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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八日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我坐起身,心狂跳不止。声音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里面辣妹组合演唱的歌曲《停止》发出的刺耳声,响彻了整间屋子。

我斜过身去,在黑暗中一通摸索,试图找到喧闹的源头,免得其他人也被它吵醒。终于,我的手指无意间在闹钟的脑袋上敲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寂静使我瞬间松了口气。

我再次躺在枕头上,感受到瞬间的快乐,不一会儿,我想到艾德已经死去,痛苦又如潮水般涌来。紧接着,我想起“昨天”发生的事,便再次坐起身,心怦怦直跳;我已经尝试改变了一些事,而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有没有成功。

我环顾四周,试着弄清自己身处的地点——和时间。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台上的木质百叶窗照射进来,一道道横条光线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亮。这种感觉很熟悉,可我的心头却涌起一股强烈的怀旧之情。我身下是一张单人床,房间很小,里面除了一个衣柜和摆在角落的一把椅子外别无他物。一如既往,椅背上搭着好几件衣服。椅子上方的墙面上钉着许多照片,组成了一幅拼贴画。虽然我坐在床上,无法看清照片里的影像,但是上面的每一张我都如数家珍。

这个房间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我大学毕业后在伦敦租的第一套公寓。那时,简也搬来与我同住,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拼凑起来,才勉强凑够了押金。这里不过方寸之间——却也精致小巧,房屋中介是这样描述的。除了这间房,还有简的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一个小客厅、饭厅、厨房和一个充当浴室的小房间。虽然这里再来第三个人恐怕就站不下了,可我们并不在意。这是我俩在伦敦的第一个小窝,我们很满意。

此刻,我的心和昨天一样兴奋得怦怦直跳。据我目前的观察,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变化——既不见艾德的踪影,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他来过的痕迹——可我又得到了一次机会。或许我会在今天再次见到他吧。

我一把扯过羽绒被披在身上,下了床,从心底感到一阵焦虑不安。房间里比我想象中要冷得多,我站在地上,冻得直打哆嗦,把被子裹得更紧了。房间里没有镜子,我朝椅子走去——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从一堆衣服中翻找出一身来穿。一条格子呢紧身裤和一件黑色马球衫掉了出来。我拿到跟前嗅了嗅,似乎还算干净,于是我迅速地把它们穿在身上,朝浴室走去。门是锁着的,我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哗哗的淋浴声,和简不成调的哼曲声,于是我转身进了厨房,按下了烧水壶上的开关。

厨房里的一把椅子的背上挂着一个背包,虽然我认出那是我的,但当我打开包往里窥探的时候,却仍觉得心中有愧,仿佛我翻查的是其他人的私有物品。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些什么,不过对于今天应该做的事,哪怕稍微有些头绪也是有好处的。包里放着一本小小的日记簿,我赫然发现里面居然还夹着一根书签带。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八日,星期四。”我虽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这个日期是今天还是昨天,但我至少大致了解了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日期下方还有一行我歪七扭八的鸡爪字。

“晚八点,安迪。公牛酒店?”

我的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安迪。这是我曾经半心半意地约过几次会,之后就再没见过的一个小伙子。如果我的日程安排上有和他约会这一项,那么“昨天”的事就似乎没有带来任何变化。

我探过身去,咔嗒一声打开了收音机。随即红辣椒乐队演唱的《赠人玫瑰》飘扬而出,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不由得微微一笑。与其他事物相比,音乐似乎能让记忆更加清晰地涌进脑袋,这一点着实有趣。而当我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便是与艾德和朋友们在我最钟爱的独立俱乐部里跳舞的情景。

随着乐曲渐渐接近尾声,我竖起耳朵留心听广播里是否会播报时间。此时,浴室里传出简拖着脚走路的声音,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出来了,我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终于,电台主持人开始播报新闻。

“接下来是二月十八日星期四的新闻。”主持人说。

我心里一沉。今天的确是周四,这就意味着我今晚与安迪有约。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对这一切。并非只是因为想到在这么多年以后,我可能要与除了艾德之外的其他人接吻,当然这也很伤脑筋。更大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当我的心仍然支离破碎,当我对艾德仍然牵肠挂肚的时候,还如何装得出对其他人有感觉。此时,我仍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我该怎样假装没这回事,而继续按照原先的生活轨迹走下去呢?

不过,这些就留到晚些时候再考虑吧。眼下我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一方面我得提防着不让简起疑心,一方面还得弄清楚我几点钟上班、在哪儿上班。

就在这时,浴室门打开了,简的脸也随即出现在门口。

“早安,”她笑着说道,“你在冲咖啡吗?”

