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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碎思 和草木在一起

文|周华诚许志华

周小瑛肖旻

吴玉快朱华丽

草木无脚,我们以为它们无法远距离行走,但只要时机成熟,它们其实会比有脚的野兽走得更远。

和草木在一起

草木无脚,我们以为它们无法远距离行走,

但只要时机成熟,

它们其实会比有脚的野兽走得更远。

文|周华诚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语言会变得多余。面对草木的时候,你不需要演讲、夸夸其谈。春天到来,牛牵引着犁铧走向遍布阿拉伯婆婆纳和节节草的野地,那里正盛开着一个喧闹的春天。在犁尖插进微热的土地,把新鲜的泥巴翻转过来之前,二者不需要什么山盟海誓或蜜语甜言。它们一见钟情,水到渠成。穿蓑衣戴斗笠的农人来到田间,微雨细风之中,他扶锄而立,他将要开始播种,他要把丝瓜种子、黄瓜种子、南瓜种子和毛豆、玉米都播撒进清明的土地。此时此刻,他内心涌动着一些激情,但很明显,他无须发表一场施政演说。土地和草木不需要口号、承诺,以及对称与排比句。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在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两掌搓一搓,然后用力挥动尖嘴锄,就把种子们一一点进了泥巴之间。微细的雨滴继而铺陈下来,润湿大地。很快,嫩黄色的细芽将穿透种壳,在土地上彰显力量,如果你蹲下身来,与嫩芽们对视,你用目光抚摸它们的茎叶,看清它们茎秆上细细的白色的绒毛,这就够了,这样的目光的抚摸,将会让它们更加茁壮地成长。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一个人的语速将会变得缓慢。一生操持农事之人,语言能力退化,渐渐拙于人事。你怎么对待庄稼,庄稼一定会怎么回报给你。你投之以汗水,它报之以硕果。农人与庄稼之间不会发生争执,他们只肯握手言欢,不会面红耳赤。我的外公一辈子在山里劳作,在山上田间与飞禽走兽、木石流泉为伍,夏天种得几畦辣椒,拣出最大最红的辣椒装了一担,走十几里路挑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在辣椒面前挑拣,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外公嚅嗫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一拎扁担不卖了,又挑了那样一担辣椒走十几里路回家。外公不知道的是,在城里接受挑拣,那不只是辣椒的命运,即便是黄瓜、苹果、香蕉,还有人,也照样逃脱不了被挑拣的过程,最后剩下一堆废瓜,因那只是城市的一种行事习惯而已,如同行路,两条腿要让路于两个轮,两个轮要让路于四个轮一样。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会慢慢变成一个行动缓慢之人。在大地上,草木都依照四时节气过日子。春日里开花,夏天舒枝长叶,到了秋天结出累累果实,冬天开始落叶,脱去一身繁华。父亲在田间种水稻,他告诉我,水稻的生长过程也是严格遵循四时节气的。往年粮食不够吃,人多种两季;现在农人背井离乡,进城打工,田地大多荒芜,依然在种的也只是种一季。我回到家乡,与父亲一起下田。谷雨之后,立夏之前,父亲将要浸种,三日后谷子爆芽,五日后将谷种播到秧田,三十日后秧苗青青,可以移栽,至多不超过四十日;插秧之后,五至七日,秧苗可以返青,之后将欣盛生长。之后,水稻们拔节,开花,灌浆,结实,直至立秋,稻子成熟,向着大地弯下腰身,等待一场盛大的收割。

中国人的智慧里,有光阴与节气。节气这件事存在的意义,正是让人不要走得太快、走得太急。很多事你急也急不来。现在的人,大多心急,可是只要返回一百年两百年看一看,返回一千年两千年看一看,你就知道,并没有什么可急的。着着急急赶路的人,不也照样只活几十岁、一百岁,时间并没有因为你的着急而停滞。相反地,你走得越急,时间的齿轮也转得越快,一忽儿就过去,你抓也抓不住它。古往今来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跟草木在一起过日子。立春的时候赶牛下地,打它两鞭子,吃两个春团;到了惊蛰,听到几声响雷,去林竹园掘几株笋,用咸肉煮着吃;清明的时候,思念一下远去的亲人,看梨花在屋角绽放;小满的时候谷物在田地里抽穗拔节,到了芒种,那就挥汗如雨,把大半年的辛劳都扛在肩上。

节气就是规矩,草木与人,都要遵循这些规矩。父亲守着四时,一年里种一季两季稻,一辈子不过收获几十次、百余次稻谷,已无法再多。光阴不会给你更多的可能。可是,你看吧,现在的人什么都要超前,幼儿园的娃娃要教识字,小学一年级要去学奥数,小小的孩子一脸大人的疲劳。这有什么意思呢?草木不是这样的。跟草木在一起久了,你就慢慢变得不那么着急了,你知道急是没有用的,你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开花,然后在什么时候结出果实。没有经受烈日暴晒的瓜果不甜,只有经过霜降的青菜才会更加甘糯。如果要享受自然的果实,你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然后陪着它们在光阴里缓慢成熟。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你的脸上也就慢慢有了植物的神情。什么是植物的神情?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认识一位水稻科学家,他是一个博士,一年之中,他的大多数时间都在中国的浙江、海南和印度尼西亚的稻田里。刚被农业大学录取的时候,他哭了:“妈妈呀,我已经努力读书了,为什么还是要去种田?!”后来他分配到了水稻研究所,一辈子种田。我观察他,发现他的脸上有着几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黑,被太阳晒黑的。第二是粗糙。他从来不抹七七八八的化妆品,也从不整容,或割双眼皮。第三个特点是似乎渐渐地与这个社会的流行脱节。整个社会都在速效、融资、上市,他还是站在稻田里,手掌抚过一株一株水稻。所以,现在你知道了,草木的神情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他们从草木中间来,风啊,水啊,一顶桥,这是他们熟悉的。他们知道一辈子是多长、从盛到衰要走多远的路、周而复始是什么含义、欣欣向荣又是什么样的景致。

