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琦再次来吉祥街时,关桃已离开了。没人知道关桃去了什么地方,问老板,乌里麻里讲不清楚,只说是关桃自己离开的。爱琦觉得失落和怅惘。上海这么大,找一个人是大海捞针。邱老板对她的态度还是客气的,但也远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热情。
天气暖和了,法大马路上的梧桐树长出嫩叶,整条马路看去,天空里,细碎的嫩绿点缀在碧蓝上,路两边是各种颜色的楼房,油画一样斑斓。爱琦走在人行道上,在这幅画里黯然。车水马龙,但每座房子都很孤单。风吹起,吹碎了树上的悬铃,落下橘黄色的粉末,落在头发上、脖子里,吹入眼睛,弄得人心烦意乱。
邱老板心情复杂。已经许了陈家的女儿在店里与学徒做出这种事情,传出去,陈家是会退婚的。邱老板想都不敢想,这不但关系到婚姻可能带来的好处,也关系到邱家的脸面。但邱老板是喜欢这个学徒的,这个“关一刀”正给店里带来实实在在的生意,以后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他想把他留在店里,甚至,也不是没想过把秀珍嫁给关桃。关家是农家,本分人家,女儿跟着关桃,不见得会吃苦。如果邱老板只生了女儿,邱老板大概会把秀珍许给关桃,将来这个女婿可以撑起这份生意,但他有了儿子,那邱家的产业就是邱家的,他必定留给儿子。再说,和陈家比,关家什么都不是,所以这个学徒肯定是不能留了。
关桃不为自己辩解,辩和不辩,他虽然年轻,也明白没什么两样。第二天早上,关桃到楼上,老板坐在八仙桌边闷声不响,老板娘阴着面孔,头转到一边看着窗外,两手交叉在胸前。秀珍被关在自己卧房里,关桃听见了里头抽泣的声音。关桃跪下来,一个头磕到地板,然后站起来,转身走向门外。
“慢!”邱老板发了一句话,把五块银洋放在了八仙桌上。“这是你的工钱。跟你爷讲一声,不是我不想留你,是我不能留你。”
关桃和邱太太都有点意外,邱太太抢先一步拿走了三个,只剩下了两块银元在桌上,对着邱老板问:“你啥意思,天上吹钞票来了是吧,讲讲看,外头养了几个?”邱老板看着老板娘,想发作又不敢,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老板娘又对关桃讲:“我们对你不薄,你却存心来害我们。学拆白党是吧?看上邱家的钞票跟姑娘了是吧?你照照镜子,你配吗?”
关桃本来是不想说话的,但这几句话太重了,他收了脚步,想说些什么。邱明远也知道老板娘的话过头了,怕吵起来,话越来越难听,被街坊邻居听笑话,从桌子上拿了两块银元塞到关桃手里,把关桃挡住了。
关桃用三年的时光换来了两块银洋和做生意的本事。他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愣头愣脑的关桃了,他已经是学会了察言观色、退让隐忍甚至虚言奉承的“关一刀”。秀珍这件事情上自己虽没做错,但他知道师傅很难做。师命难违,师傅这样说了,他只有接受这一条路。拿着铺盖卷,他找了个客栈住下来。他不敢回龙华,被师傅赶出门是件没面子又讲不清的事,他觉着没脸去见爷娘。他感觉到空茫茫的,龙华他是回不去了,吉祥街也要离得远远的。邱老板的两块银洋暂时没让他流落街头,但撑不了多少日子的,他一定要找一个事情做,让自己能够活下去。他离开法租界,跑到公共租界去找事情做。他觉得自己当了三年学徒,一身本事,要找家洋布店做做还是容易的,但兜兜转转,才知道要找到一个差事做是不容易的,一般的店铺没保人或者熟人介绍很难进去。过了几日,身上买大饼吃的钱也没了,阴差阳错,看到一家米铺找伙计,想想做本行是没希望了,就走了进去。老板正好缺人手,看小伙子人精神,算盘又打得好,也不很计较工钱,就把他留下了。米铺的工资少点,但关桃总算有份工作养活自己了。
他回了趟龙华,瞒过了离开吉祥街这一节,只讲一切都不错,爷娘接了几样儿子买回来孝敬的东西,开心得不得了。但关桃没敢去看孃孃,怕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她。
忙忙碌碌,日子过得很快,关桃逐渐摆脱了被邱老板赶出门的郁闷,重新开朗活泼起来。一起工作的店员里有一个叫余士聪的,比关桃大了两岁,对关桃蛮关照的,两个人的住处租在了一起,成了好朋友。
到九月,租界里突然涌进了许多逃难的人,报纸上讲,浙江和江苏两边的军队在上海外围打起来了。
原来,大上海都市区除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两块地方,租界外围这一圈也叫上海,就是所谓华界,比如龙华这样的地方,行政区划上叫做中华民国江苏省上海县,但驻扎在上海县的军队却效忠于浙江督军卢永祥上将,就是说,护军使署名义上是江苏的,实际上里面的人都是浙江的。孙爱琦的父亲孙亦元将军驻扎在江苏地界,但听的是浙江命令。枪杆子里头有钞票,上海是江苏省的,但钱都归了浙江。没办法,这就叫军阀割据。如果是小地方也就算了,但上海是亚洲第一大城市,人口庞大,工商业发达,财税收入雄踞全国之首,其他几个大城市加起来都不及一个上海。米行的赵老板讲:“这还是明面上的,晓得吧?暗地里,每月流经上海的鸦片收入就能养活几个师的人,所以浙军卢永祥独霸上海财政收入,当直系的江苏是洋盘,直系实在胸闷,一直要寻机会校浙江的路子,把账算算清爽。”
