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命运？
既定的因，决定既定的果。无可更改，无可违逆。
“你，终于来了。”
永恒的黑暗中，怅然若失之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故人的重逢，又带着无尽的感慨。
“这里是装了音响吗？”他环视四周嘀咕道，“还有，这地方真的很暗耶，真不考虑装个灯泡？”
“众生皆苦，愿我主庇佑，愿荣耀归给他，直到永远，阿门。”声音没有理会他，继续自顾自道。
“喂，你没病吧？要不然就是我走错路了……”他翻了翻白眼。
“啥事啊？”那个好似诗朗诵的声音终于有兴趣搭理他了，“我觉得这开场白没问题啊，先念一句‘你终于来了’体现宿命感，然后再说几句不明所以，但听起来就很拉风的废话提升整体格调，完美！”
“你到底是站哪边的？又是‘我主’，又是‘阿门’，我还哈利路亚呢！你真的是魔鬼吗！慢着慢着……难道真的是我走错路了？天堂就是这副鬼样子？”
“切，还以为什么事呢，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自己想台词太累，把别家的经典名言搬来就是我的了。”
“……”
“看来你不喜欢，我真的好伤心呐，你知道不知道，我就为了这短短的两句话，构思多长时间呐。”声音叹息道，“不好意思，能来到这里的人很少，几百年都见不到一个活的，所以我不太清楚怎么和你们人类打交道。”
他挠了挠头犹豫不决道：“有件事我感觉不问会睡不着觉啊，你到底是如何制造出四面八方的声效？难不成这里真的装了音响？”
声音略显得意：“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一边说，一边绕着你以极高的速度做圆周运动，就能产生这种效果啦。”
“……”
“不行不行，有件事我还得要确认一下，要是弄错这乌龙可就大了，首先，你就是魔鬼吗？不是什么座下的小妖怪？事先说明，这次我来可是找正主的，闲杂魔等退散！”
“喂喂喂，你都跑到这里来了才想起这事，不觉得太迟了一点吗？”魔鬼很是无语，“况且塔外墙壁上不是贴着告示吗？你没看？”
“这里黑咕隆咚的，谁看得见啊！”说起这个他就一肚子火气，“这一路走过来你知不知道我摔了多少跟头！装几个灯泡会死啊？就你这设施水平、服务态度，难怪几百年都没有一个客户！”
“唉，这也没办法呀。”魔鬼委屈巴巴道，“就算我买上几百个彩灯，把这座塔打扮的和圣诞树一样漂亮也没用处，因为……这里不通电啊！难不成我还要在这里建个发电厂？要不你有空帮我接根电线？”
“……”
“当然这还是次要的原因，最关键的是，在这片领域，光是无法存在的。”魔鬼声音略显低落，“如今这里，也只有这里，黑暗尚能苟延残喘，除此之外，世界之大再无它的容身之地。”
“你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呢，我一句话都听不懂。”他皱眉道，“别想岔开话题，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魔鬼茫然道：“你刚才问什么问题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了？哦哦，别激动别激动，我记起来了，如果你要找的是魔鬼，哇哈，恭喜你！如假包换，我就是啦！来来来，往这看往这看，瞧你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一定是有很多情感问题需要咨询，说吧，大胆的说吧！我可是很有职业道德的，会根据章程为你严格保守秘密的！呃……当然，不排除哪天我实在憋不住了，跑去修改章程，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
“啊呸，你看我像是要咨询情感问题的人吗？就算是，犯得着大老远跑到这阴气森森的鬼地方来？”
魔鬼反驳道：“事先说明，这里只是湿度过高，类风湿关节炎患者在这地方呆久了可能会加重病情，除此之外也蛮好的嘛，安安静静的，连只蟑螂都没有，哪里阴森可怕了？既然你不是来咨询情感问题的，那么结合你的年龄，我认为你一定是心理上有难以释怀无处宣泄的障碍……”
魔鬼沉吟片刻，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唔，明白了，这段时间你一定出现过‘我与别人是不同的’，‘错的不是我，是世界’诸如此类的想法，这种病症在临床上被称为中二病，我个人建议你先开展两个疗程的治疗方案，费用是……”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不耐烦的打断道：“你丫的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没工夫跟你扯这些无聊的事，你不是号称无所不能，能实现祈求者的任何愿望吗，我可早就听说过你有多么能耐了，牌子打得那么响亮，能给我什么？”