是的,景致。草木在大地上,大地是静的,草木是动的;草木生长,随风摇摆,而大地静止,亘古沉默。这一动与一静,构成大地上的景致。人也是大地上的草木。人有脚,可以至四方。草木无脚,我们以为它们无法远距离行走,但只要时机成熟,它们其实会比有脚的野兽走得更远。借助风、鸟,以及其他交通工具,它们将可以到达更辽阔的疆域,深远超过人的想象。一粒种子,可以走到三千年以后,给它雨水、空气、阳光,它就可以穿破种壳,长出一片嫩芽。好了,是的,现在你已经知道,草木其实比人有更多的自信。这样说吧,人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他走到阳光下,他就拥有了一脸的自信与淡然。

一夜记

我们如纯真无忧的少年,

走在浓得透明的山乡的夜色里,

走在无以为报的绵绵细雨的情意中。

文|许志华

教体育课的诗人

6月10日中午到华诚的家乡常山。下午一干稻友在五联村“稻田大学”插秧,晚上在长风水库渔家乐一条街吃鱼,住宿则在水库对岸的何家乡溪东村。

在渔家乐灌了不少酒,到溪东村时人还是醉的。带着醉意下车,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依山傍水的一个小村。村南临湖依稀有一方方棋格状的禾田。夜色已浓,前来接应的村干部带我们去了村民礼堂,那里有一场烛光诗会将要开始。长条桌子拼起来,烛光亮起来,白天把秧插成歪歪扭扭的分行的那些来自都市的大人、孩子,鸦雀无声地排排坐起来。画卷上的水墨山水静悄悄地围拢来。然后,读诗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飘扬起来,摇曳的烛光如一棵棵根植于心灵的禾苗,欢喜地摇摆……

“人充满劳绩/却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荷尔德林的诗句。这句诗特别契合这一群来到乡间参与劳作的人。记得当晚参加烛光诗会的有常山县委宣传部的一位诗人,他动情地朗诵了自己在援藏期间写给高原和雪山的诗章。诗人禾子兄朗诵他新作的下田诗:“哦,那么多白嫩的脚/突然看见泥土/羞愧得像一群新娘……”希宏兄朗诵波兰诗人米沃什的《礼物》:“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有第一次下田的小云清脆流畅的童声朗诵,有来自唱诗班的一朵用轻唱带给我们一支纯净欢快的歌,等等。每个稻友都朗诵了自己喜欢的诗,现场除了诗的低语,再没有别的声音,使我惊讶,在我们周围,还有这么多爱诗的人。

约十点来钟,诗会结束,纯朴的乡亲带朋友们去各家各户住宿。我与水稻所的希宏博士一家还有管试验区的红伟兄分在同一幢民宿。希宏一家住三楼,我和红伟住二楼相邻的两间房。到了房间,全无睡意,听隔壁房间传来口琴声,原来红伟兄在客房里发现一只口琴,而正好红伟会吹两下子,就带在身上了。诗会结束的时候,路上约好找个地方再去喝酒。红伟在我房间里刚聊了几句,希宏也屁颠颠下来了。希宏说:“走,去喝一点。”三条酒虫听到出发的指令,就浩浩荡荡地出门,去找一面招展的酒旗。

山村的夜是如此安静,在如酒般醇浓的夜色里,没有遇见狗,也没有遇见人,当然也没有找到藏在深巷的酒家。从村头走到村尾,又回转到村民礼堂附近。这时候,冷不丁的,村里的路灯同时熄了,四下里顿时一片黑咕隆咚。三个人不甘心回去睡觉,红伟就打电话给华诚。那边华诚接了电话,像得了急急如律令的大神,片刻就到眼前,似乎比救火的消防车还要快。

静夜,凉风,微雨。四个兄弟聚齐在村口。头发灰白的老大哥红伟不知什么时候捧出了那只意外得到的口琴,啃玉米一样左啃啃右啃啃的,吹起《篱笆墙的影子》,旋律苍凉又悠扬,也如醇香醉人的土酒。红伟兄吹得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乐音仿佛来自肺腑,仿佛他的身体是一只口琴。一腔饱满沉郁的情思在茫茫夜空里化成一群音符组成的蝴蝶起起落落地飞舞。“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一个红伟在吹,一个红伟在唱,有一个家伙唱了上句没下句,有一个人手机晃来晃去录音,把山水间凉风、细雨、虫鸣都录了进去,把一支曲录成一个可以回去旧时光的地址。

同在水稻所的红伟和希宏后来好几次说起那个夜晚。红伟兄有次在微信上对我说起他的感受,他只用了三个字:神回味。那一晚,我们四个人酒心不死,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村,循着进山时的来路跌跌撞撞地出去寻酒喝。只记得山路上下着细密的小雨,山路左面黑乎乎的崖壁上湿漉漉的野草触手可及,山路右下方是宁静的深湖——沉睡的月亮湾。月亮湾对岸是一条路灯昏暗的公路,时不时见一辆大卡车奔驰开过,卡车开过的声音如铁屑被磁石吸引一样被吸入了寂静。

