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的时候,远处传来了笛声。埋头草间的牛羊们暂停咀嚼,看着风来的方向。
吹笛的少女渐渐走近,草木也随之晃动。少女的背后飘浮着一只硕大的布玩偶,亦步亦趋,像被看不见的丝线拴住的气球。
“很快,就会让你解脱的。”
少女蹲坐在奄奄一息的病羊身旁,吹起了笛子。这一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吃草的牛羊们听见的,只有耳畔一波又一波,永不止息的风声。
病羊的眼睛终于合上,少女站起身,朝呼唤着她的同伴们走去。
无忧旅馆里,叶言城的生活很是太平了一阵子,太平到有些无聊了,所以米朵邀请他去看新来的马戏团表演时,叶言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主要还是因为,谷雨说马戏团里似乎有旅者的气息。
对于演出叶言城没抱多大期望,一个毫无名气的马戏团,充其量会表演些狮子跳火圈、狮子吞人头、狮子走钢丝之类的普通项目。
“狮子走钢丝一点也不普通吧!”米朵不客气地敲了下他的头。
不过这场表演真的出乎了叶言城的预料,他后悔没有带上谷雨来看了。开始时是常规的动物和驯兽师的表演,到最后压轴的环节,瞬间把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
最后表演的节目名叫“起死回生”。
不是把人装在箱子里大卸八块再拼回去,而是在观众眼皮底下,让刚刚死去的山羊活了过来。随着一阵悠扬的笛声,被斩首、肢解后的山羊,又复原了,而且身上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只有洁白的羊毛上还残留着一道道殷红的血迹。
那真实的嚎叫,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最后人群爆发出的掌声,都提醒着叶言城,这不是在做梦。催眠?障眼法?此时拍手的众人心里一定这样想着。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但叶言城知道不是,这不是一场表演。
因为山羊刚一出场,叶言城就为拆穿这个魔术想到了两个实验。
叶言城的移物换形术只能针对无生命的物体使用,于是他先将山羊身上的三处羊毛转移到别的地方,然后在山羊死掉之后,试着移动了它的右腿。
事实证明,那一刻山羊的右腿真的按照叶言城的指令动了一下,这说明那只山羊确实死了。
其次,山羊复活之后身上依然有三处不规则的秃毛区域,就算有人察觉到了叶言城的小动作,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模仿出一模一样的记号,所以,活过来的山羊确实是之前死掉的那只。
叶言城难以置信,不可能,起死回生术是不存在的。这个世界纵然有术法和妖力的存在,但是修行起来会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比如叶言城的移物换形术,在活物身上不会起任何作用,而令死者复活,是无论多强大的妖力都不可能做到的。如果真的存在让人复活的法术,却用在这种地方,那也太不公平了。
“城哥你怎么了?”米朵拉着叶言城的袖子,有些担心地问道。
她在叶言城的眼中看到一股陌生的情绪,那一瞬间她觉得身边这个人既强大又危险。
叶言城深呼了一口气,伸出小指,对准了那只山羊。
在众人的惊呼中,山羊消失不见。
“切,果然还是死的。”
叶言城瞬间变成了平常那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米朵这才长舒一口气,刚刚城哥坚定又冰冷的眼神,虽然很帅气却也让人害怕。
米朵望向舞台,她感觉幕布后面的吹笛人,仿佛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
无忧旅馆里,谷雨不断调试着拖把抹布刷子之类的工具,确保它们能按时自动清扫。突然间,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出现了足以让人三天吃不下饭的东西。
那是一只七零八碎的死羊。
“叶言城!”谷雨一瞬间就想到了是谁干的。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又不是我杀的!”叶言城推门进来。
他就马戏表演上的发现和谷雨讨论了一番,猜测道:“那个旅者的能力只是把死羊重新拼接起来,暂时维持着一种复活的假象,而一旦超过了某段时间或者距离,就会恢复原样。”
这恐怕也就是为什么那个人只能在马戏团里谋生的原因,这样的能力很难在生活中派上用场,叶言城思索着。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处理好了。”谷雨敲完键盘,向叶言城提议。
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一个整天找不到人,一个整天睡大觉,除非碧落城要塌了,别的事情都是叶言城和谷雨商量着解决。
叶言城和谷雨找到马戏团一行人的时候,他们正准备出城。连续三天的表演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再待下去门票收入只会减少,不如换个地方表演下去。
“你们可以走,但是那个女孩要留下来。”叶言城指着一个少女说道。
“小哥眼光不错,不过她可是我的摇钱树,出再多的赎金也不会让你们领走的。”一个大胡子男人笑着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少女的眼中没有厌恶也没有欢喜,像是看惯了生死似的。
“那孩子,”叶言城接着说,“是人间来的旅者。”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马戏团的流浪艺人们听到这句话后,瞬间空出了一个以少女为中心的圆,像看待瘟疫一样注视着这个女孩子。只有团长眉头紧皱,站在原地没动。或许他觉得这么好的摇钱树,就这样离开了,心有所憾吧。
手持笛子,背后跟着巨大玩偶的女孩,也向叶言城看去。她只有十二岁,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一眼望过去却深不见底。
“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叶言城走上前,蹲下问她。
“爱琳。”
“愿意跟着我走吗?也许我可以带你回家。”
听到“回家”两个字时,爱琳的神色有一丝迷茫,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无忧旅馆里,爱琳听完谷雨的介绍惊讶地问。
叶言城叹了口气,爱琳对外界有种天然的迟钝,所以这样的人会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不小心就会钻牛角尖。
“爱琳以后想做什么呢?”叶言城问道。
谷雨暗暗点头,跟小孩子聊长大之后的事情,是很高超的应酬技巧。城哥,以后小孩子就交给你对付了。
“想一直这样吹着笛子。”
“做长笛手吗?”
