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战事进行得异常激烈,常有往来通传的令官踏过级级丹墀,撞响暄鼓,或胜或败,总是揪扯着王都文武众臣,皇亲贵胄的心,也揪扯着司徒黛那颗愈发清冷,也愈发忧郁的心。
唯一不同的是,他人关心的,或是社稷安危,或是自身利益,而她所在意的,只是他的平安。
转眼间,又是一个寿诞到来,司徒黛面无表情地坐在华堂之上,接受众人的祝贺——从内心里来说,她已经越来越怕过生日,因为每过一个生日,就意谓着离她最后做出那个抉择的时间越近。
而她,好不容易坚定的心志,已经因为一个远在战场的男子,动摇得愈发厉害。
“大将军昶吟天,有礼进献——”
宫侍长长的喊声,将她从冥思中惊醒。
“传——”轻颤着嗓音,她应道。
雕着琼花纹式的盒盖揭开,露出他的礼物。
是战袍。
准确地说,是从他身上撕下的一角战袍,上面一个个血字,触目惊心:
等我等我等我等我……司徒黛浑身的血液,刹那冷凝……她不曾见过这样的爱,更想象不到,这世间会有这样的爱,如此的执烈,如此的深沉,如此的……无怨无悔……宴会结束之后,她抱着那个盒子回到寝宫,匍在地上泪流成河,那一刻她决定,此生此世,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等他……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五年之后,三十二岁的司徒黛,等来了昶吟天阵亡的消息。
最后惊天动地的一战,北海鲛族全军覆没,而烈咏天,也被鲛王手中的钢叉,扎了个透心凉,落入无边浩瀚的大海之中,喂了鱼虾……由于司徒沛身体有恙,司徒黛代执国政,看到令官呈上的战报,她心中的弦崩然断裂,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离座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殿。
天空高远,丹墀之下,无数的琼花尽相灿烂,落在她眼底,尽成惨然。
是命吧。
命定她无爱。
命定爱上她的男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父王一道王令,便要了他的性命,她却不能怨,不能恨,甚至连流泪都不能够。
抱着浑圆的殿柱,她缓缓地萎顿在地,一颗心,却瞬间苍老了千百岁。
“阿黛。”
日光倾斜的廊下,却突兀多了另一道颀长的人影,他半蹲下身子,眸色淡远,沁凉指尖落在她霜冷的脸颊上。
“阿黛。”
没有别的话,他只是一遍遍反复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内心的哀痛一点点散去。
暮色苍茫,残阳如血,将整个广泽宫染得如梦似幻,他们肩并着肩,一直坐到夕阳沉落。
从此,安清奕成了炽凤宫的常客,日子似乎恢复到从前,他依旧每日来,手执一束琼花,微微地笑着,却再没有一字半语,涉及春花秋月,儿女私情。
他们平淡了。
经历如许的惨痛之后,他们都平淡了。
只是,这表面的平淡,却终被严酷的事实所覆没。
又一个生辰到来之际,司徒黛主动踏进司徒沛的寝宫,上表进言,愿入神池,脱胎换形。
“黛儿,”司徒沛撑着床榻坐起,胸脯微微地起伏着,“你知道,什么是王者吗?”
“……”
“王者,是这天底下最孤独的人,他们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他们看似坐拥四海,其实一无所有,他们的存在,是因为他们领悉了上天的意旨,知道有些事,必须去做,而完成这些事的代价,是他们的生命、感情,甚至是灵魂……”
司徒黛猛然一震!
看了她一眼,司徒沛躺了回去,阖上双目,微微摆手道:“去吧去吧,昨日为父已请示过天谕,若无意外,为父还有百年元寿,也就意谓着,你还可以,保有一百年的女儿之身……黛儿,这是为父唯一能帮到你的了……倘若爱,就去爱……那个男人,是陪不了你一生的……”
刹那之间,千百种滋味齐齐涌上司徒黛的心头——又喜,又怔,又悲,又苦——喜的是自己辜负了烈咏天,却可以不辜负安清奕,怔的是百年时光听起来长,其实却短,父王的意思也很明确——她可以活上一百年,甚至两百年,但是安清奕……寿元有限。
所以,他们可以成婚。
所以,他们可以借着这一百年,好好地相爱。
了结如斯心事,她将终归王道。
拖着长长的裙裾,司徒黛一步步往外走,心中竟生出一种今夕何夕,沧海桑田的恍惚之感。
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开心,或者快慰,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斟破——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到最后,也终究是,一场镜花,一抹水月。
她觉得自己是悟了,却又有些没悟。
悟了是因为时光飞纵,美景难常的感慨,没悟是因为——她到底,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她到底,对那卿卿我我柔情蜜意,有着一丝丝的期盼。
有留恋,便终究瞧不破红尘般般。
让司徒黛颇为意外的是,允婚的风声才刚透出,整个安家却空前地沸扬起来,就连安清奕,脚下也像装了弹簧似的,走起路来一身飘飘然,那黑亮的眸子,愈发灼烈起来。
见他这般,司徒黛心中反而生出些不悦,还有难以言说的警惕。
三两遭后,聪明的安清奕自也瞧出她的薄嗔,自发地收敛了得意之态。
自烈咏天逝后,烈家势落,安家做大,在王都之中可谓是炙手可热,门前趋炎附势者数不胜数,倒也有些聪明人,默然地旁观着。
婚期是大司寇择定的,定在三月之后,按古礼,王族婚嫁,至少三年,可大司寇进言,说十年之内,再无如此大吉大利之时,司徒沛听了,只是一挑眉,未置可否。
是时司徒黛正立在一旁,瞅了瞅父王的面色,把送到唇边的话,给强咽了回去。
夜深了。
所有的人都已经安歇,整个广泽宫一片深黑,提着裙裾,司徒黛悄无声息地进了侧门,直至内室。
微光亮起,映出司徒沛端然坐于榻上的身影。
“父王——”近前一步,司徒黛重重叩头及地,“请父王高抬贵手,饶过清奕吧!”