四个人晃荡着手脚,在不知要走多远的山路上不知疲倦地走着,仿佛一直走下去,四个人会走成四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夜路前方亮光一闪,又一闪,那是童年时常见的萤火虫,那是童话里逸出的流光。

四人后来走到一个山岗上,湖岸边有一个光秃的小石山般的地方,在其中某个人的指点下,一棵闪着金光的树的影子从小石山下一直铺到对岸,铺满了整个湖面,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之美。又有人往湖里扔了一块小石头,如同金树上掉了一个果子,带来一声轻微的扑通。雨突然大起来,而在漆黑一片的山路前方,出现了两束下着密集的钻石雨的出租车车前灯的白色光……

在翻身越岭渐行渐远的《篱笆下的影子》苍凉的旋律里,今夜,借着文字我又回到了何家乡溪东村那个雨蒙蒙的夜晚。

那一晚,我们如纯真无忧的少年,走在浓得透明的山乡的夜色里,走在无以为报的绵绵细雨的情意中。那一晚,在怀着内心的渴意走向杯中的生命之湖的途中,人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地醉了。醉发生在兄弟和乡野和醇酒似的夜里。有一种醉,叫神回味。

囤茶小记

每一年,我们都会撬一点,

尝尝它的味道,

看看时光给予它的是什么样的转化和味道。

文|周小瑛(媒体人)

我干了一件极其疯狂的事情,用半年的积蓄,囤了108饼普洱茶。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专业茶客,更不是茶商,囤这批茶,完全是因为心中的一份期许。

2015年,对于我生活的地球来说,“新地平线”号探测器抵达冥王星。对于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来说,宣布杭州要办G20峰会了,还获得了2022年亚运会主办权。对于我的家来说,我的孩子陶娃要从幼儿园毕业了,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

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庆祝这件家里的大事呢?记得1月2日,我和先生扯结婚证14周年的日子,那天的日记,我是这么写的:“一不小心,跟你扯这张证有14年了!久吗?不久!久吗?好像很久了!厌吗?当然!继续吗?必须的!怎么庆祝?在家里,一道丝瓜番茄汤,一道韭黄香干茭白,一道自制香肠蒸笨鸡蛋。清清爽爽,乐乐惠惠,这本就是生活的味道,平淡中让人舒坦。饭后再来一壶生普,也有14年了,结婚那年无意间买的,它与我们一起转化,味道如何?回酣中带一点点涩,香气让人安心,暖暖的。好吧,继续过日子吧!”

也就是在品那壶茶的瞬间,一个想法就此萌生了。茶如人生,随着温度和湿度的变化,每一年开品,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如果,珍藏一批2015年的生普,伴着陶娃的成长而变化,等到孩子成人的那一天,会转变成什么样的滋味呢?

想法有了,接下来就是行动了,找茶是第一要素。首先肯定是要2015年的春茶,生普的品种非常多,我喜欢班章的霸道、景迈的柔和,还喜欢冰岛的酣甜、紫娟的清雅,但是,我却毫不犹豫地选了邦马大雪山上的小户寨。

小户寨,是陶娃第一次去云南时邂逅的普洱茶,那是2012年,我带着陶娃到云南怒江大峡谷的深处,我们徒步在茶马古道上,邂逅那里的风景和孩子,以及茶。清晰记得陶娃第一次遇见小户寨时的表情,才三岁的他,把自己的小脑袋整个儿地栽进了茶缸里,深深呼吸,然后大声地笑:“我喜欢它的香。”

当然,我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去买一批茶叶,而是完完全全由自己全程定制。首先是采鲜叶,因为这个专业技术要求很高,所以委托了云南的茶叶专家红卫姐帮忙,鲜叶、摊凉、杀青、揉捻……全部按照普洱茶的古法制作。

接着就是茶饼的包装了,这个工程比较浩大,因为我决定自己做。包普洱茶饼的纸是很特殊的,在西双版纳地区特有的一种植物,当地的人叫“马三”,说是将其外面的皮全部剥干净,只留中间白白那一层,晒干,然后,经过二至三小时沸水煮,再用榔头把煮好的树皮捣得很碎,做成纸浆;再经过加工,就成了包茶叶的饼纸了;然后各个厂家在纸上印好各大品牌的印章、标志后,就可以使用了。而我要做的,就是自己来设计和画这个标志。

我并不是画家,也没有任何功底,但是我希望可以给孩子带来美好的寓意,决定尝试。画什么呢?刚开始想尝试老树画画的风格,把陶娃在幼儿园里有趣的一幕幕画下来,汇集108幅有趣的图案。但实在是功力有限,别说108幅,就算是创作一幅,对我来说也是难上加难。后来我又考虑照片的形式,选出108幅照片,印到包装纸上去,但包茶的棉纸遇水则吸,油墨喷上去对茶叶也会造成破坏。

某个午后,丰子恺的《护生画集》进入了我的书单,我一下子就被书里那些充满大爱的画吸引住了。

我决定尝试!

