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李翰祥
主演:贝蒂、王侠、宗华
出品:中国
年代:1972
红尘俗事舒卷奔涌
电影采用了六朝笔记小说体,三段故事彼此独立而又藕断丝连。红尘俗事舒卷奔涌,迫人面门。
一直对那些峨冠博带的岁月耿耿于怀!
我所知晓的“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的英雄,曾在那个时代的某一个夜晚,一骑绝尘,杀入人山剑海。历史的无数闪回告诉我们,这个醉里挑灯看剑的男人,曾意气风发如此。
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易水萧萧西风冷的千古刺客,勇武磊落不为世用的民间豪客;子路即便和人掐架也不会赤膊上阵,嫪毐大呼“不杀我的门客,我就降”。在时间的深处,冷兵器,寒冷、阴郁而又华贵如斯。
那仍然是一个盛产风流韵事的时代,惯于倚红偎翠的白衣卿相,小红低唱我吹箫的寻花伴侣;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的秦淮风月,以及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江南风水……民间的历史总是带有一种话说的姿态,想想看,时间的幔帐覆盖了种种不堪之处,留给未来的眼睛和心灵的,一定都是一段段可以独立想象的空间。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两种水火一样的气质,就那样温润和谐地共生于一个时代,互相关联而又彼此独立。这一定是一种错觉,但没有人会觉得不妥,一段大国泱泱的吾民之风,叠加于一代代的时间和事件的最上层,你偷不得懒,超越不了身处的这个时代。
所以,回忆有时候太过孱弱,抵御不了短小精悍的真相光临。如今,李翰祥就给了我当头一闷棍。
现世笔记
我说过,对李翰祥我一直保持一种有限的景仰。他的电影,很多我都不喜欢,尽管我绝不会反驳对他种种高山仰止的定论。我承认这是不可救药的先入为主,这位曾师从徐悲鸿,先后发掘了梁家辉、凌波、秦沛、杨群、胡锦、许冠文的电影大鳄;这位考据成癖,不干电影,完全可以在考古界混个出头天的鬼才,以一种我所无法接受的方式,告诉了我一个闪烁着高傲光泽的时代的另一面。
[风月奇谭]和我所向往的那个时代,大概间隔了上千年的旅程,或许一些英雄已颓然老去,一些佳人风华不再,所以我们看到镜头中的各色人等,獐头鼠目,孟浪风骚,行走在曾经慷慨悲歌的燕赵大地。那些可以用英雄相谓的男人,可以用淑女称呼的女子,一时间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主人公。就电影语言来讲,李翰祥当然为不世之才,但我始终觉得,生命的意义应该是一个多层次的立方体,一方面过于圆满,一方面过于艰涩,便不免流于矫情。培根是一个特例,其实王安石也是一个特例,至于李翰祥也有类似的嫌疑。
举例来讲,我曾在张彻的回忆录和李翰祥自己的《三十年细说从前》中,看到对李翰祥叛而复降这段历史的完全不同的记录;我也曾在其另外的风月片中,看到老李掉书袋,对一些技术性的章节扬扬自得。必须面对这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情况,但在有些绵延了五千年的东西面前,我们不敢妄自托大。
[风月奇谭]采用了六朝笔记小说体,三段故事彼此独立而又藕断丝连,短小尖锐一事一议,颇多劝人行善之语。至于后来演绎而出的唐人传奇,电影并未涉猎,但红尘俗事舒卷奔涌,迫人面门。
捉奸计
这是[风月奇谭]的第一个故事,在主人公出场之前,先交代了当时红冠京都的风月楼。上上下下百余名当红名伶一一出场,风情万种地走过民间的最底层。老李是一大家,自然可以自然科学之道,阐述一种情绪上的发生发展,尽管这不是一个能令我认可的人性的方式。金宝和小王拔牙赠发这一出,差点就让我以为,这应该是一出英雄红颜的好戏。但片尾落魄的小王再次出现之时,越发妖娆的金宝拿出一箱子断牙,任由其挑选出自己那颗的时候,一切就已经不言自明。这只是一出闹剧,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如六朝的笔记小说、唐人的传奇,至于其中氤氲了多少情怀,那就看个人的修行如何了。
其实三个故事各为三段回忆的节点,风月楼上百位青楼女子,每个人的背后都是一个传奇。善于快刀斩乱麻的李翰祥,将镜头只停留在海仙、金宝、佩琴三个出身天差地远而结局同病相怜的女人身上,劝世醒世之意不言自明。
海仙原是陶记窑厂的老板娘,用一帮登徒子的话讲就是“大龙船打滚,浪大得很”。而另一端,海仙也在紧锣密鼓的催促之下,讲述了那段人人风传而又人人含混不清的风流韵事。
陶老板年迈,加之一心扑在生意上,频频出外催促款货,老板娘海仙自然被冷落一边。尤为可气的是,窑厂对面就是一铁匠铺,经常赤裸着上身打铁的精壮汉子,将铁锤抡得风车一般,震得海仙魂不守舍。当街头一对因偷情被扒光游街的男女经过之后,铁匠的老婆也出现了,这仍然是李翰祥镜头中典型的妖娆女子,风情从眉眼之间丝丝渗透,散发着一种妖邪的气息。两个女人用最为民间的语言和神情,鄙夷了那对刚刚经过的男女,一转身回到了彼此的生活中,街道上再次响起单调的打铁声。
夜幕降临,铁匠起身来到窑厂窗前,一根红线早已经安安静静地等候在那里了,这边铁匠一拉,那边海仙心领神会。接下来的事,不用麻烦我,也不用麻烦老李导演再啰唆了吧。窑厂陶老板当然有所察觉,但每次都观察追索无功而返,最后谎称外出,进而捉奸成功。
故事了无新意,倒是其中流露的老李的考据癖和玩闹心态值得一提。影片对景泰蓝、打铁、纺线等现在难得一见的活计,给予了全方位的特写,虽然我知道这是老李的卖弄心理,再一次无法遏制地发作,但是这种记录与还原,其意义远大于电影的原始功能,单就其认真一点而言,就值得现在的电影人好好学习。