“对,我只是……”我指了指冷冰冰的水壶笑着说道,“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我现在来冲一壶。”

“谢谢你,柔伊。”她望了望烤箱上的时钟说道,“你不会迟到吗?”

我也瞥了一眼时钟。七点五十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究竟什么事会迟到呢?

“呃,或许会吧。”

简皱了皱眉头,“柔伊,你没事吧?”

“嗯,没事呀,当然没事了。好吧,”我喃喃地说道,“只不过……我想不起来我今天应该几点去上班了。”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脸上划过一丝疑惑,随即消散开来,“你今天上班前不是约了玛德琳面试那个初级职位吗?还是说我记错日子了?”

记忆嗖的一声瞬间闪入脑海,就像投进老虎机里的硬币,掉入了其恰当的位置。我感觉我似乎在简疑惑的目光之下呆呆地站了许久之后,脑袋才终于理清信息。对呀!刚到伦敦的头几个月,我一直在一家慈善机构实习。由于是无薪实习,所以我得趁着晚上在一家酒吧打工来挣房租。现在,事情总算有点眉目了,我的老板玛德琳觉得我已经步入正轨,所以当一个初级广告文案的职位出现空缺时,她让我递交了申请。我已经为这一天而紧张激动了很长时间。难怪简会觉得我的脑子短路了。

“真该死!对啊!”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冲进浴室,顺手关上身后的门。我不确定具体约的时间是几点,不过其他人都是九点半上班,所以我猜应该是九点。从我住的塔夫内尔公园的公寓到卡姆登区的办公室,加上走到车站的时间,大概需要四十分钟,而这是在路况良好、公交车地铁畅通无阻的前提下。所以我只剩下不到半个钟头去洗个淋浴、梳妆打扮,和考虑在面试的时候到底该说些什么。

我必须争分夺秒。

终于,我提前五分钟抵达了办公室。我热得汗流浃背,脚趾也因没穿习惯那双廉价的高跟鞋而被磨出了水泡,不过好在我已经到了,但愿没有来迟。虽然我已经有十四年没来过这儿,可这栋大楼却仍然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俨然是一幢庞然大物,巍然耸立在车水马龙的都市一角。大楼的窗玻璃永远是脏兮兮的,地板上多年积累下来的油印污渍早已无法甄别,楼里的电梯经常罢工,而那扇笨重的大门被我推开时,也发出一声响亮的嘎吱声。太奇怪了,在经过这么长时间以后,我居然对这些细枝末节记忆犹新。真有意思,不知道脑子筛选记忆的标准是什么?

我爬上楼梯顶端——共有三段,而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冒险去搭电梯——而后推开了门。我深吸一口气,朝玛德琳的办公室走去。我敲了敲门。

“请进!”门里边一个温和亲切的声音说道。我很庆幸今天我要面对的人是玛德琳。她人很好,而且是那种不赞同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人。她从没说过任何人的坏话,从没大过嗓门,也从没对谁无礼过,尽管如此,她总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因此,她赢得了每个下属的尊重。

“你好,玛德琳。”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和她握手。

“哎呀,别傻了,用不着这么正式的。”她说道,同时示意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我缓缓地坐在椅子的硬塑料上,后背挺得笔直。

“别这么紧张,柔伊,你和我一样清楚,这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你在过去的几个月一直都在做这份工作,而且做得非常棒。你一定能胜任的,我对你有信心。其实我只不过想了解一下,关于这份工作,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问我的呢?”

听着她说话,我感觉身体如释重负,我绞尽脑汁想问她些什么,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呃,我没有什么想问的。”我迟钝地喃喃道。

“你难道都不想知道我们会付给你多少薪水吗?”她调皮地笑着说道。

我也冲她笑了笑,“好啊,了解一下也挺好的。”

“嗯,恐怕一开始并不会太高,但我希望会很快给你涨上去。每年一万八千英镑的起薪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三个月之后一切顺利的话,再另行增加。”

我点点头。“听起来很不错,”我说,“谢谢!”

“太好了。”她边说边鼓掌,“嗯,那么就这么定了。你愿意来上班吗?”

“当然,太乐意了,谢谢你!”

