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利珍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他脸色惨白,牙齿紧咬着着,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身子就和他贴着的那块地砖一样冷。
出事以后,龚利珍已经在这里跪了一晚上。
龚利珍是集安县的县丞,当县丞这些年来,他一直敬小慎微,生怕出分毫错处。
他对顾危有着天然的畏惧。
当年顾危走马上任,他雷厉风行的把何四保的班子拆了个精光,核心成员该关的关,该遣的遣,非核心的全都被打散安置。
这么多人走了,他们坐的位子自然空下来了,也自然得有人顶上去。
龚利珍和蔡耀和就是第一批顶上去的人。
龚利珍和蔡耀和原本只是两个刚进衙的小喽啰,不起眼,躲过了何四保只手遮天的荼毒,还没混个眼熟,何四保倒了,他们又顺利躲过了何四保党羽的清算。
也许是底子干净,他们之后又被新上任的县令顾危看上。
那时集安县百废俱兴,经历过何四保事件后,每个人都对新县令心怀忐忑,不知这新县令接下来是雷霆还是雨露,更不知自己的前程在何方,他们俩一冒头,一下子成为了集安县衙的红人。
任谁都能看出这两人要一飞冲天了。
于是整天跟在屁股后边拍马屁、奉承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收礼收钱收到手软,两人被捧得有点飘了。
龚利珍还好,他的性子比较内敛低调,蔡耀和则不然,他性子那样张扬的被人如此戴高帽子,他一下子人五人六装起大尾巴狼来。
再加上顾危本来顾危最看好蔡耀和,多次在外人面前夸赞他,明里暗里暗示会动用自身人脉让蔡耀和当集安县的县丞,这下蔡耀和更不得了了,上面的任命还没来,他俨然以集安县二老爷自居。
那时候蔡耀和确实比他积极,鞍前马后为顾危做了不少事,龚利珍也没想和他争,可到了顾危去滇南布政使王之儒推荐信的前一晚上,顾危却突然喊他到他家,蔡耀和懵里懵懂去了,懵里懵懂的和新县令吃了一顿饭,然后懵里懵懂的回家。
等过了几个月他接道那纸县丞的任命,他才知道,遭了,这回结了一个大仇!
他原本想去和蔡耀和解释清楚,后来一回想他惊出一身冷汗:
一来蔡耀和已经认定他用了手段抢了他的位置,就算去解释他也不一定会听,二来这件事本来就是顾危安排的,蔡耀和就是顾危控制他的手段,若去解释,就是明着告诉顾危,他不愿接受他对他的控制,那样只怕不单是县丞,只怕连书办都没得当。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十八岁县令的手段。
之后接触得多了,为他做的事也多了,他越来越胆颤心寒——这顾县令简直是个妖孽。
这个人外宽内深,外表看着和和气气,可内地里城府深不可测,而且手段似鬼,对他不在乎的人,无论男女,都心狠手辣。
龚利珍越发提不起反抗的意图,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的焦虑了——顾危从来都没信任过他,哪怕他当县丞已经四年。
现在外面的人都说他是集安县是实际的主人,顾危当甩手掌柜不管事,可只有他自己猜知道自己的斤两。
县里的三班六房,掌控最重要的财政大权的户房捏在陆岩手里,陆岩是顾危的亲信,管三班兵房是他的对头蔡耀和,就连刑房的头头郑庸也不怎么搭理他。
他手里有三房,其中工房、礼房干的都是苦哈哈没有油水的差使,唯一过得去眼的是吏房,看着他在管,可实际他却只能管点考核政绩之类的,要是他胆敢利用吏房培植亲信,只怕会瞬间丢职走人。
不,能走都算好的,这些年他看得太多,知道的太多,哪怕没参与进一件核心的事情,也足够触目惊心的了。
他只怕不能活着走出官衙。
他要求活,不择手段的求活,他快疯了。
他终于把主意放在了老县令的女儿赵敏月身上。
龚利珍年纪不算大,才到而立之年,长得还算一表人才,赵敏月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对于一个尚在闺阁的姑娘家来说,这种年纪着实有些大了,早已经过了适娶的年龄。
赵敏月的父亲赵正修是顾危的义父,对顾危有养育之恩,赵正修一心想把赵敏月嫁给顾危,一是这女儿他本不太喜欢,二是顾危是他带大的,知根知底他也放心,三是顾危的本事全集安县有目共睹,实在是个不二选的金龟婿。
可惜这件事从两人十五岁谈到现在,七年了,两人都二十二岁了,一点影子都没有。
他们自家的事外人不知道原因,不过大概也能猜到——大抵是因为赵敏月太胖了,顾县令不喜欢,想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又不好拂自己的义父意,只好一直拖着。
这就是他龚利珍的机会,只要他娶了赵敏月,不但为顾危解了围,让顾危欠他一个人情,还能和顾危成为一家人。
顾危是个极其在乎家人的人,他再怎么也不会伤害赵敏月,龚利珍以后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于是龚利珍投其所好,赵敏月喜欢吃,刚好同知戴知秋派人暗中拉拢他,戴知秋是相党,与那些承包运木的浙江商贾联系紧密,有各种渠道,龚利珍便拜托戴知秋给他带来京里顶级的糕,好讨赵敏月的欢心。
果然天下任何事都要对症下药才有效,来来去去送几次后,龚利珍的意思不言而喻了,赵敏月的意向也终于有些松动了。
正当龚利珍以为自己要得手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意外源于他的一个老乡。