卢永祥有个儿子叫卢小嘉,是上海滩有名的花花公子。卢小嘉除了花天酒地,还喜欢看戏,喜欢捧角。江苏督军齐燮元的儿子齐崇麟却也有同样的爱好。他住在南京,偶尔来上海,但有一日两人却不约而同去了上海共舞台,台上名伶唱到高潮时,卢小嘉一阵喝彩,旁边众人齐齐附和,想不到另外一个角落却喝出一声倒彩。卢小嘉很不开心,追问是何人?旁边随从一时没搞清楚,答不上来,被骂了几句。戏散了,卢小嘉去后台找美人去了,他的随从跑去挑衅齐崇麟。这上海可是江苏省的上海,虽说租界里情况特殊,但地方终是江苏地方,齐崇麟岂肯买账?两边的人就打了起来。卢小嘉闻讯赶来,火冒三丈,马上找了更多人来把对方摆平,不由分说把这些人掳去龙华牢里关了起来。
双方终于为江浙开战,为无数人的家破人亡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充分的、站得住脚的、理直气壮的以及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理由。开战后,两面都动用了建立不久的陆海空三军打仗,后来福建的孙传芳也加入进来攻打浙沪联军。平常从各个方向运米进上海的渠道不通畅了,尤其上海西北面粮食供应更加紧张一些。但上海人每天要张嘴巴吃饭的,眼看米铺的库存一点点减少,各家米铺陆续关了门,有米也不卖了,米价就呼呼地涨了起来。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赵老板讲:“现在啥人要是能够从外头弄大米进上海,可以发财的。”
关桃不知道深浅,问老板:“真的?”关桃自从离开了吉祥街就总想要做点事情来证明自己,好让师傅看看他的出息。
老板讲:“真的!只要将米运进来,按现在的价钱,宝大祥啊,可以几倍赚啊。”
“那我跟你去,你会不会多给我工钱?”
“那肯定的,我还要给你分成。”
本来老板就是那么讲了一句,一来二去,店里几个人都觉得可以做,居然就真做了决定要去贩米进上海。
他们一共出去了四个人,赵老板、余士聪、关桃跟另外一个同事。他们买了沪宁线的车票,坐在闷热的车厢里出发。火车开开停停,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路上看到很多民房被拆了构筑工事,市镇被炮火打中成了废墟,尸体倒在废墟边,散出恶臭。四个人眼睛里都露出惊恐和害怕,关桃有些后悔跟着老板出来跑这趟危险的买卖,但现在没退路了,谁也不好先讲不去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下了火车,赵老板去找以前认得的供货人,幸亏很快找到,领着他们几个人在几天时间里买到了一批大米。但就在这几天里,江苏的军队将战线向上海方向推进了一大截,他们所处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江苏军队的地盘,将一大堆米运回上海变成了一个难题,江苏的军队严格禁止向上海方向放行战略物资,粮食当然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四个人在一个小镇上的旅店里挤着住了几夜,赵老板千方百计找到了一队卡车,承诺了比平常多很多倍的运费,对方老板答应走一条偏僻的小道,跑这一次危险的差事。
但通过战线时车队还是出事情了。原本以为这条路上应该是没有军队把守的,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险后,他们没有躲过最后一个关卡的检查。关卡前有路障挡着,旁边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摇摆着手示意卡车停下。领头的车没停下,因为偷运粮食肯定没好结果,加了油门就直直闯了过去,第二部车紧紧跟上。关卡上的士兵大概没想到真有人会不要性命地闯关,直到好几部汽车过去后才开枪阻拦。汽车是闯过来了,关桃的两个同伴却不幸中了子弹。关桃眼看着他们流血死去。余世聪睁着慢慢失去光泽的眼睛求关桃去看一次他的爷娘:“求求你,桃子,到我屋里去看看我爷娘,告诉他们我不能尽孝了……”
关桃答应了下来,泪如雨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回到龙华,回到爷娘身边。
命运大概真的要把关桃抛弃在这段旅途中了。他们刚刚将死去的同伴埋葬,就被另外一方俘虏了。这一方部队正缺粮食,突然缴获了一大批粮食,喜不自禁,拖了大米就给部队做饭去了。老板看到粮食被拿去了,就想多少讨些钱回来。下头的人向上头汇报,当官的一听,啥,老子们正流血卖命,你还要钱?火气大了,说:“娘的这些奸细,都不是好人,让军法处判一下,枪毙!”