我知道自己此刻听上去像个思维混乱的傻瓜,但我并不在意。我只是为自己安然度过了这一切而松了口气。

我站起来与她握手,可她却转而绕过办公桌一把拉住我,与我拥抱。她柔软的头发轻抚我的脸颊,她身上喷的麝香香水使我多年以后闻到这种气味仍会想起她。“做得好,柔伊,我相信你会事业有成的。”我抽身出来,拼命眨眼睛,强忍着泪水。多亏了玛德琳今天给我灌输的信念,才让我后来在事业上走得那么远。我对她感激不尽。在她发现之前,我赶紧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行,那咱们就开始工作吧。”她笑容满面地说道,“我稍后就告诉大家你是咱们新入职的小伙伴。”

“谢谢你,玛德琳!”我打开她办公室的门说道,然后径直朝我的位子走去。办公室里还是空荡荡的,我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这是一台老式的iMac苹果机,外壳四四方方、光滑透明。我的是紫色的,还有其他橙色、蓝色和绿色的,像一只只彩色的“大果冻”遍布在办公室各处。当时,这种电脑看起来一定非常前卫,可是现在用我二〇一三年的眼光来看,它们却显得十分精致复古。

在等待电脑启动的时候,我顺便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我透过脏脏的窗玻璃往外眺望了一会儿,卡姆登大街上车水马龙,汽车正徐徐向前挪动,而我却想着艾德此刻在什么地方。一想到他,我的脑子便一阵眩晕。因为事实上,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在这片纷杂的钢筋水泥的丛林,和川流不息的行人与车辆之中,艾德正在他的人生旅途中行进着,对未来的爱情、幸福与烦恼一无所知。

随着记忆逐渐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扶着窗台让自己站稳。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大概是在一年半以前,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大学四年都同住一个屋檐下,而我也只能学着埋藏起我对他的点滴情愫。他后来交往的女朋友没有超过一个月的,虽然看到他与其他女生在一起令我心碎,可我学会了泰然处之,抑制我的感情,与他仅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我觉得,做普通朋友总比当陌生人要好。

毕业离校的时候,我们互相应允对方——而且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能经常见面。可事与愿违,生活掺和进来搅局。当时,我不得不回到唐克斯特的家待上几个月,顺便挣些钱。能再次与爸妈和贝琪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固然很好,可我却憧憬着自己能像一直以来计划的那样,南下去伦敦打拼。

终于在一年前,一九九八年三月,简和我东拼西凑了足够的钱才总算得以成行。尽管穷得叮当响,可我们仍享受着当下的每分每秒。

那时,仅有一件事困扰着我。自从我们毕业离开宿舍后,我就再没有收到过那些男生的任何音信。我曾想着,也许我能从罗伯和西蒙的口中听到只言片语——我知道男生们最多会保持怎样的联络——然而,艾德却杳无音信,这令我更加难以适从。没有他的生活本该更加轻松,我也正好趁机把他忘掉,从而继续前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一切确有发生。可事实上,我仍无法对他释怀。我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的脸庞,尤其想念他毫不留情地打趣我的样子。

“直接给他妈妈打个电话,问问看他在哪儿。”当我把内心想法告诉简时,她如是说道。然而我却不可能这么做。因为我祈盼命运能让我们重新走到一起。

“命运?”简白了一眼说道,“命运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的。你尽管给他打个电话,别这么好吗?”

可我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么做,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没联系过了。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

除非……我蓦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的确知道他在哪儿。而且我清楚地知道我下一次同他说话是什么时候。我瞥了一眼时钟。如果一切按照原先那样进展的话,那将发生在大约三个小时后。

我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可与此同时,我的心底突然泛起了一阵强烈的失落感。因为,如果我的判断无误,这也就意味着,尽管我上一次竭尽全力做出改变,可到头来事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生活的轨迹仍与之前无异。我与艾德仍然没有在一起;至少,目前没有。

我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一些牛奶,我闻了闻,似乎没什么问题。我往茶杯里放了茶包,朝我的办公桌走去。那个经常坐在我隔壁的女孩已经来了。我穿过办公室的时候,脑子里冥思苦想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早!”我咕哝道,说完便坐在电脑前,心里希望她不会找我聊天。

“早,柔伊,”她说道,“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谢谢!”出于礼貌,我回问道,“你呢?”

“非常好。来得有些晚了,我要喝点咖啡,”她笑着说道,“你要吗?”