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里面寥寥数笔,便构成一幅趣意盎然的画面,包在茶饼外面,颇具禅意。护生即护心,希望我的孩子能有普世的大爱,也有温润如玉的心境。2015年的那个春天,我每天磨研弄笔,画了足足三个月,才从《护生画集》里临了108幅画,完成了包装纸的工作,但是在敲章的时候发生了错误,全部前功尽弃,于是,启纸重画。可能是有经验了,第二次的108张画,我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完成了。

画好了外包装,就开始设计内飞,那个时候的陶娃,还不会写字,拿笔的姿势都是很搞笑的,我给了他108张小纸片、一套画笔,让他涂鸦了108份小内飞。若干年后拆开茶饼时,当他看到自己昔日这些稚嫩的笔画时,会不会嫣然一笑?

到了压饼的日子,我和陶娃买了机票赶到昆明,108个茶饼,全部要采用手工的古法压饼,一切都要让娃亲自来做。古老的茶饼机喷着蒙蒙的蒸气,把称好分量茶叶放进纱布里,然后放到铁饼之上,另一只手拿着铁饼重重地敲下去,敲实了,再放到地上,但压上重重的石板,娃踩上去,用力地踩着。

如今,这108饼普洱茶都静静地存放在我们家的客厅里,与我们朝夕相处,它感受着我家的喜怒哀乐,经历着每天的日出和日落,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见证着陶娃的成长。每一年,我们都会撬一点,尝尝它的味道,看看时光给予它的是什么样的转化和味道,刚开始可能是涩涩的童年,就像陶娃刚刚进小学时的不适应,慢慢地,酣甜会从它的叶脉深处透出来,可能中间还会经历青春期般的热烈与苦涩,但我总相信,最后它一定会散发出迷人的茶香。

生命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以恋母始,以护子终,如同茶,七泡有余香。

房子

房子无须太多,够住就好。

如果某天需要,一定要在院子里种两株玉兰,

一株花大白色,一株紫红晕泽。

文|肖旻

电视人,在季节中散步

1

河边买鸭蛋回家,遇上难得的一场夏雨。风声大作,电闪雷鸣,雨色万峰来。仓皇奔走,在枫树坪的一处老屋躲雨。一时间,天地被雨水连为一体。盛夏的雨,不矜持,不做作,倾情而下,酣畅淋漓,连日来的闷热也被一扫而尽,可以尽情仰天呼吸。

丰子恺先生写《山中避雨》,有二胡可以拉,可以喝茶、听乐。而我眼前,檐壁上苔痕漫漶,地坪间积满雨水,听墙头潺潺水声,有那么一会儿,心中空无一切,别无杂念。像住在溪边,“雨急山溪涨,云迷岭树低”,有种古代山水画的情调与意境。想时光,若就此止住,多好。

是凹形院落,多年无人居住,但坪里还留有一棵参天的柚子树,缀满了钱币大小的青柚子。可以想象春天树上开满青白花朵的盛景,清香阵阵,最为袭人。碰到有风的日子,一夜过后,地面覆雪,静寂无声。记得从前的主人也是沉默寡言,专做木工,技术拔尖。几乎每家都要请他去做一套八仙桌椅,榫卯结构契合,桌边手工雕花,桌面光亮如镜,摆在堂屋,四壁生辉,俨然一户家庭正统、和谐的象征。后来手艺做到城里去,生意慢慢拓展,现开有三四间铺面,乡下房子也就闲下来了。

他家屋后原来还有一株老枫树。每逢深秋,一树紫红,朔风乍起,枫叶瑟瑟,可见枫球藏在其中。到春天时,还有未落下的枫球悬挂在枝头。枫球外形独特,又神秘,上面插满尖刺状宿存萼齿以及鸟嘴状花柱,除去后就是一带蜂窝小孔的圆球,像极了《星球大战》里的死星。

枫球有药性,幼时我全身长湿疹,奇痒无比,母亲便会到树下捡些枫球,用枫球掺艾叶煮水给我洗澡,洗过几次,湿疹即可痊愈。若想快些好,还可以吃枫球煮鸭蛋,但那时鸭蛋比较金贵。可惜在我念本科时,乡下的好些老树都被挖出,风尘仆仆入了城。老枫树也没能逃脱这一命运,不知现在身处何方。

有青柚子被雨水从树上打下来,骨碌碌地在雨水中滚动。我想,若是有个孩子,拾起一个给他,看他顽皮地闻一闻,我也会跟着莞尔一笑吧。

雨小了一些,但还在断断续续。“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屋前的稻田、水塘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前些日子跟朋友讨论退休后最想住在哪里。其实一直喜欢这样的老屋,周周正正,青砖黑瓦,绿树掩映,前有池水和稻田,更远处还有青山连绵、白云萦绕。一年四季,风雨霜雪,轮番光顾,兴味肯定不浅。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有很多的事物都可以让人安静下来,类似是枝裕和电影的感觉,清新、细致、生活化,不经意间在心底最柔软处感动一下。导演曾说:“停下脚步,挖掘脚下微不足道却更柔软的事物。”在四季流转中,互为表里,互为因果。

清风徐来,雨水散去。在一道彩虹下回家,步子也轻快起来,头顶还有一大块浅蓝的天空。中午做地皮菜炒鸭蛋、冬瓜蒸鸡块,以及苦瓜肉片汤。地皮菜是父亲从山里摘回来的,最适合母亲这类有中风病史的人群食用。父亲每隔一段时间会进山摘一次,问具体位置,笑而不答,担心讲出来,地皮菜就不会再长了。有些玄乎。