几个月前,龚利珍的一个老乡带了一个人来找他,说是做小生意的,也是老乡,想到集安来买个小铺子什么的,求着龚利珍给他落个户。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被顾危知道了也不会追究,可坏就坏在他喝酒了,等酒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老乡的女儿给睡了。
他知道自己中套了,这明显是仙人跳,他很气愤,却不能声张,他和赵敏月八字只差一撇了,这时候爆出这种事情,他不敢想被顾危知道后有什么下场。
他花了一大笔钱,给原本穷得剩一面墙的老乡在郊外买了一座宅子,又给了一大笔安家费,并且承诺大妇过门后立即来接她,这才打发走了。
没想到过两三个月大大小小又过来了,人怀孕了。
龚利珍知道这个消息真是一个脑袋八个大,而这个时候那个商人终于吐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原来他不是小商人,他是富秋县九黎族大祭司姚昌的手下,叫彭松。
现在九黎族长黎九山病重,其长子黎世江接管族中大权,黎世江一直对姚昌没有好感,姚昌怕等黎世江正式上位后自己有杀身之祸,便派彭松来这边提前打通后路。
彭松要龚利珍向顾危引荐自己,作为回报,他愿意出龚利珍老乡这边包括安置费、养孕费之内的一切费用,并且再送龚利珍五百两银子。
还没等他说不,蔡耀和的人已经冲了进来,一阵呜呜呀呀的喧哗后,他被抓了。
由于说的是机密事,老乡提前走了,倒是躲过一劫,那商人被关到了牢里,他则跪到了这里。
......
曾文义路过门口时,瞧见龚利珍还跪在里面。
曾文义叹一口气,走过去,“二老爷,二老爷?”他躬着身子轻轻喊道。
龚利珍仍然低着头跪着,居然没听见这近在咫尺的叫唤,只是身子在微微的颤动。
曾文义脸上复杂起来,既有怜悯,又有一些不然。
他又轻唤一句,“二老爷。”
“嗯?”
龚利珍这才醒过神来,他抬起头,两眼茫然的望过来,刚好看见曾文义倾着身子。
“原来是曾书办。”龚利珍看见来人后,脸上顿时难堪起来。
最开始时事发的时候,他因为恐惧便想也没想的跪在这里,这时才想到,要是他跪的事让衙门里其他人知道了,以后他该怎么面对他们。
曾文义知道他担心什么,连忙说道:“二老爷放心,外边我早上来的时候就喊人把着,门也关了,衙门里知道这件事得人很少。”
龚利珍心一下子放松了,露出又感激又难为情的神情,“有劳你了。”
这个人做事还是这么稳妥,可惜不是他的人,他是陆岩最得力的手下。
“二老爷客气了。”迟疑了一下,曾文义又道:“这头倒是没事,但三老爷那边就不知道了。”
毕竟事情是蔡耀和做的,蔡耀和和龚利珍又一直都不怎么对付,难保他不会趁这个机会再踩一脚。
龚利珍这时无力的笑了笑:“他那头不用管,这事不仅是我的事,还是衙门的事,堂尊花了这么多功夫为衙门在民间装门面,要是名声坏了,头一个翻不过去的就是他,蔡耀和毕竟是堂尊看上的人,知道自己的根扎在那儿,还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
曾文义点了点头,看他这副萎靡的样子,他不禁叹了一声,“二老爷您何必做到这种程度?这些年你为县里做了多少事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件事的对错我不好说什么,但想来您只要好好向堂尊说,实心实意的请个罪,堂尊也不会太过为难您。”
这一问让龚利珍心中的苦楚又泛上来,他嘴巴紧紧抿着,想开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过了好久,他才低声说道:“我也不想,只是这回我的罪过实在太大了,只能这样才能一表我的悔罪之心。”
看来他不想在这方面多谈了。
曾文义深深的望着龚利珍,此时的他又狼狈又凄惨,完全没有平日一县县丞那种风采。
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堂尊......他来了么。”还是龚利珍打破了沉默。
曾文义:“看点应该快了吧,今天这案子也该有个结果了,侯老爷和林老爷已经到衙门了,我才给他们上的茶。”
听到‘案子’两个字龚利珍身子颤了一下,不自觉问:“今天谁坐堂?”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曾文义;“三老爷吧,您不在,堂尊已经两年不坐堂了,这事自然延到三老爷身上。”
龚利珍心中好像被刺了一下,钻心的疼,他苦笑一声:“到底是如他所愿了。”
曾文义知道两人的事,这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安慰道:“二老爷放心,这次只是事急从权而已,堂尊那头还是信任你的,等过了这道坎,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对这句话曾文义只是笑了笑,没再接言了。
曾文义也不想说话了,两人看着又要沉默下来,忽然,外边传来一阵鼓声,是登堂鼓了。
龚利珍扭过头,两眼虚虚的望着鼓响的方向:“要开审了么?”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三鼓过后,接下来就是接状了,再接着就是审案。
看这日头也到时间了,只是如今坐在高堂上的已经不是他。
“是啊,开审了。”曾文义低低的附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