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记错的,泓进来的那天是一个阴天。
在白剌剌的盛夏,天突然阴得如此惊心实在也有些怪异。上午,任检察官还让他填了一张取保候审申请表,并以一种少见的轻松口吻对他说:“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节了,我们争取中秋节前让你回家。中秋加国庆有七天假,有机会的话我要去你的工作室做客。”
任这么一说,泓就想起昨晚刚读过的《秋灯琐记》里的秋芙。
“这个中秋节如果真能出去,我一定要和琼或者海伦泛舟西湖。”
虽然是画油画和搞装置的当代艺术家,泓却一直向往林语堂所说的、古代文人的那种“合适的性情”。琼和海伦应该都是拥有这种合适性情的女子了吧。但此情此景之下,泓正在监视居住[2]中,琼大约也已躲在了欧洲的某个小镇。因此,所谓中秋之夜与琼或者海伦泛舟西湖便只能是梦呓。他不知道检察院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之时,是不是也对琼采取了措施?两个多月以来心里一直不安。
泓填完取保候审申请表,便顺着任的话题,和他聊起了古人是如何过中秋节的。
“秋月正佳,秋芙命皱环负琴,放舟西湖荷菱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琸璇杂唱,不知风声环佩声也。”
他顺手拿起林语堂的《艺术人生》,读起其中摘录的一段《秋灯琐记》来。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苦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存者十一二年。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顺着秋芙的话,两人又聊到了生命的无常与短促。
泓正值“所存十一二年”的盛年,生命的光华不应该就这样在牢狱之中消失了吧。
一整个上午,泓和任检察官就这样在略带伤感的闲谈中过去了。都是月亮、西湖及像秋芙那样“性情合适”的女子惹的祸,泓从来都没有像这样期待过中秋节。
吃完饭,泓小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任检察官叫醒了。
“天怎么这么黑?”他打了个哈欠,悠悠地问道。
“天阴了,可能要下暴雨。起来吧,得给你换地方了。”
“换地方?怎么回事?要去哪里?”泓抬头惊问。
“看守所!我也没想到,检察长突然就来了,刚开完会,马上就要走。”
“看守所?上午不是还说要给我取保候审吗?你们一直在骗我?”
“快点!”任检察官未及解释,四名警察已将泓的双手反扣在背后,紧接着就给他戴上了手铐与脚镣。
那一瞬间,泓几乎要哭出来。他无力地挣扎着,冲过去要拽住任检察官,但显然不能。他的双手被冰冷的手铐牢牢铐住;越是挣扎,手铐就越是自动地越铐越紧。
“你们这群骗子!”
“我不去,不去!”
他内心大声呐喊着,可发出的声音却那么地无力和可怜。
“由得了你吗?”任检察官禁不住小声地笑了笑。
“放心,我们会给那边打好招呼的。”
趁警察戴脚镣的那一瞬间,任俯身对泓悄悄地说道。泓知道,这是他当时唯一能说的一句暖心话了。所谓那边就是指看守所,打招呼就是让看守所尽量不要将泓与重刑犯关在一起,也让泓尽量少受些罪。但泓心里清楚,去了看守所,他很快就会被批捕,他作为犯人的身份也将进一步坐实,他的牢狱生涯也将就此开始……
两辆警车紧随着驶出了对泓监视居住的那间招待所。这是两个月来泓第一次看见天空。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稍稍适应了一下天光;可再睁开双眼时,却看见一大片黑云像巨大的落幕一样压了下来。黑云压在远处的山峦和这座不知道名字的城市上空,使得盛夏的下午竟如同进入了黑夜……
警车沿着城市外围的高速公路行驶着,泓努力想看看路标,想记住来回的道路,也想弄明白行驶的方向。可在浓重的黑云下,一切都是黑的……过了二十几分钟,警车仿佛行驶在蜿蜒的山道上了。泓从车窗突然看见更远处——那巨大黑云的边际上迸发出一道极强的光,一瞬间就照亮了黑云之外广阔高远的天空。如此强烈的光使得泓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又让他禁不住喃喃自语:“这是极光,这会是我亲爱的祖国的极光吗……”
警车继续行驶,一个多小时之后就到了这间看守所。极光已然退去,可黑云也散了,天空落满了极光与黑云博弈之后的余晖,显得格外绚烂与宁静。任和另外两位警察下了车,办完入所手续,泓就换上号服,开始了与八号号房的一段缘分;也开始了他未曾想到的,也许是命定了的另一种重生。当他站在门口喊报告,穿着一双拖鞋走进号房时,我和宋都知道八号号房又来了一个嫌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