赵老板、关桃,还有车队的司机都被关进了一座庙里。夜里,屋顶漏下星星,蚊子咬得关桃睡不着觉。这一天吃过早饭后他们就没吃过东西,关桃很饿,走到门口,问守门的士兵:“阿哥,能给点东西吃吗?”
守门的士兵大概比关桃还小,一脸嫩相,鄙夷地答道:“你们还吃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奸细明天一大早就要枪毙了,吃了也是白吃,浪费粮食!”
关桃退到了墙边。原来他们已经被判为奸细!这么说这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夜了。老板嚎啕大哭,他上有老下有小,本来待在上海至少有个安定日子,但一念之差,他就要离开人世了,想想悲从中来!稚嫩的守卫被哭烦了,端了枪对着屋里大喊:“谁他娘的再哭我立马就毙了谁,他娘的烦死老子了!”
这一夜没人睡得着。关桃想起了爷娘,想起孃孃,想起师傅、秀珍,谛闲老和尚和周先生,甚至爱琦,他们在龙华寺里的偶遇。这里也是一座庙,不知道这庙里的菩萨是不是和龙华庙里的菩萨是一样的。龙华庙里的菩萨像他朋友一样的。他第一次虔诚地在庙里祈祷,让菩萨保佑他的爷娘平安终老,他此生没办法在爷娘身边尽孝了,生养之恩,来生再报。他跪下,朝着四处磕头。做完这些,心里平静了一些,天蒙蒙亮,他在地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好像又去了龙华寺下面那个有七七四十九级台阶的地宫里,安静、明亮,有好闻的馨香飘过。梦里的他好像也是明亮的,发着光,浑身通透。
一阵吵闹之后,早饭端了上来,还有酒。无论古今,断头饭还是要给吃的。赵老板实在吃不下,脚发软,缩在墙角落里发抖。关桃吃了一大碗米饭,还喝了酒。他现在格外平静,好像这是小时候的一次任性玩闹中又闯了祸,该怎样就怎样吧。他想起有一次他闯了祸,爷扒下他的裤子来,一根藤条在空气里“哗哗”响,他很想再听到这声音,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吃完饭,几个人被押到院里,排好队,用绳子绑起来,背后插上了亡命牌。有人吓得大便失禁了,关桃闻到一股新鲜的臭味。这队人将被押到村外的一块烂泥地去,由军法处行刑,关桃看到了庙里的佛像,对着他的正是观音菩萨。关桃闭了眼睛,心里默默念叨着,他不懂念经,但这时候总得跟菩萨讲几句吧。他想,这个庙里大概没有那个大橱,也没有七七四十九级台阶通向那个安静的地方。
这时从大殿里走出来几个军人,居中一位个子高大,国字脸,脸色威严。他脚蹬马靴,扛着金色肩章,边走边大声讲:“哎哟,我说你添什么乱,这战场是好玩的地方吗?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外头传进来:“哈哈,我这不是给您助军威、鼓士气来了嘛。孙亦元的女儿不怕死,您的队伍就更不怕死啦!”