魔鬼恍然大悟：“原来是要问这个？哎呀，早说嘛！我还以为……不好意思啊，因为最近生意一落千丈，好多人全跑到神灵开办的事务所去了，搞得我这里每天闲的发慌，所以不久前我又新增了情感咨询、心理医生诊断、疾病快速康复治疗等等62项服务，我还以为你是来看病的呢。”
“那你现在应该清楚了吧？”他咬牙切齿道。
魔鬼赶紧安抚他道：“完全清楚！回归正题！你问我能给你什么，取决于你真正需要什么，这，要问你的心。”
“不绕来绕去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会死是不是啊？慢着！”他似乎想到什么，下意识缩了缩脑袋，“我记得那些神话故事中都是这么说的，凡人与魔鬼缔结契约，得到无与伦比的力量，作为代价，得偿所愿后要将灵魂献给魔鬼……你不会是想要我的灵魂吧？那我可不可以只卖半个？以后还能赎过来吗？过期需不需要付违约金？违约金可以分期付款吗？我说你别把我的灵魂玩坏啊！”
他忽然止住声音，不敢再碎碎念了，因为，他竟然听到幽幽的哭泣声从前方黑暗中传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们都这么欺负我，误解我……”如泣如诉声在无尽晦暗中回荡，犹如孤魂眷恋着故土不愿离去，听着他头皮发麻，大气都不敢出。
声音骤然变得尖利刺耳：“别信那些骗人的玩意儿！那是赤裸裸的造谣，诽谤！我是那种魔鬼吗？这帮说相声的，讲故事的，根本什么都不懂就胡吹乱侃，分分钟在我身上贴上大反派的标签，把我家的招牌全砸了，搞得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又不能拿来当柴火烧，我收集灵魂干什么？”
似乎这股邪火魔鬼已经忍耐很久了，整座高塔都回荡着它的喋喋不休。
足足抱怨了大半天，魔鬼情绪似乎才重新平缓下来，安慰他道：“放心好啦，我暂时还不知道像你这种废物的灵魂有什么开发价值，你大可高枕无忧。”
“我怎么感觉你在损我，但我没有证据。”他拍了拍僵硬苍白的脸，“好吧好吧，那你到底要什么？前提说明，你看我像是有钱人的样子吗？”
“不像。”魔鬼断然道。
“这么不带一丝犹豫，真的很伤我心啊。”他撇撇嘴，“你是想我给你立个像，天天烧香供奉，还是说帮你洗刷负面形象招揽更多生意？烧香容易，洗刷负面形象就麻烦了，你身上的标签在各种魔幻小说故事的洗礼下已经深入人心，陡然间让你完成从大反派到大好人的华丽逆转好像有点难啊。”
“唔……要不我帮你起草一篇《我和魔鬼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这本传记会深入解说我眼中不一样的魔鬼，我再将什么扶老奶奶过马路，捡到钱交给警察叔叔之类的经典桥段往你身上一贴，没准能帮你洗白一下呢！”
“不不不不！”魔鬼打断道，“魔鬼的思想怎能是区区凡人所能揣测呢？插播一句……我发现你比我还碎碎念！听好了，我什么都不要！”
“啥？”
“现在是推广时期，前一百名免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居然这么良心？可你不是魔鬼吗？魔鬼不应该是那种整天在凡人耳边碎碎叨叨，引诱他们出售灵魂的家伙吗？什么都不要，你当我是白痴啊！况且这年头魔鬼还会懂促销？你这设定有点不对啊！”他哼哼道，“所以说我一定是第一百个咯，错过这村就没有这店对吧，这种莫名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魔鬼也要懂得与时俱进，不然怎么提升业绩？现在不给你们这些贪婪的人类一点小恩小惠，怎么才能吸引更多的笨蛋呢？为此我还专门上过心理学和销售学，你若不信我现在拿毕业证给你看看？”魔鬼不厌其烦解释。
“好啦好啦，先让我想想，总得给我点时间吧。”他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不耐烦吼道。
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将那步步逼近，莫名的恐惧拍散。
声音消失了。
正如它来时的突兀。
空间再度陷入无尽死寂，一如这千百年。
寂静高塔，无边寂静。
不知名的花在黑暗中轻轻摇曳。
他垂首，凝望虚空，不知虚空是否也在凝望着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时间都没有出现之前，是否这虚空也曾凝望过谁？
不知何处，蓦然响起幽幽叹息。
那似乎是亘古以来的第一声。
“我答应你。”
他听见有人在回答，可那人是谁啊？
哦，原来那人是我啊。
真陌生啊，这心悸的声音。
