势力或者妖王隐居?”
重昕唇角一挑,注视着她问:“你觉得有么?”
天地生灵,唯有人族灵智早开;而妖族除非少数天赋异禀者以外,大多数由兽开智入修行道,都需要以人类血肉为食,或者设法从人类那里盗取精气、智慧。故此,人类与妖族,从先天上就决定了无法共存。
人族大兴之无,纵然出于磨砺自身,供养炼气士修行所需没将妖类灭族,但也不可能放任妖族坐大。在这种情况下,出色些的妖怪只要落入了玄门眼中,就是死路一条,养出大势力或者妖王的可能,实在太低了。
晏娆沉默片刻,为他斟满酒杯后,突然问道:“妖族走到今日,靠夺取人族精气开智,或以人族血食快速提升修为一途,已经断了前路。先生为当世少有的化形大妖,可曾想过为妖族汇总修行功法,另辟修行途径?”
重昕举杯的手微僵,抬头看着她问:“你什么意思?”
晏娆道:“人与妖不能两立,根本在于妖族的修行道途多以人族为血食;然而,世间万妖,也并非所有种类,都一定要夺人精血才能开智进阶。若有一天,妖族能有别的修行路径选择,那便有了与人族并立共存的可能。”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重昕的目光,而是正容直面的凝视着他。眼看着他的眸光刹那间幽黑一片,而暗到了极处,那黑色的眸底竟然透出一种深玄的青蓝来。席间的酒肉,瞬间表面便起了一层白霜。
他的声音也骤然冷了下来,淡淡地问:“你是在诱我创建功法,骗妖族抛弃根本吗?”
掠夺血**气,不仅是妖族修行最快捷的法门,更是妖族能够在玄门大派联合围剿的情况下,仍然迄今得以存续的小手段——毕竟采气修行太难,而吃人实在容易!略有开化迹象的凶兽或者草木只要从血食里获取了智慧和精气,就有可能转化成妖。
晏娆并没有急着否认他的质问,正色回答:“我只是觉得,天地既然生成万物,演化了纷繁世事,就该容许选择。人是如此,妖也该这样。”
重昕纵声大笑,原本静谧温柔的荒泽一片骚乱,草木丛中的宿鸟飞虫、水泽里的蛇鼠鳞介哄然四散惊逃,仿佛遇到了恐怖至极的灾变,争先恐后的飞飙远扬。
晏娆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但心底却突然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悲哀,只觉得他这声长笑,比别人摧心裂肝的痛哭,更令她难过。
重昕一声笑毕,转头看着她,冷声道:“这世间,或有一天能容许我族有选择的余地,但于我而言,我永远都不会选择信任……人!”
有一瞬间,晏娆觉得他说的“不会选择信任……人”,其实应该是“不会选择信任你!”
这个潜藏在她身边逃过罗浮宗的追索,又故意在她面前显露形迹,用心莫测的大妖,于内心深处,对她完全没有半分的信任,甚至于隐约藏着一股莫名的深恨!
然而,为什么呢?
她自幼长于罗浮,见他不过廖廖几面,双方不该有仇;甚至于他而言,她应该算是助他逃脱罗浮的恩人才对。他对她的恨,从何而来?
但若要说他对她有恨吧!就这几次接触来说,他对她似乎也没有寻常妖族那种对人类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杀意。却给她一种他是在故意接近她,观察她,想要获取她关注的感觉。
否则的话,这荒泽万里无人烟,她费了十二分的小心循踪直索,都没能追上叶洪文一行人,重昕又怎么可能这么巧的在她停船休息时,恰好出现在旁边?
脑中的思绪繁杂万千,但她抬头看他的时候,目光却仍然清明温润:“两族仇杀几十万年,妖族有个可以选择不造杀孽的修行路途,减少人族被害的风险,在我看来,已是侥天之幸。别的,我不敢妄求。”
重昕微微阖目,问:“若有妖族选择了戒断血食,不扰人族的清修之法,可丹成之日,却有人族前来猎杀取丹,又当如何?”
晏娆默然,重昕嘲讽地笑道:“我知道你是因为天地量劫将至,怕各大道门自顾不暇,无法保护凡人,妖族趁机兴盛。所以想引妖族改修功法,减少血食,为人族尽量保存种数。可有件事,你们金竹峰一系在罗浮宗倍受猜忌,无人告知,定然想不到吧?”
他的眉峰本就高挑凌厉,此时斜睨着她一挑,更是讽刺之意满盈,除了怜悯,还有一种莫名的鄙夷:“近百年来,道门诸派,包括你们罗浮山,猎妖都只取已经成丹的大妖,却暗中纵容小妖猎杀凡人壮大。目的有二,一是清剪人族凡俗累赘,减轻渡劫人口压力;二是意图使妖族再现兴盛假象,蒙弊天道,劫至时用妖族为血祭。”
晏娆心头剧震,冲口道:“你胡说八道!”
重昕不止没有反驳,反而笑吟吟地提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道:“你就当我胡说罢!”
晏娆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厉害。
她平时清修自持,少有情绪外露,虽然待人接物说不上冷淡,但却始终不是亲切随和的人。此时心中憋气,又没有对手争辩,却被噎得修眉扬怒,明眸生恼:“我好心请你喝酒,你却胡说诋毁我派尊长,恁地无礼!”
“我本为妖,你们人族的礼与我何关?”
重昕晃了晃犀杯,道:“承你请酒之情,我便以上次查探罗浮的情报还你;你们的掌教列锋真人,已经下定决心不止放弃宗门在西贺洲飞地的凡俗诸国,连本门弟子也汰劣择优,选取渡劫后延续繁衍的人种。金竹峰弱败、斩情峰绝欲、引源峰身残,都是可弃派系;反而是碧潭峰、桃花峰等几脉功法重欲贪欢,于繁衍子嗣有益。若无意外,一旦量劫发动,你们这些峰系的人多半是被派去维系渡劫舟楫,充当前卒保护碧潭峰那些人的死士。”
道门纵容妖族吃人复兴的消息,虽然也令晏娆震惊,但她这一路行来的地方都属于罗浮的势力范围,走马观花的看,并不明显,她难以相信;可这选取人种的消息,却不仅与人族渡劫的准备有关,更是直接关系着金竹峰在宗门的地位格局,由不得晏娆惊怖莫名:“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