孙亦元,关桃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而那个声音就更加熟悉了。难道是孙爱琦来了?哦,不会,一定是自己求生心切起了幻觉。
孙爱琦穿着裤装,干净利落从外面走进了院子。她没看到关桃,没注意到这支即将走向死亡的队伍。但在跟随父亲走向指挥所时,余光里好像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多看了一眼。关桃失神看着她,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草屑和烂泥,五花大绑,脖子上插了一块亡命牌。爱琦大惊失色,收住脚步,打量着关桃。
“桃子?!”几个月不见人影的关桃居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与一群陌生人站在一起。“爸,这些人犯了啥事?”
威严的孙将军担心女儿的安全,刚才话里对女儿有埋怨,但是心里是很开心的。他正想着怎么安顿女儿,听到女儿问话,摸不着头脑:“嗯?你问谁?”
爱琦用手指了指院子里被绑着的人。这些人看上去是要被枪毙的。孙亦元看到过无数死人,多看几个死人没什么感觉,况且他根本不用搞清楚这些人为什么去死。但女儿问了,他就问副官:“徐副官,这些人犯什么事了?”
副官徐朗生回答:“三旅抓来的,奸细,违反法令囤积居奇抬高米价,马上执行枪决。”
孙亦元看了看女儿,摊了摊手,好像说,这就是战争。女儿的声音大了起来,急切地对父亲讲:“哦不不不,怎么可能,爸爸,这是我同学,他怎么可能是奸细。朗生哥,朗生哥,这不可能啊!”
孙亦元听女儿这样讲,意识到自己必须干预,他不能让跑到前线的女儿不开心呀!“嗯?琦琦你讲啥,这有你同学?胡搞!徐副官你去问问军法处,调查一下,没我的命令这个人不能杀。”说完,孙亦元就进了指挥所,留下徐副官处理后头的事情。
关桃身上的绳子被松开了,但其他人仍旧被绑着,等待被处决。关桃觉得手臂麻木了,脸也麻木了。爱琦看着浑身脏兮兮的关桃,悲喜交集,流下了眼泪:“桃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桃子,你差点要死了晓得吗?十三点兮兮一个招呼不打就跑了,跑到这个地方头颈里插块牌子,为啥?”
“谢谢你,爱琦!”一切发生得太快,关桃好像还没缓过来。他看了看仍被绑着的赵老板,赵老板的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乞求地看着他。
“爱琦,能不能把他们也放了,我们真不是奸细,我们就是想把米运进上海,赚点钞票。现在米被没收了,就不要枪毙他们了吧。”
爱琦看着徐副官,徐副官有些为难,对关桃讲:“臭小子,你才捡了条命!放了这些人,你以为军法处你家开的?”徐副官的口气已很客气,他注意到爱琦对关桃的态度,知道这小子是必须留下的,但其他人,无关紧要,按照程序办就是了。
爱琦听了关桃的话很难受,对徐副官讲:“朗生哥,你去讲讲嘛,这些人不是奸细,也不是奸商,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运了粮食进来,粮食被你们吃掉,你们还要杀了他们,这不是要把我爸变成土匪吗?”
徐朗生为难地看着爱琦,他知道孙亦元不喜欢管这种事,军法处已经判了的案子,无关宏旨,孙将军才不愿意管呢。但既然爱琦这样讲了,他也不能回绝。他想了想,讲:“要不小姐和我一起去找将军吧,我一个人去怕被他骂回来。”
孙将军这天心情特别好,有了女儿说情,他命令释放了所有人,还命令后勤处把缴获的粮食按略低于市价的价格买下来,赵老板的本金没亏掉,还赚了一些。
不久,浙军战败。报纸上描述了这场战争给江南所带来的无尽哀伤:
江浙战事,军队所过,村镇为墟,人民奔走迁移,颠连失业,富而贫、贫而死者,不知凡几。宜兴、昆山、嘉定、太仓、松江、青浦等县,或全镇被毁,或抢劫一空,莫名惨状。战事相持历四十昼夜,人民生命财产始厄炮火,复遭淫掠,学校、庙宇、商店、教会、善堂、医院,以及长途汽车,尽遭兵劫,其惨痛之情,势难自已……
战事已经叫停,两边都不再开枪放炮,和平重回人间,只不过无数无辜的灵魂已不能再回家了。
淞沪护军使由何丰林换成了江苏的齐燮元,卢永祥败走日本。未几,经各方商议后,北洋政府决定所有各方的军队都撤出上海,上海境内不得驻防任何军队——当然,这不包括租界。
孙亦元选择了卸甲归隐,住进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