爱琳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反正就是一直吹下去。”
“那是吹给重要的人听吗?”
“嗯,不过他已经听不到了……”
出生在音乐世家的爱琳,四岁开始练习钢琴,七岁就能拉出完整的卡农小提琴曲,然而她最钟爱的乐器却是长笛。没有钢琴宽广的音域和小提琴缠绵的音色,但那悠扬、轻灵,诉说着欢乐与忧愁的笛声,却如此直击心灵。
爱琳的爷爷身体不好,她经常在爷爷床前吹奏,希望能减轻他的病痛。两人还约定好,当爱琳赢得演奏生涯的第一个冠军,爷爷就送给她一只最漂亮的玩偶。
终于到了全国比赛的那一天,就在爱琳尽情吹奏的时候,一阵钻心的刺痛从心口传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为演奏者的本能让她继续吹下去。
“只要拿起乐器,就要拼尽全力把曲子完成。中断演奏是对自己,对观众,对音乐的失礼。”爷爷的训诫在耳边萦绕。
可是心头的悲伤是如此浓郁,使她双眼都流出泪来。毫无疑问,爱琳赢得了那场比赛的冠军,然而当她捧着证书和奖杯急匆匆赶回家中时,却得知了爷爷去世的消息。
她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
原来爷爷早已时日无多,他隐瞒病情,是为了让爱琳能够心无旁骛地练习、比赛,追求更高层次的技艺。空荡荡的病床上,只留下一只包装好的玩偶,比爱琳见过的所有玩偶都更大,更漂亮。
爱琳的悲剧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对自己的悔恨和对爷爷的思念,使她在心里演绎出了一首刻骨铭心的曲子。她用手指对着空气比画着,悲伤似乎在那一刻溢出来,化作了爱琳现在手中的笛子。这种从未见过的笛子只有几个气孔,冰凉圆润的触感像是由玉雕成的,一旦吹响,就会让周围的人不自觉陷入难以承受的悲伤之中。
从此,只要爱琳用这支笛子对某个人吹起那首无声的安魂曲,那个人的生命就会随风而逝,而他的全部生机,就都进入了玩偶的体内。玩偶于是变得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飞向爷爷的身边。
爷爷住进了医院,原本接受了遗体捐献的地方,又把爷爷的身体退了回来,原因是他们听见了细微的心跳。这一切都是因为玩偶传递过去的生机,维持着爷爷一丝的生命,但似乎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
没有脑电波,没有意识,这个人再也不是原来的爷爷了。但即便如此,单纯的爱琳还是不想放弃,她决定用笛子唤回爷爷,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医院浑身插着管子,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绝症病人;在菜市场身首分离,仍然惨叫不已的家禽;服药、上吊、割腕自杀后,在疼痛和颤抖中等待死亡的自杀者。爱琳从他们和它们身边走过,只留下风与安魂曲的叹息。
爱琳用笛子所带走的,也只是这些行将消逝的生命。她不忍心夺走一个还在顽强生存的、朝气蓬勃的生命,尽管那样的生机可能对爷爷的复活更有帮助,但她现在还不想那样做。
在吸了那么多的生机后,爷爷的状况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身体没有腐烂,似乎做到这一点已经是极限了。
爱琳的心境开始发生变化,她似乎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就这样,她从人间掉落进无忧界。她对这里一无所知,只能四处游荡。在一次帮助被病痛折磨的妇人时,爱琳被路过的马戏团老板看中了,他惊讶于她的能力,以为她是妖怪的后代,并没有去想她可能是人间来的旅者。他把爱琳带回马戏团,给这个十二岁的女孩提供庇护,并把每次的压轴表演都交给爱琳。这很快就引起了马戏团其他人的不满,但都被团长压了下去。
经过他们反复试验,两只健康的山羊的生机可以让一只刚死的山羊“复活”一段时间。所以,每次马戏团做最后的压轴表演时,爱琳就在幕后给两只山羊吹奏安魂曲,但复活之后的山羊,依旧对外界没有反应,仅仅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爱琳慢慢意识到,即使自己最后用笛子夺走那些健康的人的生机,也还是不能复活爷爷。这种能力曾经带给她希望,现在却只能让爱琳感到迷茫。
她该怎么办?
