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多月前,泓在香港的一家酒店凭窗远眺;窗外便是繁华的维多利亚港,一幢幢高楼和无数只船舶的灯光投射在海面,使得整个港湾斑斓夺目。泓端着一小杯红酒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的大海与夜空;夜空中透射出迷蒙的紫红和紫蓝色光晕,远处的青山在夜色中如梦似幻,海面上水波荡漾,映照着他轻轻摇曳的心情。正是迎春花绽放的时节,这个春天,五十二岁的泓是踌躇满志的。他刚得了奖,作品在杜比尔夫香港的博览会上也卖得不错。德国一家老牌画廊的总裁英小姐刚才又打来电话,要为他在欧洲举办个展。
“也许会是巴黎、柏林、伦敦三地巡回展,我们先选作品,与先生讨论好主题与展览形式后再定吧。”
英小姐在电话里说,她称五十二岁的泓为先生,对泓表示了格外的尊重。
英是知名的艺术评论家与策展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于台北,成功大学毕业后又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艺术史,之后便去了欧洲。
“当代艺术虽然兴盛于美国,可根却还是在欧洲呀。”她总是这样说。
到了欧洲,英小姐并没有选择去大学或研究机构工作,而是做了一名艺术经纪人,大约是受了作为商人的父亲的影响吧。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欧洲的有识之士因收藏中国早期先锋艺术家的作品而大发其财,但规模毕竟不大。这些年,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新兴的富裕阶层人数越来越多,当代艺术的市场重心已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中国。好些欧美国家的艺术机构都独具慧眼地在北京和上海设立了分支机构。但英小姐的做法与它们不同。她在大陆发掘艺术家,为他们在欧洲及美国举办展览,与艺术家签订独家合约;造成一定国际影响后再将他们的作品卖回中国,卖给中国饕餮般的富豪们。
“这就好比一个民间女子,经过选秀,进了宫,成了妃子或贵人,身价当然已经完全不同了。”英小姐这样的策略,大约也来自父亲早年的商业经验。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父亲就到中国大陆做生意。
“同样是普通的牛仔裤,只要贴上英文标签,价格就会完全不同。”父亲经常津津乐道他早年的成功,英从小就耳濡目染。
“中国的消费者几乎没有自己的标准与立场。”对于父亲的观点,她也深有体会。
服装如此,艺术品当然也会如此。
“怎么能指望中国的艺术界有自己的思想呢?他们要么是意识形态的工具,要么就被西方的思潮所左右。”
“几乎所有的艺术概念都来自于美国与欧洲,翻译过来之后又走了样。艺术批评完全没有自己的立场,如果不被西方的概念所定义,一件艺术品就完全没有任何可说的了。”
“藏家呢,听批评家的,当然也就迷信来自西方的评论。艺术家所谓的收藏指数就这样被媒体无端地编撰出来。”
因为对中国的艺术界有这样的看法,英小姐自然也就有了自己的生意策略。与她签约的艺术家总是先在欧美国家出了名(有作品参加展览,有拍卖纪录和著名评论家的文章……),同时也让中国的收藏家充满了期待,其作品才以傲慢的姿态与步伐进入市场。她很成功,几乎成了艺术家们竞相攀附的对象。
“拉住英的手,戒指戴满手。”艺术圈经常有人如此恶俗、务实,又略带点色情与戏谑意味地谈论她。她的一些案例也真仿佛某种传说,既扑朔迷离,又让人敬仰。
发掘艺术家是画廊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也是对画廊主眼光的考验。与什么样的艺术家签约体现了画廊的品味与风格,也将决定画廊在业界的地位与影响。英在艺术家、藏家、评论家和媒体之间穿梭,却总是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艺术家。她和艺术家保持着良好却有距离的关系,成了他们的某类知己,让他们充满期待。在上海,英主持的每月一次的艺术沙龙久负盛名。沙龙是小范围的,甚至于是神秘的。英每次都只会邀请少数几位艺术家,几位崇拜艺术的名媛(天知道!);欧洲某些重要的策展人和评论家当然是沙龙的核心;然后就是国内顶尖的专家、学者、拍卖公司的总裁和某几位神秘的藏家。