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蔺桃
前媒体人
没想到,最后不是在我的家乡,也不是在我最喜欢的杭州完成这个心愿,反而是远渡重洋后,我们仨都过上了想过的日子。
2015年,我先生黄庆明申请上佛罗里达大学的政治学博士,我们双双辞去杭州的媒体工作,带着四个月大的女儿搬到了美国。到美第一年,隅居在美国南部的这个小城,他读书,我带娃,几乎没有生活可言。
2016年9月1日,我们搬到了佛罗里达大学的校园社区Corry Village。甫安定,就遇到我们对门邻居伊万(Iwan)穿着胶鞋去菜地丢厨余、干农活儿。原来在Corry的旁边有一块“秘密花园”,由佛大生物系和农学系的学生、助教负责打理,他们把生活厨余收集起来发酵,用作菜地的肥料。
我在台湾读研究生时就养成了收集厨余的习惯,很兴奋终于有个地方可以接受我的小小环保理念。伊万是Corry的村长,很乐意有更多人加入他们的秘密花园。
秘密花园
约好周五傍晚趁着伙伴们一起劳动的时候去打个招呼。我们带着已经一岁四个月大的女儿希蔓,沿着Corry旁边那条小路一直走,穿过一片工整的草地,看到两块凸起的大石形成的隘口。走近,孩子们嬉戏的笑声透过树荫传来,我和庆明同时想到了中学课本里的《桃花源记》,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孩子们在一个新木架构的休憩平台上,爬上爬下。平台中央是一个石头搭成的烧烤炉。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日后会请二三十个人在这里一起庆祝中国的新年。
左侧放置了几把塑料和铁艺椅子,大树下荡着一个网状秋千。看似漫不经心,实际每处都有巧思——放在桌上的玻璃花瓶,树干上吊下来的绿植和彩色项链,树干上贴着的小房子木片,一看就知道是手作的朴拙指示牌“Secret Garden”。这确实是许多人梦想中的秘密花园。
伊万七岁的女儿伊莎贝拉(Isabella),带着七岁的阿菲夫(Afif)和四岁的扎赫拉(Zahra)爬到伊森(Ethan)的皮卡车上玩。伊森毕业于佛大环境园艺学,后来留校工作,现在是我们这片菜地的管理员。几乎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五点,他都会在菜地里劳作,直到天黑。
扎赫拉和阿菲夫来自马来西亚,他们的爸爸在佛大念水生动植物学博士,妈妈阿纳尔(Ainal)和我一样,在美国没有工作权,就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一家初来美国的时候,小女儿扎赫拉不过六个月大,伊莎贝拉刚来美国时才八个月大,我们家希蔓是四个月大。相似的经历,让我们很快找到了共同语言。
十六个月大的希蔓,嚷嚷着也要爬上皮卡车。我在一旁看着她和新朋友们腼腆地对视,由伊莎贝拉介绍后,她就开始跟着哥哥姐姐在车上蹦蹦跳跳。
伊万带着我们在秘密花园里转了一圈。从高大的香蕉林里穿过去,遇见一丛丛低矮灌木,他随手摘了几片叶子,揉碎,让我们闻香识物。我只猜中了九层塔和薄荷,但豆角、辣椒、秋葵、柠檬这些显而易见的果实我还是认识的。每走到一处都发出一阵感叹,这儿真的是一座混搭风的“花园”,有花有果,有树有菜,更多的是四处蔓延的杂草,散发着一种野生的蓬勃生命力。
那天之后,我们决定以后每周五傍晚都去菜地帮忙,就此开始了“半农半学”的新生活。
半农半学
那个秋天,我带着新学会做的包子、饺子、寿司和水果,过去犒赏劳作的大人和馋嘴的小人儿们。阿纳尔是个料理高手,隔三岔五也会带一些用地里的菜做出的美食。贪嘴的孩子总是等不及大人劳作完再开动,阿纳尔取下一片香蕉叶,把饭菜分好,铺在上面,洗好手的孩子们,蹲在新木平台上一字排开吃手抓饭。他们吃两口就互相对望,毫无征兆地报以傻笑,落日余晖的斑斑点点洒在他们童真的脸上。
我们每周才去一次菜地,伊万却几乎是天天都去。有时候早上八点他就会敲开我们的门,送来一根从菜地新鲜摘下的“中国丝瓜”,像杨桃一样长着五六个棱角。一个周六早晨七点不到,伊万穿着泥泞地胶鞋站在门口,递给我一个挂着霜的小柿子。前一天傍晚,我们在菜地分头劳动,会合时才发现庆明和希蔓在吃柿子,我开玩笑说,怎么没有我的份儿。伊万在旁听了去,隔天大早就给我送了一个来。