冬瓜蒸鸡块也是我自己琢磨的。前段时间浏览网页,恰好看到有家餐厅强烈推荐这道菜,我觉得有特色,也想仿制一回,看看味道到底如何。菜园有冬瓜从藤上掉下来,砸开了,不妨就试试。步骤不复杂,就是把鸡块腌渍后,平铺在冬瓜上蒸,和湘菜里的蒸肘子、蒸鱼头方法雷同。这回唯一可惜的是,第一次做,冬瓜切太薄,出锅时已经成泥,但香气还不俗。

饭后,就在堂屋的竹床上午睡。竹床,本是南方夏天用来纳凉的神器,纯竹制,单人床大小,床面由手指宽的细长竹条拼铺而成。新买来时,呈木白晕,与一次性竹筷的颜色相近,用上一段时间,则转变成暗沉的红褐色。从前,夏天傍晚,院落被井水清洗干净,竹床置于院中,躺在上面仰望星空,能够看得很远、很远。如今乡下人少纳凉,竹床也就慢慢被束之高阁甚至淘汰掉了。

昨日父亲从楼上取下,扛到井边又搓又洗,还用钢丝重新稳固了四个脚。我摆在堂屋后门,躺在上面,穿堂风吹过,慢慢入睡,仿佛又听到稻田里虫叫声一片,还有人在我耳畔嘀咕:“储水万担,用水一瓢;广厦千间,居不过一席;家财万贯,食不过三餐。”这种天,真是睡觉的绝好天。

2

办公室里的“90后”同事利用午休时间,在网上看楼盘。时光退回几年前,我也跟他们一样,参加工作不久,有一点点积蓄,在要不要买房的问题上纠结。也想学高晓松坚决不买房,生活就是诗和远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而且父母操劳了一辈子,他们的那点钱就留着安度晚年吧,别在购房上被子女一次性掏空。

若是真要买,也想靠一己之力买,捎带一点年少轻狂,慢慢干成大事。但房价不等人,虽然比起现在要便宜很多,可那时物价还不算高。周边朋友同事都在选房,各种讨论,各种憧憬,我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幻想自己也有套房子,地理位置优越,不用很大,灯光很柔和、很温暖,书房最舒适,三面柜墙都是书,靠窗有书桌和藤椅,窗台有纱帘,纱随风舞。

其实那会儿租住的房子就有这样的效果。书房有落地窗,太阳西斜时,阳光正好穿透整个房间。房子离当时所在的单位也不远,坐公交可以去大剧院。周末必有演出,印象深刻的是,跟父亲一起看过《宝岛一村》,讲述台湾“眷村”的流离与乡愁。至今还记得话剧结束父亲意犹未尽的样子,那也是我第一次带他看话剧。

从大剧院过去,便是图书馆,有看不完的书可以蹭看。图书馆前坪有花坛和水池,池边有一排白玉兰,似乎一年四季都在绽放。可以在图书馆待一整天,楼下还有餐厅,有简餐提供。若是想吃特色菜,又不嫌麻烦的话,可以走出去,不远就有好几家特色湘菜馆,菜式丰富,厨师踏实。每次都羡慕在这条街上的住户,繁华与宁静兼得,人间烟火亦是动人。

也许是在这样的现实催化作用下,更加幻想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落地窗,并与书为伴。于是,慢慢看房、选房,再后来咬咬牙,买下第一套房。交完首付那天出来,我所有的银行卡刷得一干二净,在马路边上抽烟,觉得责任很重,但心情很轻快。跟《蜗居》里的宋思明一个心态:“通往精神的路很多,物质是其中的一种。”不是鼓吹每个人要买房,只是建议:若定居在二三线城市,攒够首付钱,可以考虑靠自己买房、还房款。

虽然每月要还贷,虽然可能只是一小户型,虽然还有其他很多有意思的事情要花钱做,有各种各样纠结的理由,但是,买下来,人也并不会因此犯怵,反而有刺激到工作的动力、生活的动力,锻炼个人面对问题、困境的品性与意志。

我当时的首付没有跟父母要,是自己省了两年的积蓄,以及东拼西借的。接下来的一年多,也进入了上班、兼职、还银行贷款以及还他人钱的生活模式。回想起来,日子真的有点苦,节衣缩食,别说吃哈根达斯,就连吃块德芙都觉得奢侈,与辛苦的北漂并无异样。但也正如孟子在《滕文公上》所言:“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去一同事家做客,他新搬进去不久。小户型,两房两厅,装修由他一手设计与操办,施工则请的熟人。房子带有浓郁的北欧高冷风,简约,巧思,原木色调为主,又有复古的壁画点缀,以及活泼的家具配饰,像大雪无痕一般充满安静的力量,又像是在冷酷仙境历经一段魔幻之旅。主卧的整面墙,是他自己手绘的森林、麋鹿和古堡。在这样的氛围中睡觉,应该会觉得一生也格外宁静与悠长吧。佩服他的实操能力。

吃饭的碗,也是精心挑选的,每个碗都不一样,绝不雷同。甚至有的是专门去铜官窑烧制的碗,不用花多少钱,但花了不少心思。他说,本想在二十七岁前去一次冰岛,可惜买了房,要还贷,只好延期。但是,房子可以花心思,弄成喜欢的样子,可以用这样的碗,可以在卧室绘画,可以敲掉空心墙,安上白色的玻璃砖……因为这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的乐趣。

不免想起亦舒在《流金岁月》中说过的一句话:“无论做什么,记得为自己而做,那就毫无怨言。”