在那间总要提前一个月才预定得上的著名的法国餐厅,英通常也会邀请几位音乐人——钢琴及小提琴演奏家或年轻雍容的歌剧演唱家。三四首钢琴或小提琴独奏曲、一小段歌剧的花腔唱段,是英必不可少的节目。偶尔也会有一两位二三流的影星点缀其间,插科打诨地说些圈内圈外的段子,充斥着情色或政治的隐喻,给沙龙增添一点花絮与乐子,却从不会冲淡主题与调性的严肃与雅致。沙龙每期的主题更是要精心策划,演讲嘉宾是提前预约的,无外乎是大学教授、研究机构的学者及媒体的主笔。英每次都要预先拜访并和他们反复讨论,因此每场演讲及经整理发表在艺术杂志上的沙龙文章,就总是既犀利又独具洞见,呈现出一个时期艺术市场风向标的价值。每年,这些文章又总要结集出版,成为艺术界的年度盛事,其学术性与先锋性又总在传递某些重要的思想与方向。
但泓从未参加过英的沙龙,他似乎还没有正式进入英的视野。除在德国留过学,风格是抽象表现主义的,泓与英并无交集。虽然都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但他们的背景与性格迥然不同。英是洋派的、国际范的,其传统来自于那么一个游离的小岛,做派却糅合了美国与欧洲艺术圈的某些习气(是些什么呢?);泓却是大陆的、本土的,甚至于是土里土气的。但泓的土里土气中有一种固执、纯朴和卓异的东西深深地打动过英。英从中发现了一种仿佛来自于局外的力量。这力量是原始的,与时下流行的形式相冲突的,却又是活力四射的。两年前,英在泓的一次素描展中邂逅了这种力量。泓在超大尺幅的素描纸上,用柳条、抹布甚至于拖把画他的素描。背景是南方乡下令人惊悸的旷野与河流。画中的人物极其渺小,千篇一律都是孤单的小孩,戴着红领巾在旷野中迷路,或拿着手电筒在空荡的仓库里寻找着什么。泓用抹布和拖把处理出来的旷野、山峦与河流是如此阴森神秘,总让人疑心其中一定有什么离奇诡异的秘密。在一个表现手法如此花哨的时代,泓竟敢用素描这么素朴的形式来办个展,而每幅作品又如此丰富和直见性命,着实让英大为震惊。
然而,两年来,英从未与泓有过任何私人性质的接触。虽然期间也不断有人谈及他,但英每次都只是淡然一笑。她需要再看看,她还在等。为一个艺术家在欧洲举办个展并使他成为画廊的签约艺术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需要再沉淀一下,一坛好酒需要不断发酵,也需要一些机缘。英看艺术家的眼光是独到的,但寻找机会和拿捏分寸的本领更为老到。她看重泓的不仅是他的作品,还有他的师承关系、知名度和影响力。抽象表现主义近年来颇受藏家的青睐,泓在德国师承过最顶级的抽象表现主义大师。除此之外,泓在艺术理论上的造诣也早有口碑,最近又出任了中国最著名的美术学院的副院长,是当然的学术带头人。欧洲的评论界会看中他这样的背景与地位。作为一位副院长,英也相信泓的行政能力,他一定也是协调、调动和运作资源的高手……种种迹象表明(当然,也包括泓在这次博览会上的表现),泓正在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的能量与势头让她大可期待。
英在杜比尔夫博览会闭幕前的头一天拨通了泓的手机。她希望有机会和泓喝杯咖啡。但泓告诉她可能排不出时间来了,他有事要赶回北京去。
“没关系的,那我们下月初在北京见面好了,我正好也要去北京的。”英说道,接着就坦诚地提出了要为泓在欧洲办个展的想法。
虽然谈的是公事,语气也颇为正式,但英在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可以用妩媚来形容。泓表达了谢意,明确了英到访的时间。
“我会预先将时间排出来,提前让助理和您联系,需要事先准备什么,也请直接告诉海伦。”
“好的呀,海伦和琼这几天也在香港吧,既然先生没有时间,我明天在博览会上有个研讨会,就请她们代表先生出席吧。”
英向泓要了琼和海伦的电话,又再次请泓代为邀请,语气甚为客气。
海伦是泓工作室的助理。泓在北京郊外有超过二千平方米的工作室,除协助他完成大型装置与雕塑外,还承接一些公共艺术品的创作。因此,有时候泓会自嘲地称自己就是个包工头,工作室也只不过是一个做活的工程队……泓出任副院长之后,行政事务与社交活动多了起来,工作室的琐事需要一位助理来打理。本来他想在刚毕业的学生中选一个,可是不成,刚毕业的学生社会经验实在太少了,就让人到网上去招聘。结果,海伦就来了,一位国际大牌公司的总裁助理,与中国的媒体及相关部门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英语和法语都十分好。但泓对海伦来应聘工作室的职位感到既惊愕又好奇。
“怎么会想到来工作室工作呢?”
