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桃坐着军车从战场上撤回上海,爱琦陪着他一起回来。这个有半年没看到的绸布店学徒变成了米贩子,差一点被枪毙。车回到兵营,爱琦揪着关桃一路回到了自己在杜美路的家里。孙太太有些惊讶,但是军人家庭这种事情见得多,倒也没多想。
关桃洗完澡,穿了孙亦元的旧衣裳再出现在眼前时,让孙太太有一丝恍惚。每个人都是年轻过的,现在已经谢了顶,有了眼袋,脸上的各种线条纷纷坠落下来的孙亦元,当年第一次站在她面前时也像眼前这个20不到的年轻人一样气度不凡。岁月匆匆,儿女长大了,他们正慢慢变老。
关桃洗澡时,爱琦向母亲大致讲了一下关桃的来历,孙太太知道了是龙华读书时的同学,再看到关桃,孙太太像看到了其中款曲。孙太太这个时候考察女儿与任何一个男孩的关系,一定会考虑到这个男孩成为女婿的可能性。
关桃有些拘谨,他与爱琦熟悉,甚至已经有了一点亲昵,但却是第一次见孙太太。走到一栋陌生房子里头来,加上孙太太的身份,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见过一点世面,平静了一下,略略鞠躬,有些腼腆地叫孙太太:“孙妈妈,打扰了。”
孙太太正思忖着怎样和客人打招呼。她既看出了一点苗头,拿捏分寸就相当重要,但一声“孙妈妈”还是让她觉着始料未及的柔软,她答应道:“哎呀这孩子,这么客气。坐坐,过一歇让张嫂弄点吃的。看这战事把你给弄得!回来了,就不怕了。坐坐坐。”
天不热,又不是吃饭的时间,孙太太吩咐在花园里摆了桌椅,铺上桌布,大家坐到了外头吃点心。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杯盏和食物上,树叶摇动,有些晃眼。关桃坐在爱琦旁边,闷声不响地吃了一些点心,喝了几口红茶,只在孙太太问话时才答几句。爱琦的弟弟孙淳轩还在念初中,白白净净的,戴着眼镜,坐在关桃对面,和一只德国牧羊幼犬玩耍着,一声不响,眼睛一会儿看看关桃,一会儿看看姐姐,抿嘴笑笑。爱琦被他笑得心虚,问:“贼塌兮兮的,笑啥?”
“我不笑,你要我哭咯?”淳轩做了一个怪面孔,伸了舌头,干哭了一声,弄得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孙太太讲:“轩轩,客人面前要有规矩啊。”又对关桃讲:“小关先生,吃啊,不要客气。这些天打仗,市里也受了影响,街上点心的花样也少了。喏,这只栗子蛋糕,还有哈斗,我看你都没吃呢。”
关桃回道:“谢谢孙妈妈,我不客气的,已经吃很多了。”关桃不敢吃得太多太快,怕吃相难看。
佣人送来一壶咖啡,爱琦问关桃:“桃子,换咖啡吧?”
关桃讲:“我不吃,吃不惯。”
孙太太讲:“你可以试试的,这是南美洲进来的好咖啡。”
于是爱琦就给关桃倒上了咖啡,讲:“多吃几趟,会有瘾的。”关桃也就不再推辞了。
孙太太又问:“小关先生今后有啥打算?”
“我想今朝先回米铺去辞掉工作,回去看看爷娘,以后寻个其他事体做。米铺我不想做了,我老想起那两个一道出去的人,他们死在我眼前。”
“你不必今朝就回去吧?”爱琦想挽留关桃住上一两天,家里房子大,多住一两个人没有问题的,再说关桃刚刚经历了生死。
但孙太太用眼神制止了她。
关桃不知是见了还是没见孙太太的眼神,对爱琦讲:“还是早点回去好,已经很麻烦了。这趟幸亏有你,不然我已经死在外头了。”
“呸呸,不吉利,不许再讲!”爱琦也不再坚持。人既然已回来,早晚总是可以碰头的,再说,母亲是不赞成把关桃留下的。母亲总有母亲的道理,她一个小姑娘留个男孩子在家住总是件不寻常的事情。
孙家住一栋两层楼房子,正面有一个高耸的红瓦尖顶,尖顶下一层阁楼。进大门,右手是客厅,客厅往里,是餐厅,大门左手是孙亦元的办公室,孙亦元在家里时偶然跟人在办公室谈事情。餐厅对面有一间起居室,起居室里有一个大壁炉。房子的西面是车库,东北角上造了厨房。花园不大,但收拾得齐整妥当。草地上有一颗壮硕的香樟树,草地四周的小叶黄杨修剪得颇为齐整。与邻居的分界处种了两排冬青树,还有几颗柏树。孙亦元好几年前买下了这栋房子,是他一笔很成功的投资。现在要在这个地方再买一栋这样的房子,多出几倍的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了。当年队伍到了上海后,同僚们纷纷在上海置办房产,但孙亦元手头没那么多钱。正烦恼时,查到了一批私烟。从鸦片买卖抽水是浙军的一笔大收入,绕过护军使署买卖烟土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批货的数量是如此之大,可以想象其背后的主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孙亦元把这件事情压了一下,暂且隐而不发,果然等来了沪上一位颇有名望的大佬的中间人。对方开出了足够有吸引力的价码。拒绝,将私烟上缴,是不是有好处姑且不论,坏处很明显,从此他的家人在上海就没什么安全可言了。接受对方条件,在神不知鬼不觉时掐断一切线索,孙亦元还可以交上一个在上海树大根深的朋友。前后左右分析,权衡利弊,孙亦元接受了对方的条件。
现在,树倒猢狲散,督军将军们都进了租界或出国宣布下野了,孙亦元也收山了。好在手头有本钱,过日子绰绰有余了。孙亦元很庆幸当年的决定,让他不必为了今后的生计而烦忧。
关桃走后,孙太太装作不经意地问爱琦:“你刚刚讲这小伙子以前还在绸布店学过生意?”