真冷啊，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手伸出来。”声音附着耳畔低语，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迫切，那是嗜血的豺狼在夜色下的呜咽，月光映在那双暗蓝眸子上，灼灼亮光，瞳孔深处，尽是渴望。
他僵硬的伸出手。
冰凉触感从指尖涌入四肢百骸，他猛的一激灵，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恐惧才没有将手缩回来。不知为什么，他在害怕，走进这片永夜国度，直面魔鬼也没有丝毫畏惧的他，在害怕，似乎一旦接受，有些东西就要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而自己的灵魂，将会背负永世无法挣脱的枷锁。但他更畏惧自己会忍不住把手收回来，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纵然是与魔鬼做交易。
这是什么？
冰凉凉但极其提神醒脑的感觉将他拉回的现实，这触感好熟悉呀，难道是……
“不用猜了，就是板砖。”魔鬼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慢条斯理回答道。
“啥！”他瞬间暴走了。
“淡定，淡定。不用拔剑，也没有妹子给你召唤，事实往往比你想象中的要无聊得多。”魔鬼打了个哈欠悠悠然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我只要摸一下这个板砖，就能打通任督二脉，习得绝世武功，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他嘴角抽搐，忽然翻脸暴跳如雷：“你当我白痴吧，忽悠人也不带这样的！”
“非要我掏出24K金镶18克拉红宝石奢华限量定制版法杖你才满意吗？只要有用，你管我搬来的是胡萝卜雕刻的宝剑还是狗尾巴草编织的圣器？”魔鬼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发飙，老神在在道，“这虽然只是一块板砖，却是我刚刚从地板上精心敲下来的，灌注着我满满的爱心，还热乎着呢。哦，差点忘了，正好塔后种了些黄瓜，你要是真不喜欢，我现在去摘根代替怎么样？”
“黄……瓜？”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分外诡异，好半会儿才摆摆手无奈道，“算了算了，板砖就板砖吧，总比黄瓜好。看你混成这副惨样，我就可怜可怜再相信你一回，穷到要去种蔬菜的魔鬼你是独一份吧？这鬼地方种的蔬菜真的能吃吗？”
“唉，谁让最近生意不景气呢，只能种种蔬菜才能维持得了生活。”魔鬼幽幽叹息，话语中满是惆怅。
一分钟后……
一个小时后……
一天后……
“喂，接下来是不是应该一年后了？我说你这破砖块到底有没有用啊？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没用。”这回答那是一个斩钉截铁，干脆利落。
“你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又要暴走了。
“我看清了你的心，你所思，你所忆，你所愿，你所想。”声音沉默片刻，“抱歉，你想得到的，我无法给你。”
他蓦然平静下来，脸上激动的神色荡然无存，轻声道：“还有但是，对吗？”
“没错，我虽然无法赐予你，但是不代表我做不到。”
“你，愿意接受它吗？”
花朵摇曳得愈发剧烈，一丝细微裂痕在根茎之上蔓延。
垂首，默立。
黑暗，皆是黑暗，也许这里真的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这片领域，连一丝哪怕最细微的光都不存在。
过去多久了？好像只是一刹那，好像是一小时，又好像是一天，一年，一万年。
不管过去多久，他终究还是要重回这里，去做出选择。
回到这里……可这是哪？
有那么一刻，他记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可下一瞬，他又好像依旧坐在那座黑色宫殿的檐角上，孤独的望着天边那颗星辰升起降落，周而复始，岁月如梭。轻盈飘落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盘旋飞舞的血色樱花化作簌簌而下的晶莹雪片。
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各不相同。
他开始分不清这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若这是一场梦，那这究竟是自己的梦境还是别人的梦境？如果这十几年时光在灵魂之上所烙印下的刻痕都只是一场虚妄，那什么才是真实？
若这是一场梦，那这场梦究竟从何时开始？一年前？十年前？难道这一切不过是某个燥热的午后，他靠在躺椅上，一时犯困的神游万里？那如山海般沉重的记忆、执念都只是一场幻影？