“不了,我不用,谢谢!”我怯怯地拿起茶杯,“不好意思。”她笑了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随即她的身影消失在茶水间里,我总算有机会思考一下今天应该做些什么了。

上午的时间过得出奇地快。我先是弄清楚了近期在忙的工作,然后玛德琳宣布了我的新职位,紧接着大家纷纷向我表示祝贺。我客气地与同事们寒暄,但避免谈及更加深入或重要的话题。接下来是午餐休息。我需要吃一个三明治,可我又在等待随时可能响起的电话。我坐着,手指不耐烦地连续敲击桌面。

突然,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我拿起听筒,双手直打哆嗦。

“你好?”

“你好,请问饮水机的事我该找哪位?”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又熟悉,它发出温暖的营营声,一直传到我的脊背。我保持礼貌,尽可能让这通电话听上去正常一些。

“恐怕你得找莉齐,她是秘书,不过现在她人不在这儿。”我的声音在颤抖,可他似乎没有留意。

“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艾德,是你吗?”

他顿了顿,显然有些疑惑。

“是……啊?”

“艾德,我是柔伊。柔伊·摩根。”我补充道,以防万一。

“噢,老天!是你!”他高兴地说道。至少,听上去如此。“我真不敢相信!”

“我也是。你好吗?”

“我挺好的,真的很好,”他说道,我能想象到他一边说话一边颔首的样子,“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非常好。我今天刚刚得到了一份新工作。”

“你太棒了!”

“谢谢,我真的很高兴。”我停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越拉越长,间隙亟待被填补,我相信他在电话另一头也能听见我扑腾扑腾的心跳声。

“你在哪儿?”

“伦敦。布里克斯顿,”他补充说道,“你呢?”

“我现在在卡姆登。但我住在塔夫内尔公园。与简一起。”

“是吗?天哪,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任何会动的东西,她都抱着亲个不停。”

“简才不会那样呢!”

“怎么不会?噢!当然除了我。”他顿了顿,有些尴尬,“说实话,她没有亲你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讨厌鬼。才不是呢,简特别好,我们都很喜欢现在的公寓。我俩一起住特别有意思,而且我们都喜欢伦敦的生活,虽然我们花了些时间才来到这里;可现在的生活好极了,而且……”我意识到自己开始喋喋不休了,便停了下来,但我试图填补这片刻的沉默。

“听起来棒极了。”艾德顿了顿,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些支支吾吾,“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出来见个面?喝喝酒什么的。”

电话线路中一阵噼啪作响,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沉默的时间越拉越长,我感觉到我的太阳穴在不停地跳动。

“什么时候?”

“呃,如果可能的话,虽然我知道你一定没空,不过,你觉得今晚怎么样?”

我笑出了声。他听起来惊恐万分,于是我赶紧回答道:“听起来不错。”

“不错?”

“对,是不错。‘不错’有什么问题吗?”

“呃,有一丁点——”他顿了顿——

“哦,那好吧,听起来‘太好了’‘好得不得了’‘棒极了’,这样好点吗?”

“嗯,好多了。”

“行。那么,呃,你想去哪儿?”

“索霍区怎么样?”

“好极了。七点钟可以吗?”

“就七点。在卡尔纳比街街口的莎士比亚头脑酒吧见。”

“那太好了。到时见。”在他来得及改变主意之前,我立刻放下电话,心跳得更快了。和他说话的感觉真好,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我兴奋不已,心里犹如小鹿乱撞。我对正在经历的一切仍无半点头绪,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在重新经历过去那些有艾德参与的日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艾德和我共同经历的时光:就在我们初次接吻后,我看见他与其他人在一起的那天——我永远不知道那会不会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天,所以我必须珍惜每分每秒。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能改变的。

接下来的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大门上方的挂钟里,指针似乎一下午都停滞不动,每分钟都过得比一个小时还长。同一份东西我看了不下三百遍,却仍然不知所云。我心不在焉地找安娜闲谈——与我邻座的那个姑娘,当有人在办公室里喊她的时候,我总算记起了她的名字——问她那个周末与男友的安排。她似乎提到了霍克斯顿区,和一场什么艺术展览,但我并没有认真听。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与艾德的见面。

终于,度日如年般,时针分针总算快爬到了六点,该准备出发了。

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能到牛津街口广场,所以到了六点钟的时候,我便立刻拾起放在地上的包,逃也似的奔向厕所。里面阴森森的,一只光秃秃的灯泡在头顶发出耀眼的光,镜子上的污渍溅得到处都是,有些瓷砖也已经从墙上剥落下来了,此外,里面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似乎决意与清洁工每次离开前在四周喷的刺鼻的空气清新剂一较高下。可今晚我对这些毫不在意。我根本无暇顾及。