“是呀。姆妈你不晓得他在绸布店里的那个样子,真滑稽,他有个绰号,关一刀!”
“啥叫关一刀?”
“关一刀都不晓得?就是每趟开料之前,他会耍剪刀,然后‘唰’一下子,布料就开好了。”爱琦边讲边模仿关桃耍剪刀的样子,几乎手舞足蹈。
“嚯,这么神!就是吉祥街上那个绸布店?”
“喔唷姆妈你还记得这桩事体啊!对,那时候他是在那里做的。”爱琦想起当初对母亲是撒了个谎的,脸红了。
“你现在准备拿他怎么样?”
“没怎样啊,他是我同学嘛。”
“你同学多了,小学同学我看你大多没啥来去的,中学也就那么几个,为啥这个特别一点?”
“我啥地方对他特别了?正好在前线碰到,难道我要看着他被枪毙?”
“不是讲要看着他被枪毙,你刚刚还想留下他的吧?”
淳轩正在旁边玩一个铁皮鸟,他上足了发条把铁皮鸟放在茶几上,铁皮鸟就嗒嗒嗒往前移动,翅膀一开一合的,这时突然冒出一句:“She falls in love.”
孙太太没听懂,加上铁皮鸟的声音,不知道儿子讲了什么,但爱琦是听得懂的,她拿起一个靠枕扔过去:“我让你瞎讲八讲!让你瞎讲!”
孙太太看着姐弟俩,问儿子:“你刚刚讲的是啥意思?”
“姆妈我念书呢,念英文呢。翻译到中国话的意思是乌龟对绿豆,懂了吧。”
爱琦在沙发上到处找靠枕,嘴里嚷嚷:“轩轩,你还念书?你这么大了还这么幼稚,还玩这些小孩子的玩具!你再敢瞎讲,再敢瞎讲!”淳轩一溜烟跑上楼梯躲进自己房间去了。
孙太太接了儿子的话头,讲:“上海这地方自由恋爱,但爷娘也不能啥都不管的。上一趟卢家姆妈过来,看到你,对你印象蛮好的,她们屋里的二公子比你大两岁,我看就蛮合适。”
爱琦回道:“哦哟,讲啥呀,我还在念书呢!卢家二公子,就是面孔长得像塌扁夜壶一样的那个?姆妈,求求你,你还是不要管这桩事体。你喜欢这只阿木林你随便送给别人去,不要塞给你女儿好不好?”
孙太太被女儿说得笑起来,卢家二公子确实长得不好看,但女儿的话也过头了点:“哎你那个学堂就教你们这样子讲话的?那你欢喜这个学徒,卖相是好的,其他啥都没的。你过些日子还要出去留学的,你们立在一道,像腔吗?结婚过日子,讲究门当户对,不可以头脑发热的。”
“我讲我欢喜他了吗?怎么就结婚过日子了,就一套一套来了呀!”
“没啥事体最好,我是提醒你。照道理这小伙子看上去不错的,但这种事是要想想好的,我是你亲娘才告诉你这些。”
“晓得啦,亲娘——真啰唆!”
