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继续道:“说到治国之术:汉朝开国以来,法规制度粗疏而不严明,诸侯王超越本身的权力范围,占据的土地远超古代制度的规定,不久前淮南王、济北王皆因谋反而被诛灭,这些足当引起朝廷重视。在下这篇策论便是围绕匈奴侵边、制度疏阔、诸侯王悟凝之事,希望给陛下一点点醒和建议。”说了又朝晁错笑道:“早听说晁大夫是太子智囊,于抵御匈奴及国家治理方面多有妙策良方,不妨说来,贾生久期受教。”
晁错谦恭地拱手:“太傅抬爱了!错岂敢?太傅面前,错难以望之项背,哪里敢言妙策良方。”
贾谊亦拱手:“晁大人不必过谦,你我同为汉臣,心有所属,皆是为朝廷与天下黎民效力,但与治国济天下有利,便是你我的用武之地,若有妙计,但说何妨?”
晁错颌首道:“如此说来,在下讨教了——不敢说妙计,只一点思虑——近日来太子常同在下议起,有史以来,藩强必反,几乎为铁律,就我大汉眼下情形,有些强势诸侯国,不轨之态已露端倪,长此以往,势在必反,尤其东南一些诸侯国那里,更是削亦反,不削亦反,若等其强大起来,削来更难,反势愈重,不若皇上趁其尚未做大早做决断……大人以为如何?”
贾谊面沉如水般:“的确如此,但若果如晁大人所言,一旦大举削藩,必引起各地诸侯国骚乱,举足轻重,亦不可轻举妄动。”
晁错点头:“此亦是在下所久虑之事,亦是朝廷之上多次提及,屡遭老臣们反驳之事。”
贾谊沉思了片刻,又言:“兹事体大,皇上久难定夺在所难免,必得等待时机。”
晁错点头:“太傅虑事周全,错所不及,只若朝廷久疑不决,恐亦非国家社稷之福。这就像是一个脓疮,任其腐烂溃败,势必危及性命,到那时若再处置,或将更难下手………窃以为眼下的为臣之道,当促使陛下早做决断才是。”
贾谊望着远处:“当今陛下是守成之君,处处稳重,步步为营,谋略极其深远,非你我所能窥及。”见晁错点头。又道:“贾生知晁兄之意……一切或许还有待时机。”
俩人并肩缓行,边走边说话,河风顺着河畔的浅堤吹来,吹得二人身上的丝绦与衫角微微地飘动。
晁错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说起朝廷之事,愚兄还有一事不明,望乞教诲。”
贾谊拱手道:“晁公过谦了,有话请讲。”
晁错吸了一口气,才言道:“想当初周勃等老臣诽谤太傅,至太傅遭贬,因何之后皇上治罪于周勃,将他逮捕入狱之时,太傅又作《阶级》一书,解救于他?”
贾谊仰面朝天,叹道:“真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我贾谊那样一书岂是为了他周老将军,而是为了朝廷的颜面罢了!所谓‘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便是说鞋子再新也不能戴在头上,帽子再破也不能穿在脚上,话虽说得糙切,却是打从孔老夫子时起,渐成了天下人做人做事的规矩,亦是天子朝廷治理国家的秩序所在,若没有这些,人心便就乱了,世道便不安稳。那些上层人士,平时上蒙天子恩宠,下受下级官员和庶民百姓的恭顺侍奉,一旦有了过错,可以撤他们的职,可以让他们赴死,不应该像对待普通囚犯一样任由小法官和狱警这些小人物来捆绑、囚禁、辱骂、鞭打他们,更不该让老百姓看到这些。因为伤了他们的体面,亦是伤了天子体面;何况对于士大夫阶层,才能够有效地激励他们保持节操。”
晁错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拱手道:“太傅用心良苦,晁错受教了!”
贾谊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不无担忧说:“听说陛下最近总犯头疾,是否?”
晁错回道:“常听太子说起,陛下龙体实不似从前。”
贾谊不禁动容:“陛下太过操劳,思虑甚多,又太过勤俭自苦,贾某常常念及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可惜,那种日子以后不会再有了!”
“太傅不必伤怀,一切来日方长,以太傅之才情学问,陛下定不会相负。”
前面传来马嘶声,贾谊站定,有一只鹤突然从河边的草丛中冲天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才又不知在哪里落下。二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天空中那只鹤,若有所思。
贾谊的眼睛朝着那远远飞去的鹤道:“听本地人说,这种鸟另外还有一个名字,叫老等。”
“老等?”
“是的,它总是呆在一个地方,好像在等什么。”
晁错不禁好奇地问:“等什么呢?”
贾谊摇摇头,没有回答,又幽幽地望着长堤的尽头说:“有道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晁大夫请上车吧!我们来日方长!”
晁错一拱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错今日受教,收益匪浅,来日方长……敬请太傅止步!”
贾谊点头示意,晁错紧走几步,登车而去。
贾谊站在堤上,望着那马那车绝尘而去,眼里渐渐含满了泪水,自言自语说:“陛下……陛下!当初您待贾谊如兄长,贾谊视您为生父,你我虽为君臣,情同父子……如今,您真的不再需要贾谊,不再念及贾谊,把您的贾谊全都忘失了吗?”
天空有大雁飞过,贾谊仰望那些大雁,忽然仰面朝天,背诵起屈原《离骚》的诗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兮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夏日的广陵城门外,护城河旁,一片人来人往的三岔路口旁边,摆着一具尸体。尸体是一老妇人,很瘦小的样子,衣着破烂不堪,一片黄裱纸盖在她的脸上,身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头插了草叶跪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只破旧的古琴,在那里轻声自弹自唱:
“玉似娇娘刚好模样
人间几风雨,岁月绕人凉
倾国难倾爱美玉永流芳
他年他月她又在何方……”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挤进来问:“怎么回事?”
人群中有年老者抹了把眼泪,替那女孩回答:“北乡来的,说是黄河发大水,家里遭了灾,出外讨荒的,家人病死了,没钱埋,这小女子卖唱,要自卖自身……”围观者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有贵人来了!”
果然,围观的人们抬头去看,就见城门里正驶出来一辆双辕马车。有眼尖的人认出来:“那是袁相国的马车。”
围观中又一长者说:“听说袁相国是个好人……”
“好人又怎么样?这二年北乡遭灾的多了去了,也不能都管着。”
说着话,那马车就来到了路口。就见一长者,穿着官服从那马车上下来,人们自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让那长者进来,有人看出这人果真是袁盎,道:“袁相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