3

往返城市、老家两地的中巴车上,多是上了年纪的长辈。年轻人返乡基本上都开私家车,比较少挤中巴。进城的长辈衣着朴素,大都肩背编织袋或者布袋,袋子里是腊鱼腊肉,或者时令果蔬,有时甚至是探出脖子的鸡鸭,想必大都是往城里的子女家中搬,等返乡时则行李清空,如释重负。

上回在中巴车上见到一位左手抱着孙儿、右肩挎着大包小包的阿姨上车,右手还提一个混装着白米和鸡蛋的大塑料瓶,瓶子切口用透明胶粘得牢牢的。孙儿虎头虎脑,干干净净,用天真无邪的眼睛打量着车里的世界。售票员扶阿姨坐好,问她带孙子累不累。阿姨一脸笑容,说:“很听话,很好带。若不是送进城打防疫针,估计我都可以把他一直带大。”

对父母一辈而言,还可以为子女做些事情,还意味着自己不曾老去,是甘心情愿地付出。中巴车很快上了高速,现在从乡下进城的时间大为缩短。车窗外,是鳞次栉比的乡下楼房,以及沉稳静谧的青山。心中念起一件事,就是这些年,乡下的房子越建越高了,越建越好了,可人气却越来越淡了。

在乡亲家做客。三层洋楼落成,外面有罗马立柱,门楣上还有欧式雕花,墙面镶嵌着瓷砖,屋顶铺着琉璃瓦。走进客厅,宽敞而明亮,喷金的墙面、大红的地毯以及褐色皮沙发、超薄曲面彩电,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入了某个山景豪宅的样板房,好不气派。

不过,这样一栋房子,平日里就住着两位老人以及他们念小学四年级的孙女。活动范围仅限一楼,顶多在二楼阳台晒晒干菜,或者酸枣粑粑。当然,二三楼也还没有装修,摆着旧时老床,供儿子儿媳过年回来住几天。房大不聚气,多少显得有些空荡与冷清。

如今乡下有很多这样的房子。拆掉被炊烟熏黑的老屋,在地基上重建新楼。出发点没有错,但风气有些过度,很多可能是在外打零工、跟人借钱回家建的房。哪怕是个空架子,也必须建起来。不单房子,还有车子要求,过年回家不开车,似乎也没有返乡的勇气和腰板了。攀比之风日益盛行,令人唏嘘。

还是怀念老屋的一砖一瓦、一窗一门、堂屋的天井、斑驳的围墙、幽深弯曲的巷子,以及墙根、门洞、大树后面一切可以玩捉迷藏的地方。那时候房舍不大,但人们走门串户还很经常,夜间灯火点点,看着也好温暖。不比现在,过了晚上十点,乡下就已进入睡眠状态。

万籁此俱寂,是有安静的好处,但也绝不是看着它冷清、老气的样子,而是希望它恢复并保持生机的盎然。以上是内心的一些感慨。

另外,在我还完第一套房子的贷款后,一直没有继续购房的欲望。房子无须太多,够住就好。如果某天需要,倒是想把家里的小院子重新规整一下,将床铺和浴室弄得再舒服一点。一定要在院子里种两株玉兰,一株花大白色,一株紫红晕泽。等开春,刻玉玲珑,吹兰芬馥。

中年以后的男人

我就这么到中年了,

还没有准备好,它就来了,开始有些伤感又有几分随风自然。

很多事,由不得你拒绝。

文|吴玉快

一脚文艺、一脚生意的游荡者

前些天儿子突然和我说:“爸爸,你三十五岁了,要珍惜最后一年的青年期,过了三十五岁,你就是中年人了。”这句话,这几天老在我耳边回放,我不知道他是哪里听到或看到的这个理论,只是望着眼前的他,已少了很多稚气,有了大男孩的些许沉稳。

从来没有意识我真的已经到了中年,最近我还在网上拍了一件“此账号已被封,内容无法查看”字样的个性T恤,这分明还是年轻小伙干的事。

儿子今年十岁,可以和我交流很多了,一起打球,一起看电影,一起看书,并且有一次和我说班里谁和谁是一对,做羞羞的事,当然这个年纪还只是会玩亲亲而已。我似乎真的突然迷茫,男孩初长,猛然,我们已经可以勾肩搭背,我就这么到中年了,还没有准备好,它就来了,开始有些伤感又有几分随风自然。很多事,由不得你拒绝。

最近生了一场病,一个月瘦了将近10斤,甚至有个阶段是每天连续去医院。在一次凌晨两点时,疲惫的医生严重警告,我这个快到中年的人,再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喝咖啡,不然以后老了很可怜。当然医生是擅长把问题讲得更可怕一些的,这个医生还是不大不小的姑娘,居然也说我快中年了,出于对女性的尊重,我开始重视她的话。

确实这十来年在外面打拼,付出了很多,很多时候工作没有节制,熬夜,喝酒,落下了很严重的肠胃问题,有时,在病痛发作时只有自己坚忍切身的惊慌和无助。

这段时间我开始每天早上起来刷完牙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温开水,推却一些应酬和安排,坚决不喝酒,晚饭后去散步走路,并且坚持了一个多月,感觉非常良好。混入大妈大叔的人群,连广场舞的几个基本动作也快学会了。偶尔下雨走不了,就开始有些不自在,摸摸肚子,好像哪儿都不舒服。不管这些对我的身体有没有用,我慢慢建立了一个生活规律,看似只有中年人才有的生活状态。