“在外企干腻了,想换换心情;而且大学学的就是艺术史,小时候也画过画,能在艺术家身边工作,也算是圆个梦吧。”
“那你的职业生涯可能要受影响了,在工作室可没什么职业愿景。”“谁知道呢,现在艺术产业这么火,说不定也会干出点名堂来呢。”海伦调皮地笑了笑,就这样很开朗、很明媚地来了。起初她只是负责泓的日程安排,与画廊、媒体、策展人、评论家打交道;但不久,工作室的其他事务——包括对外承揽的工程、与学校的工作联系等她也都管了起来。泓很快就尝到了有这么一个能干助理的甜头,以前他不擅长、不屑于、没时间处理的那些事情,海伦无不处理得妥妥帖帖。各种合作关系融洽了许多不说,就连工作室的花也多了许多生趣。以前不过是一些单调呆板的绿植,现在又添了些盆栽与插花,甚至连咖啡与茶也醇香多了。这种变化在圈子里很快就成了佳话,几位艺术家朋友也跟着去招聘网招聘助理,可是不成,还没有人找到像海伦这样既训练有素又热爱艺术,甚至愿意为艺术做出些牺牲的助理。作为一名助理,海伦几乎是完美的。于是羡慕和嫉妒之外,泓也免不了要被朋友们打趣,弄得他与海伦仿佛真有什么关系似的。这次因为杜比尔夫博览会,海伦与琼也到了香港。所以与英通完电话之后,泓就将英要来北京拜访并打算为他在欧洲办个展的事告诉了她们。
“好事呵,先生!我需要先准备些什么吗?”海伦热切地问道。对于英的名头,她和琼都不陌生。
“也没什么,她恐怕先要去工作室看作品,然后大家一起讨论主题和展览形式。”
“去欧洲办个展,大约也包含要与您签独家合约的意思吧,您愿意成为她的签约艺术家吗?”琼问道。在此之前,泓从未与任何画廊签过独家合约,这次来杜比尔夫参展,琼的画廊也只是普通代理。
“可能吧,但她没有提到这一层,我当然也不会问。”
“到了北京,她一定会提的,这通常也算是行规了。”
“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英小姐可是处心积虑的,她的时机掌握得多好呵!您刚当了副院长,这次又是博览会卖得最好的艺术家,这样的势头,哪家画廊不眼热呢?”琼话中有话,略带一丝醋意地说道。
“签独家合约吗?难不成要归属于她的画廊了?如果有独家的、排他性的条款,那可不行。先生的未来不应该被一家画廊给限制了吧。”海伦接过琼的话。她与其说在提问,不如说在表达自己的观点。
“先不谈这些吧,海伦明天先跟我回北京,要花些时间帮我整理作品了。英小姐明天上午在博览会有个学术活动,她特意邀请了,琼就去听听,也跟她先接触接触。明天下午是博览会的颁奖式,组委会已经通知我了,他们给了我一个年度艺术家大奖,琼就代我领奖和致辞吧。晚上还有最后一场拍卖,也不妨再看看行情。”
琼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了泓的安排。但这微微一笑所闪过的那么一丝微妙的“我明白了”的意味,细心而敏感的海伦却一下子就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