我从包里翻出我的唇彩、睫毛膏和梳子。虽然剩得不多,倒也能勉强凑合。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当梳子在我的发间穿行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这是我今天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自己。我的头发乌黑依旧,但没有以前那么长了,短发衬得我的脸更圆了,人也更显稚嫩,看起来完全不像二十四岁的样子。我留着一头直发,稍微带一点卷,我想起了在直发器出现之前我用电吹风吹干头发的那些日子,心中不由得为过去的我感到一丝怜悯。我的头发总是很难打理,除非去美发店,否则总感觉暗淡无光。真希望此时我手里有一只直发器,好让它们瞬间变得服服帖帖。

我又涂了一遍唇膏——这并无任何意义,因为等我赶到那里,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便转身离开了。我沿着熟悉的路线经过森宝利,和一排凌乱不堪的小店,里面的商品散落在店铺外的人行道上:拖把、水桶、塑料盒、茶巾、炖锅、鞋拔子等等都相互较着劲,以吸引行人的目光。空气中寒风四起,让人感觉像突然间回到了冬天,今早为了面试而急急忙忙穿上的高跟鞋根本不保暖。纸屑被风刮得到处乱飞,坐在一家商店门口的流浪汉把肩上脏兮兮的毛毯裹得更紧了。惨淡的阳光早已不知去向,乌云正逐渐聚拢在一起。“像是要下雪了。”我妈很可能会这么说。

我继续低着头朝地铁站走去。寒风刮过脸颊,抽打着我的头发。等我走到那儿的时候,几滴雨点开始从天而降,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十分狼狈。可我毫不在意,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与艾德见面的情景。

我犹如梦游般走下扶梯,双眼愣愣地盯着墙上贴的一排海报。我下了扶梯,走上站台,四周人流如织,可我眼里却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地铁里的风呼啸而起,意味着下一班列车正徐徐进站。车厢门打开后,我挤了进去,站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的狭小空间里,紧抓着头顶的扶手,随着车厢的移动而轻轻摇摆。我努力放空大脑。

列车驶进了托特纳姆宫路站,我随即走出车厢。距离我和艾德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因此我不顾恶劣的天气,决定穿过索霍区的背街小巷,步行前往目的地。我穿行于蜿蜒的街道,头发在狂风的肆虐下疯狂甩动,我的心也同样剧烈地跳动着。当我快走到卡尔纳比街街口那幢漂亮的黑白相间的图书馆大楼时——我们以前常常在工作之余相约于此喝上两杯——熟悉的场景使我的心跳急剧加速,于是我深吸了几口气。我意识到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几分钟,便放缓步子,以免显得太过急切。毕竟,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不知情。他不知道我们会共坠爱河;他也还不知道我喜欢在沐浴的时候看书,不知道我早上有起床气,只有喝光两杯茶才能压下心中的怒火;他既没见过我赤身裸体的样子,也没见过我依偎在他怀里号啕大哭的窘态,而他会紧紧搂着我,试图安抚我的情绪。然而,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可我却对它们了如指掌,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

我站在原地等待,凝视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猛然间,我认出了艾德,他正从容地迈着他特有的步伐,沿着卡尔纳比街,朝横跨在这条禁止车辆通行的道路上方的广告牌缓缓走来。他穿着一条膝盖处有裂口的牛仔裤,刘海耷拉在眼睛上,看上去英俊不凡、青春焕发。我的心忽然稍稍一紧,同时泛起一股强烈的爱意。

我的艾德。

不一会儿,他来到我面前。一看到我,他脸上就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如阳光乍现。

“嘿,美女!”他紧紧抱着我说道。

我也搂着他,不愿放开,可我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我竭力使声音保持平稳。“嘿!”我笑了笑,上下打量着他,“看看,你现在都成大人了。”

他翻了个白眼。“老天,这我倒真没注意。”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想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忧伤。

“好吧,我们现在去哪儿?”我开口说道,“我得赶紧暖暖身子。”

“咱们先去这里面喝点东西,然后再慢慢考虑。”他牵起我的手,拉着我走进了莎士比亚头脑酒吧。我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这种感觉好极了!

我们与酒吧里昏暗的光线不期而遇。我们停在门前,咯咯地笑着推开大门。我朝屋里扫了一眼,在角落发现一张空桌,便立即飞奔过去。我竭力隐藏着松开他的手后内心的失落。

“好了,你要来点什么?”我顺手把包丢在桌子底下,准备朝吧台走去。

“别傻了。我请客。你要什么?”