“你想复活爷爷吗?即使他变得和那些山羊一样。”叶言城温柔地注视着爱琳。
“不,”爱琳摇头,“我不要那样的爷爷。”
“你想要什么呢?”
“我只是想见爷爷最后一面。”
真是遗憾,这个世界既不存在起死回生,也没有让时间倒流的法术。
“我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没有守着爷爷到最后一刻,平时把时间都花在练习上,连爷爷病重了都不知道……”爱琳开始哭泣。
“开什么玩笑,傻丫头。你不去比赛守着我这老头子,才叫我生气呢!”
熟悉的声音让爱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梦里一次都没出现过的爷爷,竟然走到她面前了,还拍了拍她的头。那是爷爷去世后爱琳梦寐以求的,从未得到过的爱抚。
“你长大了。”爷爷摸着爱琳的头,让她有些恍惚。这一刻的温暖,像茧一样包裹着她。爷爷可以抬起枯瘦的手,摸一摸她,是她企盼了多少次的动作。
“了无牵挂,是因为相信你可以坚强长大。”爷爷又说。
“爷爷!对不起,我来晚了。”爱琳抱着爷爷,好像回到了爷爷去世那天。
“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拿起乐器的,”老人的声音浑浊发颤,“那是你自己的梦想,我也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爱琳的眼睛突然睁大,她抓紧了自己的笛子,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已经让她产生了心魔,她似乎已经忘记第一次听见长笛声音时的惊喜和动容。她一直追寻着的声音,愿意融入灵魂的声音,被任性的情绪埋没许久的声音。
爱琳一点点陷入沉睡,爷爷的影像在眼前模糊了,她不甘心地倒下,似乎贪恋着这一瞬的温暖。
把爱琳哄睡,叶言城长舒一口气,变成爷爷的样子的玩偶也终于恢复了原样。
“你是怎么做到的?让玩偶扮成爷爷,就算是换形术,也要事先知道爱琳爷爷的长相啊。”谷雨好奇地问道。
“其实就是照着爱琳的样子,脸弄方一点,多点皱纹和白头发,人多半会心理暗示的吧,何况是在你的迷香影响下。”
除此之外,叶言城还特意模仿了老爷爷的声音,推测两人间可能发生的对话,这才完美地把爱琳蒙骗过去。希望爱琳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将来成为一名出色的乐手。
叶言城这样想着,打起了呼噜,他忘记吃谷雨之前给的抵御迷香的解药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啊!”谷雨仰天长叹。
爱琳这一觉睡到了中午。她懒洋洋地从客房里走出来,背后的大号人偶依然不远不近地尾随着——这意味着她的心魔还没有驱除。来到无忧界的旅者,他们非人的部分开始消解时,才是可以净化的时机。
前台的谷雨看见爱琳,绕着她飞了一圈,向叶言城摇摇头。尽管爱琳的愿望已经达成,她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
“我昨天梦到爷爷了!”爱琳好像心情不错。原来她把昨晚的事情当成了梦境,她在心里早就接受爷爷不会醒来的事实了。
为什么现在的小孩子这么不好骗啊!叶言城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想。
在想出下一个方法之前,叶言城决定带爱琳四处走走,说不定会发现什么契机。最重要的是,带着可爱的小女孩逛街,难道不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吗?