在楼下竭力否认了母亲和弟弟指控的爱琦回到自己房里,把从龙华寺偶遇后的事情回放了一遍,如果讲龙华寺的碰面多少可以解释,但在前线的相逢却真是不可思议。旁人看来,是爱琦救了关桃,在爱琦看来,却像是冥冥中有人把关桃推回到了她的身边。人总是有些迷信的,恋爱中的人更加迷信,容易把偶然看成天意。半年前到吉祥街找关桃买布,闻着关桃身上的味道,爱琦觉得眩晕,不能忘怀。后来爱琦没想好理由就又去找他,是因为怀念心旌摇曳的神秘感觉。然而,关桃消失了,她失落难过了很久。如果这不是喜欢,爱琦自己都不相信。但她又对娘竭力地否认这份喜爱,毕竟,豪爽的爱琦也是少女,少女面对朦胧的感情恐怕都会羞涩。
关桃回到米铺已是傍晚,赵老板看到关桃,要跪地拜谢,被关桃挡住了。没有关桃,赵老板已躺在远方的一个乱坟堆里了。爱琦是关桃的救命恩人,关桃是赵老板的恩人。老板娘也拉了三个小孩过来,跪下谢关桃的救命之恩,又被关桃拦住了。
此时赵老板觉得关桃天赋异禀,在他觉得必死无疑时还能从容不迫地吃上一大碗断头饭,在被孙爱琦救下后,还能够想着把其他人也救出来,这样的人,必当另眼相看。
关桃讲自己要辞了这里的差事,赵老板讲:“那是自然,我虽愚笨,但也能看出关兄弟不是久居人下之辈。”
关桃忙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自己老想着两位死去的兄长。”
赵老板讲:“关兄弟如此重情义,赵某感佩于心,没齿不忘!”然后他拿出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全数银元推到关桃面前,讲:“兄弟,救命之恩,难以报答,这一点点你权且收下。”
关桃不肯收,赵老板坚持要关桃收下:“兄弟,倘使你不收,赵某必在此长跪不起。”
钱失而复得,加上讲好的分成,赵老板多少要分给关桃的。最重要的是,和命相比,这点钱不值一提。经此一劫,回到亲人的身边,身外之物对赵老板就不重要了。
推脱不过,商量下来,这笔钱分成三份,关桃收一份,另外两份,寄给那两位死去的伙计家里。关桃正好受了余世聪临死前的托付,就自告奋勇把那一份钱由他带去。
关桃离开了米铺,回龙华家里住了几天。他没告诉爷娘死里逃生的经历,怕他们为自己担心,从此不让他再出去。与他一样大的小兄弟大多留在家里种田,但关桃已不可能回到这里和他们一样生活了。他给了爷娘一些钱,告诉爷娘自己已经离开了吉祥街,找了一件新的事情做,是一家专门批发外国进口布料的公司,工资要比在协隆高很多。而离开邱老板是因为邱老板另招了徒弟,人有些多了,所以希望关桃自己走的。他觉得唯有这样的解释才可以让关炳生接受他离开协隆的事实。关炳生一直记得邱老板请他在老正兴吃的酒,所以经常叮嘱儿子在吉祥街好好做,现在听儿子讲离开了协隆,就很不开心,觉得儿子有忘恩负义之嫌。邱老板让儿子离开这个事实让关炳生很难过,这说明儿子总归是有地方做得不好,以致邱老板不要他了。但既是生米做成熟饭,儿子又给了他们钱,让他觉得儿子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差事做,有出息了,心里多少好过些。那么短的时间赚来不少钱,也没乱花钱,这一点使得关炳生开心,儿子养出头了。
关桃去了一次嘉善,找到了余世聪家里。那是三间草屋。远远的,关桃看见两个半大的孩子正在帮着父母做农活。他不舍得将实情告诉余世聪爷娘,只讲是余世聪托他带了些钱回去,代他看看爷娘。余世聪的爷娘比关桃爷娘年纪大一点,四十多五十不到的样子,膝下还有一儿一女,看到儿子托人带钱回家里,开心得不得了,一定要留关桃吃饭,关桃陪他们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要告诉他们余世聪的近况。这毕竟是余士聪几年不吃不喝才能积下来的一笔钱,突然让一个人陌生人带回家里,余家爷娘总要多问几句。关桃开头还能够说几句,但胸口一点一点透不过气来,突然不讲话了。余世聪的父亲问:“关先生,怎么啦?”
关桃推了碗筷,“扑通”跪倒在地,涕泪齐下,告诉了余士聪爷娘实情:他们的孩子,已经埋在了百里之外一片陌生的荒地里。
天色不早了,关桃还要赶上夜里回上海的班轮,匆匆与哭作一团的余家老小道了别,走向几里路外的码头。上得船来,夕阳在地平线上,云挡住了一部分光线,散出来的光线落在摇摇晃晃的水面上,血红血红。关桃闭上眼睛,好像看见血正从余士聪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像眼前的一江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