“你确定吗?这里可是很贵的……”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当然。请你喝一杯的钱还是有的。”

“是,抱歉,抱歉。我的意思不是——”我顿了顿,吸了口气,脑子里提醒自己艾德并不知道如今他总是一毛不拔,而经常是我掏钱买喝的,以及其他,等等。“那么请给我一杯杜松子酒,加青柠,不是柠檬。”

“马上来。”他向我稍稍弯腰,便朝着吧台走去。

独处的几分钟里,我深吸了几口气,稳定情绪。再次见到艾德,我激动得不知所措,可他却不知道这究竟让我有多高兴。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几年前与他亲热过的普通朋友罢了,可在我眼里,他却是我的一切,而且是我所失去的一切。

我注视着他站在吧台前,等待酒保为他服务。射灯发出的一束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感觉如此熟悉,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张英俊的面孔上有些细节居然已经渐渐被我淡忘。长长的睫毛勾勒在他那双深邃的蓝眼睛上,眼角尚未出现皱纹,不过这是迟早的事。我若有所思地抚摩着自己光洁的皮肤。他的下巴和双颊布满了胡楂,留了大概一两天的长度,而他本就高耸的颧骨在灯光的照射下更加凸显。下眼睑上出现了黑眼圈,他看起来很疲惫,且眉头微蹙着。不一会儿,轮到他点单了。他靠着吧台,身体前倾,双唇轻启,淡淡的笑容在我的心头荡漾开来。紧接着我情不自禁地把视线滑至他的后腰以下——在他那宽松的牛仔裤下,几乎看不出线条——试着分辨他臀部的轮廓,脑海中浮现的是我曾经用双手紧扣着他的臀部的情景,而当时我们正在——天哪!柔伊,打住!想着想着,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我转眼望向别处,竭力平复心绪。

艾德回到桌前,双手各拿着一杯松子酒和红酒。

“怎么现在不喝啤酒了?”我朝着他放在桌上的酒点点头说道,以掩饰我的尴尬。我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件非常顽皮的事而被抓包一样。

“不喝了,何况以前也不是真的喜欢喝。而红酒却是酒中极品。”

“有品位。”我莞尔一笑道,他也微笑着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此刻,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真是可笑极了。面前的这个人是艾德,我们相识多年,同床共枕,休戚与共,我怎么在他面前还这么忐忑呢?

“那么,你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他问道。

“什么?自打我们上一次见面以后吗?呃,我搬来了这儿,这显而易见,而且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和简合租了一套公寓。”

“哈,是啊,我想那肯定很有意思。”

“的确如此,不过那地儿小得可怜,根本不像我们大学时的宿舍。不过能和简一起住倒是很开心。对了,我在一家慈善机构的市场部工作,而且我今天刚得到了一个新的职位。”

“噢,对啊!”他说道,“我都忘了。我们应该喝香槟庆祝一番才对。”

“老天啊,可别,那我的预算可不够了。”我没往下说,希望这句话里暗含的他也付不起的意思没有冒犯到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与艾德说话竟变得这么复杂?好吧,谁让现在你们还不是那对相处了十五年的夫妻呢,笨蛋。

“嗯,听上去你的表现棒极了,”他说道,“可谁又曾怀疑过这一点呢,‘我得在外出前把作业写完,摩根小姐’?”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可我却一点也不生气。他说得没错,我的确很努力,或许还挺讨人嫌的吧。“是啊,谢谢。你呢?你最近在忙什么?”

“混日子罢了。大学毕业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外出旅行——我知道这种做法很老套,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该做些什么。回来后我和妈妈住了几个月,尽管我非常爱她,可也快被她弄疯了,她总是试着为我安排一切,所以我才来伦敦碰碰运气。眼下我一个人住在克拉珀姆区的小单间里,里面有一张大米布丁形状的小床。工作也十分差劲,专门向一些没有兴趣在办公室装饮水机的公司推销饮水机。真希望我能拍拍手跟它们说声拜拜。老实说,这和我刚离开学校时期待的工作可不太一样。”

“你当时期待的究竟是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预想的要更尖锐。艾德抬起头,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呃,我想我当时应该在想——怎么说呢,既然拿到了学位,虽然是个没什么价值的地质学学位,我会很容易就找到一份自己中意的工作。可我想,问题就在于我那时其实并不知道我真心想做的是什么。现在依然很迷茫。”

“你现在才毕业多久啊,还有大把的时间呢!如果你不这么自怨自艾的话,也许会找到的。”

“哦,这话从何说起呢?”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把话说得这么重,只是——”我稍稍停顿,拾起桌上的杯垫,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把过去十五年的怨气都发泄在眼前这个对我几乎一无所知的艾德身上。不然,我们可能还没开始交往,他就会被我吓跑,那么我们的将来会变成怎样?“我的意思是,你擅长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果你用心去做,就一定能成功。”

“譬如说呢?”他用手托着腮,等我回答。

“呃,比如音乐?你以前喜欢弹吉他,你不能教别人弹吗?”