碧落城的大街上,一个外表清秀,内心却充满奇奇怪怪想法的年轻人,牵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慢悠悠地走着。
道路两边是店铺和住宅,房子普遍不到三层高,带有古典的中式建筑风格,人口看起来还算密集。城中不必考虑绿化,因为无忧界有的是无边无际的森林,那里分布着各种妖怪。而居民普遍在城市里生活着,现代设施足够齐全,地铁和各种陆上交通十分方便。因为大多数科技发展依靠一种蕴含大量动力的黑曜石,所以运输系统十分发达,但数字和网络技术却几乎等于零。这是个人类之间用通信符,而妖怪之间基本靠吼来联络的世界。
爱琳停在一家拉面馆门前,是米朵打工的那家店。
两人进了屋,客人并不多,因为街上新开了几家兼卖甜品和冷饮的快餐店,相比之下,这里显然有些过时了。
不知为什么,进来后爱琳总觉得这里有种熟悉的感觉,她眨了眨眼睛,看向穿着围裙的米朵。
“欢迎光临,”米朵打着招呼,一边开玩笑道,“可爱的小妹妹,是被诚哥绑架的吗?还是被拐骗来的?”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形象啊?”叶言城揉了揉脑袋,“这是我的客人。”
一句话,米朵就明白了。
热乎乎的拉面端上来,这味道似乎永远不会改变,让人莫名地安心。自从立志成为医师而修行以来,叶言城遇到过许多有趣的人,也有难忘的同伴,不过和姬香子来到碧落城之后就没有联络了。碧落城的居民也和他保持着淡淡的距离,大概是因为他在无忧旅馆工作,整日和旅者打交道。这在其他人看来,又危险,又容易被牵连。
但米朵对叶言城倒是从不吝啬笑容,一个看不出缺点的女生,却和他一样没什么朋友,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一转眼爱琳已经在旅馆住了几天,身后的大娃娃还是顽固地跟着她。叶言城正考虑着要不要再变一次爷爷给她看,谷雨那里就传来了坏消息。
一男一女被发现死在碧落城大门处。
两人没有伤口,没有中毒,总之没有任何预兆地死去了。这件事是谷雨从其他的图书馆那里听来的,碧落城的二十四只图书馆,一直共享着消息。
死去的男人是名魔术师,女人则被称为蛇女,是有眼镜蛇血脉的半妖。稍微有些麻烦的是,这两个人都是当初在马戏团里因为爱琳霸占压轴节目,心存不满而欺负过爱琳的人。这下连谷雨都无法相信爱琳的清白,毕竟有那样的能力和动机在,它找不出第二名嫌疑人。
在无忧界伤害人命的旅者,将被视为恶魔送往不净池被清理掉,这是无忧界的规矩。
“啊,我的娃娃!”爱琳睁开眼就惊呼道。
叶言城赶到爱琳的房间,只见木制房门和墙壁都被变大两倍的玩偶挤得变形,眼看这里就要塌了。叶言城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房子塌了会不会把老板娘吵醒啊?
“大白天吵什么吵啊,让不让老娘睡觉了!”是住在二楼的老板娘花莲的声音。
玩偶被瞬间弹出旅馆,像气球一样往天上飞了老远,布满裂痕的墙和门也统统恢复如初。这一切都是叶言城见花莲醒了,瞬间做出的反应。把玩偶用位移术传送出去,然后用换形术把损坏的地方恢复原样。
二楼没有再传来花莲的喊声,估计是接着睡觉了,叶言城总算松了口气。花莲是一个发起威来连城主都怕的人。
“玩偶,变大了!”爱琳冲出来,拉着叶言城的衣角,很紧急的样子。
刚刚飞出去的玩偶又飘落回来,朝着爱琳的方向靠近。
“确实比昨天大了不少,它吃了什么东西吗?”叶言城开着玩笑。
“嗯,它吃了人。”
碧落城干净祥和的街道上,叶言城牵着爱琳狂奔,后面分别跟着一只玩偶和一只“长翅膀的橄榄球”。
这个怪异组合终于赶到案发现场时,他们见到了被发现的两具没有呼吸的“尸体”。谷雨向警卫解释着情况,但说实话它都不知道该从何讲起,而这边爱琳赶紧抢救着陷入假死的两人。
“我让玩偶把它吃进去的吐出来,一天之内还来得及!”