我有几个固定的老男人局,每年六七月大家一起吃饭时,都会聊到高考和中考,聊自己的孩子,也聊别人家的孩子,聊去哪个学校上学、怎么才能考得好。起初我是拒绝这般无趣的,一群男人不好好聊风花雪月,聊什么屁孩?今年我就特别认真听了,儿子下半年就上四年级了,初中就在眼前,我一一详细咨询了各位有经验的比我还大的中年家长,就差掏出本子记下来了,感觉有点像给找不到老婆的儿子挑媳妇那种精神状态,这大概也是中年以后男人的基本形象吧,关注的目标慢慢开始转变。

人到中年是个很扭捏的事,在梳理我的中年特征这会儿,刚好电视上在播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的晚会,那些明星怎么能二十年不变?于是顺便给自己来了个美颜自拍,“我才没那么老呢”。端详一下照片,老怀安慰地自我陶醉,然后删掉,并没有上传朋友圈,此时我拍的T恤也早已经躺在桌子上几天,我并还没穿过,应该只能当睡衣了。

说到朋友圈,年轻时我疯狂发过MSN,博客、微博、微信也是发得很勤。在一年前,某个感触点,突然就没了心思,微信朋友圈开始许久没有什么更新,大都是交差式发一些业务上的状态,关于生活和思想的都慢慢藏了起来,开始懂得,世界是自己的,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没那么多观众的,都是内心剧,而不是公开演出。去书店看书,不再拍个封面,配上“书店,让脆弱的人性无所遁形”,不再在下雨的天拍敲击在车窗上的雨点,配上“雨恨云愁”,而是更安静地去看着这一切变化和过去。

三十岁时,我曾写过《三十如花》的生日感言,还以文艺的方式抒发了自己的青春可以轻狂,可以肆意,可以妄为,但那时也有三十时的困惑,希望偶尔有点浪花又希望波澜不惊,充满矛盾的多愁善感和怀疑人生,时过五年,这种矛盾已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时有时无的孤独感和幸福感交错,有欲言又止的孤独,有不言不语的幸福。

张爱玲在《半生缘》中提到,“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周围都是要依靠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现在,我还没完全明白我的孤独感是不是张爱玲说的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只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作为女人如此懂男人的内心,必然有很多男人倾诉了他们的孤独感。

我不担心现在的孤独感,怕是四十不惑或五十天命时,儿子不在身边,远走他乡学习,生活去了,现在所谓的这种孤独,我想,应该就是变成孤老了。

唉,中年以后的男人真可怕,还是那么多愁善感。

还好,我还没发福,但需要偶尔给心灵打一剂玻尿酸。

夏夜蚕语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的那句诗:

“唯有故乡喊我,我才会将整个灵魂转过去。”

如果说故乡是地理坐标上的概念,说明它即使改变也不曾消逝,

那暂时离开怎会有这般莫名的伤感?

文|朱华丽

思乡客,写作者

今夜,月影扶疏,星光暗淡,江风在夜色的掩映下轻轻吹过埭旁的窗口,带来江水的味道,与儿时一样。但我心里是孤独的,这熟悉的一切也许要离我远去,不再回来了。

这栋我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将要完成它最后的使命,成为城镇化进程中的一个浪花。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拆迁怎么激不起我心头一点涟漪?似乎没有膜拜的喜悦,也没有痛彻心肺的撕裂。一缕又一缕丝线——像小时候家中养的夏蚕吐出的丝,无声地把心一圈圈地包围,直到透不进一丝光亮,想着破茧逆袭,结果难逃烘干的命运。

此时此刻,同样在这间屋子里,同样静谧的夜晚,唯独不同的是,那时,我每晚听着夏蚕咀嚼桑叶的沙沙声而眠,一家人静待它们吐丝结茧,而此刻我希望过些时日大腾房的一刻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甚至,开始怀念儿时最痛恨的夏蚕,因为每年养蚕开始,从一袋黑芝麻般的蚕卵开始,随着它们日益长大,从小蚕匾到大蚕匾,再挪到地上,噩梦来临,意味着一个月后我将把我的房间腾出来给它们结茧用。

我家住在埭边,故名占家埭,那一带的村子好像都带着“埭”字——谭家埭、车家埭,宗族姓氏加上中间一个“家”,尾巴再草草地跟个“埭”字,就把村坊的名字确立了,看似草率,实则寄托了埭边百姓的敬畏和热爱。埭是土垒成的水坝,《晋书·谢安传》里这样描述:“及到新城,策埭于城北”。每年雨季,我们家边的坝可以阻挡浦阳江潮水的入侵,虽潮不及钱塘江,也足以令人生畏。埭边上的名字因此而来,算是浦阳江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屏障。每年六七月梅雨季节,经常出现塘坝坍塌的事情,雨水肆虐的季节,湿答答的晚上村民们都提心吊胆,一旦有塌方的危险,村里管事的就拿着木棍和洋铁脸盆,挨家挨户地敲:“救塘啦,救塘啦,起来救塘啦。”雨水声声的夜里,每个男丁都在黑暗中竖着耳朵,一旦有任务,几分钟就能集成一支“救塘小分队”。他们心里惦念着一两亩地里头随时可能遭殃的庄稼,还有一种朴素的仪式感——在漆黑的雨夜,共同守卫江塘。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守卫成功,但也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的,遇到几年几十年难遇的大暴雨就说不好了,一村的男人光着膀子忙乎到半夜,结果土塘还是坍了,一时间水流汹涌而来,救塘的人得急速撤离。据我爸回忆,有一次土塘坍塌,我舅当时挑着两篮菜,一个不留神踩了个空,脚滑到了沟渠里。回头望着漫过来的洪水,愣在那边,我爸急着吼着:“扔了担子,赶紧跑。”这种记忆像潮水涌过眼睛,退潮之后在心中留下了斑驳的印记,这么看来“沿江人家一夜穷”并非空穴来风。