海仙在铁匠的劳作旁想入非非的镜头,依靠巧妙的剪接,形成一幅夸张的世俗画面,像一个不怀好意的旁观者,以自己的理解和方式,阐述一个模棱两可的意境;两人偷情一段,被配上民间打击乐,剑拔弩张,极尽夸张之能事;而陶老板提刀捉奸一场戏,被冠以京剧的身段,举手投足闪身低头,犹如跳梁小丑。
事情的结局峰回路转,擅长运作的刁师爷偷梁换柱,一场偷情官司不但风平浪静,还落了个人财两得。而两位老板娘只得流落红尘,在雕梁画栋的风月楼安身立命。
畸婚计
这边海仙的讲述刚刚落下帷幕,那厢就响起了声嘶力竭的“二虎哥”的呼喊,曾为大家闺秀的佩琴以一副悲怆的姿态闯入镜头。
在一些乡野的传说中,我们对大媳妇之说也有耳闻,片中8岁的玉柱少爷就在父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名义下,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娶了一位大他十几岁的韩家小姐。不想新婚之夜,韩小姐的表哥范二虎偷偷摸进洞房,绑了新郎官,宣称今天是他和韩小姐的新婚之夜。其实早在金宝等人的询问中,韩小姐就告诉了观众,她从小是被许配了范二虎,只不过又碰上了一个民间传说中屡屡提及的嫌贫爱富的老爹,才出现了这么一出。
第二部分,是整个[风月奇谭]中最薄弱的一环。李翰祥再次卖弄他的民间学,派遣一个面目峥嵘的女人,为8岁的准新郎没完没了地讲述“一些天大的秘密”。从电影技巧来说,李翰祥是中国电影史上的开拓者,起码敢想,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想到了,他会千方百计地加以落实。我也觉得,我们负有记录任务的电影,不单单只会制造童话,一本千年秘籍在雪山之巅,等待一位绝世高手去发现;远古楼兰的流沙里,掩埋着一位奇美的新娘;王子的白马已经在云端等候好久了,浣纱的女子又在荷花的水面上踏歌而行……如果一个民族的历史,是单纯以学术的语言进行讲义的,那么这将是一个可悲的族群。所谓“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子,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男儿,所谓“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的仁恕之风,都只在一个平等的界面上存在。有时候文艺作品的力量,还在于用一种集体的思维,去验证一些偏激的人和事,这是一种可以用伟大来称呼的行为,但毋庸讳言,这需要一种莫大的勇气。
李翰祥在《三十年细说从前》一书中,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不偏不倚,悉数道来,固然引来一些不以为耻的白眼,但也有光明磊落的评语。“畸婚计”一段也引发了类似的命运,但这不在我武力的范围之内。我所要言说的是,就电影语言来说,老李马失前蹄,解惑一段极其仄长,颇为乏味!
我想,很多人已经发觉了韩小姐和范二虎的结局,李翰祥再次站在女性的立场,直面旧婚姻对女性的迫害,以及高高在上的男权的虚伪和无耻。虽无惊人之语,但流转之间满是愤懑之情。这一段的结尾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的韩小姐自问自答,“被卖入风月楼后,知道是谁第一个光顾我吗?就是那个判案子的县官”。
最后关头,老李再次铺陈了一地清冷的月色。
偷情记
这一段的主人公就是影片开始那个和小王赠发的金宝。
当铺王老板是一个令人无法注目的市井小人,对下属虚与委蛇极尽苛刻之能事,对仆女小玉心存不轨,在刚刚扶正的老婆面前,强打精神装大尾巴狼。话说老板娘金宝向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伙计发出信号,小伙计战战兢兢思前想后提出三个条件:摔死老爷的一只鸟,拔掉他的三根胡子,敲掉老爷的一颗门牙。然后……就从!
慷慨悲壮的小伙计极大地激励了金宝的斗志,在丫鬟小玉的帮助下,一一得以实施。不断中招的当铺老板变得疯疯癫癫,最后一命归西。其实整个过程如同玩闹一样,现在看来,也有当初看唐人传奇时候不可思议的感觉。也许,时间真的是一个麻痹心灵的东西,我们渐渐不再相信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了,不再相信人与人之间能够纯净如斯。其实在这一段开始的时候,李翰祥就借用王老板打太极时候的身手暗示,这仍然是一个玩闹的故事,信则信,不信则自顾。
可是,请原谅,我仍然要对其中的细节纠缠不休,第一个被金宝纠缠后被变为店堂管理的小伙计,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吗?金宝捉到王老板对小玉不轨,以后仍然故我,这是不是有点不合情理?“淫树”一说,丫鬟和那个小伙计脱衣穿衣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光速?
我还是喜欢故事结尾那句话,“还是那句老话对,小白脸没有好心眼,管楼的和小玉来了个卷包会,两人一块跑了”,这才是神韵之所在。
这是一部勇敢到大胆的影片,不但裸露的镜头频频出现,一语双关的台词也比比皆是。寓意深刻的是,影片的第一个裸露镜头给了那对游街示众的男女——李翰祥虽然顽冥不化,但还没有浑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就我个人而言,这也是影片值得一看的一大要素。
相对于影像,文字更能随物赋形一些,不必局限于老李的视角,所以我还是推荐去看六朝的笔记小说。那里面也有爱情和欲望,也有浮光掠影的郎心似铁妾意如绵,但高贵得多,自然也让人舒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