爱琳向玩偶招了招手,巨大的布娃娃缓缓下落,乖巧地停在两个平躺的人面前。如果要将玩偶掠取走的生机原样返还,必须用到另一首曲子,也是由爱琳创造的,叫《归魂曲》。经常有一些委托爱琳取走剩下的生命,却在操作途中变卦的人,爱琳就用这首曲子将他们的生机返还。
在生死边缘沾染着悲伤,和心中对爷爷的思念纠缠在一起,渐渐她再也吹不出别的曲子。
予给予求,归魂安魂,却渡不了自己。
爱琳的唇凑近笛孔,发出第一道声音就停了下来。笛声,失效了。
准确地说,是笛子被偷换了,她手上这支,不过是仿制品。
“怎么了?”叶言城问道。
爱琳自责地道出实情,时间在分秒流逝着,两个人过了今晚就真的死透了。
谁可以悄悄换掉笛子不被发现?谁可以趁蛇女和魔术师不备靠近他们?大胡子团长的脸突然在爱琳脑海中浮现。
可是就算是团长偷走了笛子,安魂曲只有在被掠取的对象耳中有声响,其他人是听不到的。
“他是从哪里得到的乐谱,我的安魂曲没有声音,不可能……”爱琳突然愣住,她回忆起来,在她四处流浪时,被一位久病缠身的妇人请求帮忙解脱痛苦,那位妇人也是位乐手,或许是被安魂曲深情的曲调感染,在临死前情不自禁地哼唱了出来。也就是在那时,她遇上了马戏团团长。
以爱琳的年纪来看,她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这项能力遭到了多少觊觎。估计就是从那时起,团长开始盘算这一切了。他收留她,不过是故意接近她。
爱琳的心中掠过一丝愤怒。
另一边,谷雨拼命和脑容量不太够的警卫们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他们声称没有证据就要抓爱琳归案。这样一来,如果到今晚蛇女和魔术师还不能获救,爱琳就要被当作恶魔送往不净池。
难道这就是马戏团团长对背叛者的报复吗?那也没必要搭上两名团内成员的性命吧。
“对了,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叶言城向警卫们问道。
“当时地上有一行字:今晚十点,城南,爱琳一人来见。”
“为什么不早说!”三人一起向警卫咆哮道。
城南,与叶言城之前打过照面的马戏团团长,大胡子男人终于出现了。他看见爱琳身后的巨大玩偶以及两名濒死状态的团员,竟然笑了出来。
他的手中,也握着一支笛子。那一瞬间,叶言城看见爱琳的瞳孔都缩小了。
“你手上拿的什么?”爱琳的声音冰冷。
“哼,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却不知道使用,这样的宝物给你也是糟蹋了,所以我请人打造了一支一模一样的,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调包了。”
“把你的脏手从我的笛子上拿开!”爱琳捏碎了手中的仿制品,猎猎的风声在耳边交响。
“哎呀呀,我好害怕,不小心再吹一曲,这里是不是多个死人呢?”团长哈哈笑着,躲在石头后面的叶言城精神紧绷起来。
看来团长早就猜到他会跟着前来,所以反而利用了这一点,把叶言城和埋伏的警卫们变成对谈判有利的人质,这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向爱琳提出要求。
这次是自己被算计了。不过,胜算依然在我手里,打我的客人的主意算你倒霉。叶言城这样想着,舔了舔嘴唇,流露出猎豹玩弄着猎物的表情。
“我发现只有笛子一点也不好玩,可是玩偶又只能跟着你,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团长笑着,脸上横肉堆积,“笛子就在我手中保管,我决定让谁去死,你决定让谁活过来怎么样?”
