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眼睛终于从天花板上移下来,晁氏和芷兰二人的脸上来回徘徊,末了才哽咽说:“谢谢夫人和兰小姐,本太傅真的……吃不下。”
晁氏擦着眼泪:“知道太傅心疼王爷,慢说是你,谁听说了不心疼啊!别看才十来岁的人,咱梁国老老少少哪一个不拿他当大王看呐!真真这么好一个人,太可惜了!”晁氏说着又拿手帕去擦眼泪,芷兰埋怨地摇头,小声说:“娘,瞧你,原本来劝说太傅,一来又掉眼泪,你这样子不是让太傅更伤心么?”
“唉!看见太傅这个样子,又说起王爷,咱这不是禁不住吗?”
芷兰接过桃儿提来的食盒,小声对桃儿说:“搀扶咱家夫人先回去吧。”
看着睢阳侯和桃儿搀着李夫人走出馆舍,芷兰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盛着参汤的小碗取出来,趋前端至贾谊塌前,拿小勺来欲要喂他,贾谊却对着那碗轻轻摇头。
芷兰只好将碗放下:“太傅,芷兰今天来,一是来探望太傅的病体,二来呢,芷兰知太傅与王爷情重,非一般师生可比,目下这里没有旁人,太傅有什么话能不能对芷兰说一说,也让芷兰为太傅分担一二?”
贾谊的眼神先还是散乱的,渐渐,又滚出两行泪来:“兰小姐是知我的,本太傅的心思或许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你,你虽说是一小女子,却是一百个男儿也不如的。”
芷兰摇头:“多谢太傅重看芷兰,芷兰实是无能之辈,只是太傅来梁国这些天,从太傅这里,芷兰也学到了许多,许多做人做事的学问和道理,没有太傅就没有今儿的芷兰。”
贾谊嘴角牵动了一下,想做出一丝笑来,不料那笑却比哭更加难看:“芷兰是天资极好的女子,在梁国,本太傅有许多的心思和想法,只你是懂的,只可惜你是女儿身,不然本太傅会教你更多,这样便可在本太傅不在时,由你来替代我……”
芷兰吃惊地望着他:“太傅何出此言?芷兰一介女流,哪里是能替得了你的人物?只一点芷兰心里明白,芷兰不能没有你!”说着话,芷兰的眼泪流了下来。
贾谊在塌上费力地摇头:“太傅目下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本太傅活不了多久了。”
“不……”
贾谊再牵嘴角,想做出微笑状,不想亦有泪流出来:“本太傅是个笃信阴阳之人,虽然修身儒生,却不遵圣人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禁锢,认为阴阳、天地、人与万物都由德生,而德由道生,若说道是宇宙万物的最终本源,而德则是宇宙万物的直接本源。德有六理:道、德、性、神、明、命;德有六美:有道、仁、义、忠、信、密。我知人有生即有死,方死方生。而死去在天地间只不过是另一种存在……自打那年本太傅在长沙国,有鵩鸟飞进我的房里,我便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
芷兰一边惊愕地听他像对一世故老人般的言说,一边不自觉地替他擦拭去眼角泪水,亦像是面对一多年老友一般道:“不,太傅,你还年轻,你这样说话是太不珍惜自己了!”
贾谊闭上眼,微微摇头:“芷兰听我说,不许打断我……”
芷兰含泪点头。
“贾谊此生,都为那一人而已,无他,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我从知道他的存在,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属于他了,从此再没有改变。”
芷兰小心地问:“太傅所说此人,他是王爷吗?”
贾谊迟疑地望望,微微摇头,又点头道:“贾谊不想告诉他是谁,但我想依你的聪慧,早晚会猜到。”
芷兰亦是一脸郑重:“咱想无论他是谁,但有你这样人物以心归属,无论如何,他都该是满足的、高贵而幸福的。”
贾谊听她如此说话,眼睛里的光开始渐渐聚拢在一处:“没错,他是这天底下最高贵、至高无上的,我的心我的人属于他,可他却不属于我……他或许曾经属于过我,他曾经那么欢喜我,宠信我,那些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我知道,他的心里眼里是有我的!我不管口出何言,都能感到他的赞许和首肯,他……他是怜惜我,珍爱我的。”贾谊说到这里,脸上竟显出一丝微笑,眼睛也放出一道奇异的光来。
芷兰盯着贾谊的眼睛……可也只一瞬间,那眼里的光便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毁灭一样的寂暗。渐渐地,贾谊又显得气喘不匀,话音断断续续:“可是,现在,贾谊知道,他,他一定开始怨恨我了!他先前只是冷落,可并不厌弃我,那一切我心里明白,我在等待,我等着他、相信他会回心转意,重新对我笑脸相迎……可是目下,一切都结束了!都没了!都完了!他,他一定恨透了我!是的,这一回,他是恨毒了我,从今以后,他心里的那扇门,再也不会对我敝开,哪怕一条窄窄的缝隙,你说,说,没了她的珍视与怜爱,我,我贾谊此生活着,还有何趣念?”
芷兰惊诧极了:“他,他因何怨恨你?”
“他,因为信任我,才将他以为最好的、最有希望的给了我,让我替他保护,扶植、栽培……可是我,天哪!这就是我的命吗?我拿我的性命来爱他护他,可他还是……还是毁了!我辜负了他!”贾谊说到这里,突然放声大哭:“天哪!我的天……”
自从怀王刘揖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放声大哭。他哭着说:“梁王之死,百身莫赎!我有罪啊!这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我的命啊!”
芷兰靠近贾谊的床塌,拿自己随身带着的麻布巾给他擦拭眼泪。
听着背后有脚步声传来,芷兰从贾谊身边站起来,拭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