浦阳江边的作物如果遭遇洪水,不管是白菜还是水稻,被淹没之后基本上是没什么活头了。1978年前后,为了开发沿江一带的经济,也为了应对经济作物被潮水淹没的危险,浦阳江边人家纷纷开始种桑养蚕。而我,对蚕的印象,也从几年后的家里开始……

头几年家家户户、村村寨寨养蚕,仿佛那是听从号召浦阳江边农民勤劳致富的唯一出路。我爸那会儿在镇上的供销社工作,供销社下设蚕茧收购站(以下称茧站),主要为坎山丝厂代收蚕茧。每次到收茧的时节,爸爸就得去那边忙活,他是站里的主检测员,配有两名副检测员。一个茧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里面有一个四五百平方米的烘干兼仓库,幽深寂静,说个字都有回音,是我又想去又害怕一个人去的地方,小时候不知道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是什么东西,我心里惧怕这么多的蚕蛹的尸体会不会有魂灵。它们结完茧子,还没等破壳而出那天就被活活烤死了。几乎每年都要去那儿混一段时日,后来我对书本上“春蚕到死丝方尽”心底存疑,它的死并不是因为“丝方尽”,是不得已的命运,像很多人一样,这是后话。唯一的一间财务室设在仓库对面拐弯处,仅六七平方米,容不了几人,也不需要多容人,除了扎堆卖茧的那些时日,平日里倒也不忙,我印象中每天都把笑叠起来的王阿姨,慢条斯理地算账,特别优雅,全然不顾柜台边上吵吵嚷嚷的那些人;财务室隔墙就是爸爸待的检验室,兼接待前来卖茧的茧农,窗口又长又大,里面的人分秒必争地检测,根据茧的光泽、厚度、重量分辨好坏;外头的人时不时把脑袋伸进去,询问质量的优劣。每次,看着窗口一边满头大汗、皮肤黝黑的茧农焦灼地等待审判结果的时候,我心里暗想,我以后一定不要养蚕,太苦了,做什么都好,反正不要养蚕。

说养蚕苦,确实是,特别是夏蚕,而且这种苦还带着“牺牲”。我们村分发蚕卵的任务交给了我爸,刚开始养蚕的人家挺多,慢慢地,很多人嫌苦还不赚钱,除了春蚕、秋蚕,夏蚕是定然不想养的,宁可把田间的桑叶荒着。作为检测员,我爸每次都要养一点,估计是想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受苦的当然连带我们。到后期,随着蚕群体积的庞大,为了给它们最舒服的环境,我和弟弟做出了“牺牲”。它们霸占了我仅五六平方米的房间,开始肆无忌惮地嚼嫩绿的桑叶,细听还有沙沙声。

夜晚万物俱寂,唯有它们是有声的。当时,我小小的心里对它们怀着痛恨,不仅是因为它们让我腾出房间给它们做茧,我们家乡管这叫“上山”,更是因为有了它们,家里无法点蚊香,每天晚上贪凉的我和我弟都争着紧贴着床沿边的蚊帐吹电风扇,一早醒来,一条腿上一排蚊子包,诉说着前一晚那群蚊子来喝过这小孩儿的血。小学作文课上,老师让我们写“我将来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我曾写下:“我希望夏天可以点蚊香,我希望不要停电,我希望蚕宝宝把我的小房间还给我……”

今晚,我睡在整夜冰凉的空调房里,插着电蚊片,却开始怀念儿时的夏蚕,它们虽然霸占了我的房间,约莫个把月后还是会原封不动地交还与我。可是,再过些时日,我就将卷起铺盖挪地方了。与那时不同,这一次将会何日再回来,即使回来还是原来的那个小房间吗?那满地啃噬嫩叶的夏蚕,你是否知道,当你吃得饱饱地攀上我们用清香的稻草为你编织的蚕山,把自己束缚在一只茧子里时,你已是我年少时心底一个深深的印记,若干年后,当我面对挫折和困难时,抚摩这个印记仍能浅浅一笑。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的那句诗:“唯有故乡喊我,我才会将整个灵魂转过去。”如果说故乡是地理坐标上的概念,说明它即使改变也不曾消逝,那暂时离开怎会有这般莫名的伤感?故乡,是一头的我望眼欲穿另一头的老街景象,田地的春意,河流的交错,屋瓦上野草;故乡,是看着屋子里一屋的蚕宝宝,纺着稻草香的蚕山,是心里百转千回的回忆;故乡,是农闲时,在这被连根拔起的香泡树旁,一群扎着麻花辫的村妇在石臼旁高声大笑着搡年糕。有点模糊了,我揉揉眼睛:是几个婶子和我妈她们在搡年糕,几个三四十岁的女子围着一个几百斤的大石臼,全神贯注着盯着里面粉糯糯的年糕。她们轮换着,说笑着,我喊了声:“搡好了吗?”她们似乎没有听见一样。

此时醒来已是半夜,外头夜深着。窗外,星光下、蛙声里停工的挖掘机歪斜在地里,几棵影影绰绰的元宝树在黑暗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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