他耸了耸肩,“或许吧,但我的吉他弹得似乎也没那么好。”

“好,那烹饪呢?在学校的时候,你不是总喜欢给大家做好吃的晚餐吗?食品方面难道没有你能做的吗?或者园艺,更切实际一些。你的动手能力一直都很强。”这话的双重含义令我不由得脸红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并不是要告诉你一辈子该做些什么,只不过,你知道还有很多事是你擅长的,如果你勇于尝试一下,说不定能找到喜欢的呢?”

言毕,我往后一靠,注视着他的脸。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在暗自发笑,这使我松了口气,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过分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

“噢,没什么,柔伊。只是听你说话的感觉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比我想得都多。也许你该辞掉市场部的工作,改行做个就业指导师。我敢打赌你会一炮而红的。”

“噢,哈哈。”

“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确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找回’自己。也许你能帮助我。”

他的语气充满挑逗的意味,我笑了笑,高兴地接过他的话茬,“或许我可以。”

他朝我斜过身子,离我更近了,而我注意到他的手正放在桌面上,与我的手紧贴着。我几乎能感受到从他手掌传来的温度,心中无比渴望去触碰那只手,然后紧紧握着。在这一分钟里,思绪被全部占满,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其他事情。他低头瞥了一眼,我赶紧把手移开,不停拨弄着我的杯子。

“好了,不谈我了,”他说道,“跟我讲讲你升职的事吧。”

话题重新回到安全地带,我愉快地聊工作,聊搬来伦敦后的生活,以及自从我们一年半前分别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那男朋友呢?在和谁交往吗?”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他正一本正经地打量着我。

“呃,没有。不过其实我今晚本来要去见另一个人的。”

“但你为了和我见面,放了他鸽子?”

“不!”我看了看表,已经九点了,“噢,呃,对,我想是的。哎呀!可怜的安迪。”我顽皮地笑着说,“但愿他没等太久。”

“为什么不会呢?要我就会。”

他的话飘荡在空气中,久驱不散,我们俩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不管了,另外还有件事,无论我想不想知道答案,我都得问问他。

“那你呢?你在和谁交往吗?”这句话即使听在我自己的耳朵里也觉得极不自然。

他低头看着杯里的酒,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划着杯口打转,持续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他面露愧色,像犯了罪一样。他还没开口,我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我——算是吧。”

“算是吧。”我竭力保持心平气和,可实在太难,“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差不多在和其他人交往吧,但是情况很——复杂。”

“很——复杂?”天哪!我怎么听起来像鹦鹉学舌似的?冷静一点吧,柔伊!

艾德用手抹了一把脸,深深地呼吸着。

“好吧,柔伊,就是这样。我交了个女朋友,已经有几个月了,五六个月吧。我们——她正商量着要搬来和我一块儿住——”他顿了顿,手指不停地敲打桌面。我等他继续,“问题是,我还没有彻底拒绝她。可是现在——呃,现在这样,柔伊,”他的手在我们之间扬了扬,“现在我们见了面,所以,呃,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情况很复杂。”

我沉默了片刻,“我觉得这听起来倒也没那么复杂。你在和别人谈恋爱,想必是全情投入——乃至她会觉得你想和她同居。”

艾德快速地摇了摇头。“不对,你搞错了,柔伊。事情没那么简单。珍妮——呃……”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他凝视着自己紧紧抓着桌面的双手,长嘘了一口气。“你知道吗?这不是巧合。”

我皱了皱眉头,“什么不是巧合?”

“此刻我们的见面,我和你。”

“什么意思?”

艾德的目光依然停在他的双手上,不愿与我四目相对,“我是故意给你打电话的。明白吗?一开始的那通电话。”

我领会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什么呢?”