他知道无论说得多么过分,只要他手中还有这支笛子,爱琳就得顾忌在暗中保护她的人的性命。
这一天团长等了很久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曲子并不准确,爱琳又守口如瓶,他只好凭借对音乐的直觉和造诣一点点完善着每个音符,终于在昨天吹出了真正的安魂曲。
团长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这世界上有的是有着奇怪癖好的有钱人,和宁愿让死人变成行尸走肉也要与之做伴的痴情人,只要给他们展示了这个能力,钱不就像雪片一样从天上掉下来了吗?何必风餐露宿做什么马戏表演呢?至于蛇女和魔术师那两个不听话的家伙,死了就死了,他在下手的时候就没想过留下他们的命,免得再多两个人对付自己。
就在团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时,他手中的笛子突然凭空消失了。不远的对面,爱琳呆呆地看着重新回到手上的笛子。
“本来想多看一会儿小丑表演的,但是你的笑声实在太恶心了。”叶言城站起来,其实是地点蹲得不太好,腿都麻了。
至于笛子的瞬间移动,移物换形术在这时候别提有多好用。
爱琳吹起了归魂曲,地上的蛇女和魔术师不仅被归还了之前被掠取的生机,还在爱琳的指令下得到了玩偶体内所有储存的生机,他们好像睡了饱饱的一觉,现在浑身都是力量。
于是在叶言城等人的围观下,对自己人下手的团长被蛇女和魔术师痛扁了一顿,看来今后他也不会是团长了。出完了气,两人走到爱琳面前。
“小妹妹,很抱歉我们之前那样对你,你还救了我们。”蛇女尤其愧疚,她曾经在爱琳的被窝里放蛇,那孩子当时吓得不轻。
“我那时候是新人嘛,而且我不怕蛇,故意装作害怕是免得你们换成别的东西。”爱琳吐吐舌头,她最害怕的,其实是蛇女养的各种毒虫。当然在爱琳展示了笛子的能力之后,蛇女就再也没敢让她的心肝宝贝们在爱琳面前出现过。
“总之我和魔术师打算新成立一个魅蛇组合,有空就来捧捧场,终生免费哦。”蛇女摆着身子走了。
“那女孩是旅者,你不怕吗?”魔术师走远了对蛇女说。
“至少比团长那种人可靠多了。”
微笑的面具下,魔术师的嘴角也勾了勾。
爱琳走到被打成猪头的团长面前,她有点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有愤怒,却不是被要挟、欺骗的愤怒,而是另一种层次的,难以言表的怒意。
团长是有音乐才华的,所有节目的过场音乐都是团长亲手所做,自己当初就是被马戏团里美妙的音乐吸引,才真正想加入的。而且他只听一遍就记住了那位处于弥留之际的妇人哼出的曲子,这份才华和天分,换成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然而这样的人却亲手用她的笛子,做出了残害同伴的事情。此刻爱琳的心境,一如叶言城第一次目睹“起死回生”时一样,充满了对命运的不甘,为什么那种天赋,给了根本没有珍视它的人。
那自己也会变成像团长那样的人吗?利用热爱的音乐,去夺走别人的生命。
爱琳拿起失而复得的笛子,吹奏出从未有过的激昂曲调。那曲子再没有了悲伤,变得嘹亮、高亢,像一朵又一朵浪花往人们心上拍去。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爷爷的病床旁边练习的时候。爷爷的听力已经衰退,却可以根据她的呼吸和手势纠正她的错误,一遍遍地指点,甚至为了观看她的演奏而屡屡推迟吃药的时间。
她那时是因为演奏而快乐的,那种快乐也感染了爷爷,没有人能否认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但沉浸于安魂曲的这几年,她被什么蒙蔽了,又错过了什么?
叶言城背着浑身被汗水浸湿的爱琳回到旅馆,而面对面领略了爱琳的演奏的团长,则一直在城门附近呆坐着,直到众人离去也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那是什么样的决心啊,听过了那首曲子,我以后还能作曲吗?不可能的,不可能了……”团长抱头蜷缩在角落,自言自语着。
那次演奏之后,爱琳的笛子彻底失去了作用,不过这回是因为它的主人从过去的回忆中走了出来,心里的裂缝也终于愈合。
爱琳身后的玩偶越来越透明,用肉眼几乎看不见了。她该回家了。
在通向温泉的旅馆走廊上,爱琳突然停下脚步。叶言城犹豫着要不要从走廊拐角出来,他真的不是故意走在十二岁少女穿着浴衣赤脚经过的路上的。
“爷爷在金色大厅获得过女王亲自颁发的演奏家勋章,我希望有一天能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他为我鼓掌,为我骄傲,所以爷爷去世的那一天,我的人生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还是不要出来了,如果把叶言城最讨厌的东西排个序,恐怕“告白”要名列前茅,尤其是这种溢满了亲情的独白,他除了沉默根本无从回应。
爱琳好似自言自语道:“爷爷他一直很严厉,一个节奏或者指法不对,就会教训我,完全没有把我当女孩子看待。但是,当我背过身去练习时,总能感觉到他温柔的目光。”
“父亲放弃音乐做了商人,妈妈只把练琴当作爱好,爷爷走了以后,我以为我的身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目光了。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那道目光不是爷爷一个人的,是由千千万万个乐手的理念和信仰汇成的,它会一直推着我往前走。”
“现在,我要唤回的不是爷爷,而是那颗在梦想面前动摇的心。回忆也好,思念也好,都是我要背负的东西,都是我手上这支笛子的重量。”
“对了,”爱琳突然转身,望着某个拐角,“爷爷他,从来不会摸我的头。”
叶言城彻底愣住了。
一阵风吹来,再回望时,已经没有了少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