过了11月,美国大陆最南部的这个州也开始慢慢变冷。我们帮忙把干枯的豇豆枝、枯萎的香蕉杆子砍下,最后采集到的枯瘦的豇豆荚、干胖的青豆荚和密布斑点的香蕉,就是入冬前最后一次收成了。
一整个冬天,我们仍然去倒厨余。整个菜地却像是从来不曾繁荣过,满目荒芜。我们的生活缺了一大块活泼的生机。庆明说,等开春就要种些自己想种的菜。
趁着冬天结束前,庆明和我们的邻居好友、来自法国的尼古拉斯(Nicolas)商量后,决定一起把蝙蝠屋后面那块荒地开垦出来。他们俩拿起砍刀把齐人高的枯草砍去,再把地表的枯枝、荆棘整理干净,一片黑色的土地裸露出来。伊森到城里的星巴克拉来一些咖啡渣,覆在表面,加上发酵好的厨余有机肥,一个月后,就开始松土建垄了。
庆明和尼古拉斯那段时间经常约着一起去劳作,把孩子们带上,先陪他们在菜地捉一阵迷藏。等到我或者玛丽塞拉(Maricela,尼古拉斯的太太)准备好晚餐来菜地和他们会合,就把孩子交给我们照看,两个人挥汗如雨地整地松土,清理杂草的根茎。
有时候,男人们把孩子们带在身边,给他们一个小铲子帮忙挖土。平均年龄不到两岁的两个小人儿,竟然都很有耐心地在一旁忙活了快一个小时。
一周后,三垄菜畦翻了出来。伊森很快把他在温室培植的番茄移栽进来,整整两垄,共有十多个品种。我们自家花盆用番茄籽养出的番茄苗还不够高,只好等些时日。番茄们的长势非常好,不到一周就结出了小果。每天傍晚,我们仨都急不可耐要去看看我们的番茄长大了没有、多结了几颗,希蔓每次都把番茄摸个遍才肯离开。
农耕的喜悦是看得见的,看着小家伙们一个个蹦出来,我们追着种了半畦大蒜。等待大蒜长出、番茄长大的日子里,我们又从邻居阿姨那里要来了她从国内带来的各色瓜子,找伊森借来育苗盒,正式开始从种子到果子的神奇旅程。
只消注意温室里那一整盒黑土,就知道春天气势汹汹地来了。两天前撒下的种,只一点点水就破壳抽芽,一天天长高。瓜类抽条早,苋菜小苗一直到我们以为它们全军覆没的时候才给了我们一指甲盖的惊喜,那紫色脉络的小叶子啊,果然不负我们每日的照料。
快乐童年
劳作的快乐、与自然的联系,是我们希望孩子们学会的。有些东西,他们不用学就会了,比如吃。
这个初夏,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菜地里的桑树那么大,满树的红果子躲在青翠的大片叶子下,强光透过来,绿得更油亮,红得更饱满。那段时间,希蔓一到菜地,就直奔桑葚树:“爸比!快来帮帮我!”庆明用他近视七百多度的眼睛找到躲在桑叶背后通体饱胀的紫色小果,顺着树叶揽过来,小心摘取,以免破浆。果子落到手心,他立马要安抚住急猴般的女儿,她已经在地上跳起来。走到洗手台,简单冲洗后,赶紧塞到女儿手中。
枇杷是希蔓来菜地的另一个念想。不想让她吃太多桑葚,只能哄骗她到枇杷树下。庆明踮起脚,挑拣了几颗黄透的枇杷,剥了皮分送进我和女儿的嘴里。贪吃的女儿赶紧吐一颗籽到我手上,紧跟一句“还要,还要”,生怕妈妈抢了她的去。
进入4月,西方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复活节就来了。玛丽塞拉准备在菜地给她的一双儿女和希蔓策划一场捡彩蛋活动。
4月16号一早,先把孩子交给爸爸们带着,我们俩溜进菜地,把塞满糖果的彩蛋沿路放在草丛边、菜叶后。我特意在孩子们都喜欢的桑葚树下埋伏了三个,以防他们仨为抢彩蛋打起来。
一切就绪,电话通知爸爸们。快五岁的马塞洛(Marcelo)眼睛最尖,一进菜地就看到了路边“埋伏着”的彩蛋,惊叫着捡了往前跑去,一路收获无数。希蔓和卡洛塔(Carlota)也兴奋得尖叫起来,我们在前面带路,几番暗示、明示,才让她们俩免于两手空空。
晚上安顿好孩子,我写了一条朋友圈:“看着她吃着糖果,又惦记着树上的桑葚,还要尝尝阿姨摘来的蓝莓、爸爸发现的茅莓,小嘴嚼个不停。真羡慕这家伙的童年。”
是啊,她现在的生活不就是我一直梦想过的日子吗?
在台湾读研期间,我接触到了“半农半×”的生活理念,也去台湾各地采访了用农业结合生活、梦想,改造社会的年轻人,如宜兰的志愿农民赖青松。自台毕业后,我一直在找一条相似的路,让我把当下的生活与农业、梦想结合起来,却碌碌多时,求索不得。
没想到,最后不是在我的家乡,也不是在我最喜欢的杭州完成这个心愿,反而是远渡重洋后,我们仨都过上了想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