良久,殿中声息俱无,浓重的沉寂如泰山一般,压在司徒黛的头顶。
“黛儿,”司徒沛长叹,“你何出此言?”
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司徒黛终于喊出那句压抑多时的话:“难道,为了袤国,就必须得牺牲女儿的幸福吗?”
“……那么,”打开盘坐的双腿,司徒沛抬起手臂,半垂于空中,“你觉得,父王该怎么做?”
司徒黛沉默。
“要想你们安稳且长久地在一起,安家,就必须付出代价。”
司徒黛的心,猛然剧颤,双眸不住乱转:“是,是什么样的代价?”
“你放心,父王,不会动他,但是安家——”司徒沛收住了话声,很明显,他心中主意已定。
“父王,”司徒黛再次匍倒在地,声音哀凄然,“倘若您……灭了安家,我和清奕,能幸福吗?”
“那你就想,”猛然地,司徒沛站起身来,指着司徒黛的脑门儿厉声喝斥,“看着安家灭了你父皇,灭了袤国,是与不是?臣大必欺主,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你不明白吗?
你不明白吗?
父亲的雷霆震喝,久久地在空中回响着,像一个耳光,重重抽落在司徒黛的脸上。
“父王——”终于,她抬起了头,看着那个象征着至尊王权的男人,“若您,执意如此,女儿,女儿愿解除婚约,立即脱胎换形!”
所有的斥责戛然而止,司徒沛满脸狂怒地看着她,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眼中的巨浪狂涛,却慢慢地平伏下去,变作一声仰天长笑——“哈哈哈,我有后了,袤国有后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女儿懵懂清纯,不谙世事,不晓利害,可是,当他看清她眸中的决然时,忽然明了——她懂,她什么都懂了。
她懂得幸福与权利不能并存;她懂得有所得,就必定有所牺牲;她懂得与其长久纠缠,不如快刀斩乱麻;她懂得如此灭情息欲,以保天下长安;尽管这种懂得,需要鲜血的浇灌,尽管这种懂得,对她而言如斯残忍,可她终究是懂了。
这是身为一个王者,所必需经历的道路。
王者,在不够强大,没有强大到能将情感收放自如之前,最好不要轻涉情感,否则,误国误家误己。
黛儿,父王曾经想过,给你一世长安;只是上苍选择了你,只是重任在肩,你,无可推卸。
你不是不能爱安清奕;只是你不能,因为这份爱,而忘记了你自己。
女子通常,因爱而卑微,因爱而失去自己,因爱而一叶障目,不见整个沧海。
别的女子,都能纵情去爱,唯有你,不可以。
但以你现在的心智,根本不能驾御安清奕,驾御安家,驾御天下,为了袤国的长安,父王只能,替你削平所有的荆棘……可是你,却如此强烈地表示拒绝,如此强烈地维护那个男人。
这不是错。
反而,父王很开心。
因为,你已经觉醒。
你已经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接下来,仅仅要看,你,如何去做。
黛儿,要想保有江山的同时,也得到一份完美的爱,那需要极其卓越的心智,极其超凡的才能,还需要太多太多的东西……或许,再经历一些事,你会明白的,可是父王,已经无法再帮到你……司徒黛慢慢地走着,如水月光倾注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成熟女子独有的风华。
她长大了。
经历了“初恋”的青涩,经历了蛮人之战的血腥洗礼,经历了与烈咏天刻骨铭心却毫无结果的爱恋,她,长大了。
无可回避地长大了。
唯有痛苦,能加速一个人的成长,甚至是一个神的成长。
痛苦让人思索,痛苦让人反抗,痛苦,也能让人意识到,自己内心那源源不断的力量。
因为,一个人的痛苦,通常只有他(她)自己,才能完全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