倘若一觉醒来，眺望窗外，那只貔貅依旧还躺在那颗大岩石上啃着竹子吗？那座垮塌大半的石头人会继续立在山洞深处等候着他回来吗？
倘若他只是别人梦中一个匆匆过客，一旦梦境的主人从长眠中惊醒，自己也将消散于烟海？
纷乱的思绪将他一层层缠紧，好似一只被裹在蛛网里，等待命运降临的飞蛾，无处可躲，无路可逃。
他渐渐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甚至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不可知之时，不可知之地，一个不知从何而起的年轻人痛苦的跪倒在地，不知自己为何痛苦。
光洒落肩头。
蜷缩在地上，颤抖不休着的青年僵硬了。
这道光是那么的美好，好似清晨落在窗棂上的第一缕，让人情不自禁想投入其中，纵然化作扑火的飞蛾。
那是无边的威严，那是净化黑暗的光明，那是给予迷途的羔羊赎罪的机会。
可……这里怎么会有光？
他蓦然抬头。
看见了，从裂缝中流泄而入的光，温柔，却令人不敢直视，照亮了这曾经永恒黑暗的世界。
“墙塌啦，再不做选择，就要被埋在这里啦！”魔鬼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依旧不急不缓，似乎压根就没在意那崩塌的高塔，崩塌的世界。
一切都在崩塌。
在刺目光芒的灼烧下，那一簇簇开遍高塔每一个角落的幽蓝小花，正绽放着这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的光彩。
“我愿意。”陌生的嗓音再度出现，为他做出选择。
一切都停滞了。
飘扬的沙尘，坠落的碎石，崩碎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静静悬停在虚空中，下一瞬，自九天至九泉，四极至八荒，黑暗吞噬着所到之处，一切的光明。而在黑暗的最深处，正屹立起一座新的高塔。
永夜降临。
感受着它在手心融化，化为炽热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灵魂之上，永世不得分离。那是传承自太古时代的契约，在规则的注视下，连接着过去、现在、未来。
“你很悲伤。”声音冷不丁道。
“……”
“你很喜悦。”
“不懂。”他翻了翻白眼。
“多少悲伤就要用多少喜悦去掩盖，那你的悲伤到底藏在哪里呢。”声音自顾自的说。
“喂，说人话好吗？”他撇撇嘴，随即恍然大悟，“哦，差点忘了，你不是人。”
声音没有搭理他继续道：“既然你已经得到你想得到的，那就去做你想做的吧。虽然到最后，终究归于虚无……”
声音逐渐淡化、消失，再不留一丝痕迹。
只余他呆立在永恒的死寂中，怅然若失。
“哦，忘了提醒你了，有样东西也一并卖给你啦，请签收一下。”那个声音忽地又冒出来了，“适时”提醒道。
“我靠！你别吓人好吗！不带这样的！要走就麻溜的滚蛋，像你这样拖拖拉拉的搞什么？”他着实被吓了个半死，“签收？签收什么？为什么我有种上当的感觉，能不能不收？哪寄来的哪里给我拎回去！”
“不行，因为这都是捆绑销售的。”
“我怎么感觉自己上了贼船了，你别用这么严肃的口气啊，我害怕。”他哆哆嗦嗦左瞄右瞄。
无名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那个藏着最大秘密的盒子正缓缓打开，可里面摆着的也许并非是希望。
“你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啊。”
“你知道的。”声音如坏掉的复读机重复着。
无名的花朵无声战栗着，细密裂痕如蛛网般自根茎蔓延至花瓣。
是的，他记起来了，他全部都记起来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去想，更怕去回忆。
只能选择忘记。
别这样好不好？我都已经尝试着去逃避，捂上耳朵不去听，可你们还是要拿着喇叭在我耳边喊，让我一遍遍去回忆。明明知道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就让我逃避一下会怎样？
他缓缓跌坐在地，纵然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也无法削减那窒息的绝望，鲜血自手掌滴落，在永夜中绽放着妖异的血花。
没有魔鬼，没有契约，原来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孤独一人，立于绝望之中。
花瓣寸寸撕裂四散飞扬。
“我为什么要给自己一个错误的选择？”他喃喃自语。
“因为所有的选项都是错误的。”
“不是所有的结，都有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