艾德不安地耸耸肩,“我只是——我和珍妮,呃,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某个人,这种感觉很不好。后来——嗯,后来我稍微做了一些调查,就找到了你在哪儿上班。然后,嗯,就是现在这样了。”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期待他也能看着我。终于,他看了过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他点点头,说道:“对。”

“哦……”

艾德自嘲地轻声一笑。

“所以,你可以说这有点混乱。我想——呃,我想我可能需要理一理。”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沉默悄悄地占据着我们之间的空隙,我不知道该如何将它填满。我思绪翻飞,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念头。上一次,今晚就这样草草了事,只剩下稍后互道再见时的吻别。那时我只想做正确的事,所以也就照做了。可如果我不这么做呢?既然我知道最终我俩一定会牵手,那如果我不是那个一心想要改变的女孩,而是说“够了!就跟他在一起”又会怎样?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艾德把椅子向后推开,站了起来。

“我还想再喝些酒。还要一样的吗?”他朝我的空杯子点点头。

“劳驾。”

我再次注视着他站在吧台前。我想象自己朝他走去,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嘴唇贴着他脖子上柔软的肌肤。其他人可能会这么做。简也可能会。但我知道这样不好,而且考虑到简以后的遭遇,我想我不确定是否要向她寻求感情上的建议。于是这个邪恶的想法令我心生愧疚。

艾德拿着满满两杯酒回来了,情绪似乎也已经稍稍平复。

“好吧,咱们继续。刚才谈崩之前,我们说到哪儿了?”

我很高兴看到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不由得微笑着身体前倾。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谈天说地,聊朋友家人,回忆过去。只是再次与艾德相处,身无负担地闲聊,都让我觉得心旷神怡。我怀念这样的艾德。我们曾经对彼此说话总是小心谨慎、字斟句酌,以免引起争执,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地侃侃而谈了。

酒吧里响起了打烊的铃声,酒保对着屋子里喊道:“最后一单!”我一跃而起,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酒吧。我喝得醉醺醺的,感觉整间屋子都有些天旋地转。

艾德看了看他的手表。“哎哟,”他撇嘴笑着说道,“我想现在吃晚饭恐怕晚了些吧。”

“是的,有点。”

“我想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好,我也这么想。”然而我却并不希望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只好跟着艾德起身,穿上大衣。从地上拿包的时候,我的身形有些晃动。

“哎呀!”我嬉笑着说道,艾德一把抓住我的手,拉着我朝门口走去。外面变得寒气袭人,我们有些错愕地站在酒吧门口,呼出的气息形成了一团团的白雾,飘荡在我们周围。

“我带你回家。去睡觉。”他补充说道,并咧嘴笑了笑。

“别傻了,你可住在城市的另一头呢。”

“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的。我没事。”

我们手牵着手朝地铁站走去。上车后,我们挨着坐在一起,当列车急速穿过隧道的时候,我注视着对面车窗玻璃上的影子。我们看起来无异于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可这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艾德一路上都紧握着我的手不放。终于,列车缓缓驶入塔夫内尔公园站,我们双双起身走出车厢。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的心便怦怦跳个不停。上一次,我们就这样互相道别,我告诉他我会等他处理好一切。而这一次,在杜松子酒的作用下,我的思绪变得更加柔和,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我转过身面对他。

“你不用送我回家了。太晚了,你会赶不上车的。”

他瞥了一眼告示牌上的时钟,上面显示着十一点三十六分。他点点头,却一动不动。

“我真的很享受今晚的时光。”他说着,忽然朝我斜过身,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双唇。他抽出身,注视着我,仿佛在询问我这样是否可以,我朝他微微点头。他便再次俯过身,温柔地吻我,我的双腿开始颤抖,嘴唇感受着他唇间的一抹冰凉。

站台上空荡荡的,可即使周围人头攒动,我也无暇顾及。就在这一刻,全世界只剩下我和艾德,此外,别无他人。

终于,他松开了我。

“所以呢?”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

突然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几乎察觉不出地微微摇头,但意思已然明了。

“我很抱歉,艾德,我真的做不到。现在不行。这样不好。”

艾德点点头,向后退了一小步。

“我明白。你说得对。毫无疑问。”

我把手伸进我的包里,掏出一支笔头被咬烂了的旧圆珠笔。我抓着艾德的手,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写下我的电话号码,然后松开,让他的手自然下垂。

“搞定了请给我打电话?”

他点点头,紧接着,在我来得及反悔之前,我转身走开,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仍注视着我,直到我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这是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一件事,虽然我知道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但这样做是对的。

直到回到家躺在床上,想起艾德离我而去的画面,我才任由眼泪流了下来,而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永远抓住他,绝不放手。

我的脸舒服地贴在柔软的枕头上,泪水已经消逝,我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心中期待着另一个明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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