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太田静子出生于大正二年八月,比津轻新兴大地主的儿子太宰治小四岁,是近江湖东爱知川町的诊所医生之女。她与《斜阳》女主人公的不同之处,只在于不是贵族。
太田家十几代从医,祖先还当过大分中津藩的御殿医,后来到宇佐开了医馆。到毕业于长崎医学校的祖父文督这一代,又与本家的医生一家迁徙到了近江,并各自在湖东不同的地方开了诊所。
他仅仅因为“位于日本最中央,没有洪水也没有地震”的理由,就把整个家族迁到了毫无渊源的近江。我想,那恐怕是个对土地没有丝毫眷恋的自由家族吧。
据说祖先放弃御殿医一职,是因为美貌的妻子被主君夺走了。
“太田一族今后不可娶貌美者为妻。”
祖先自此留下了这个家训。
我想,那个家族里一直流淌着不屈服于权力的自由血液。
母亲的父亲太田守,是现在大阪大学医学部的第一批毕业生。正应了“医者仁术”这句话,他是个性格极为温和的人。母亲一直管他叫“太田守先生”。在“守”这个字上,她还会带点鼻音。
“守先生平时都是开电动车出诊的。那辆车很可爱,活像个玩具。”
母亲曾高兴地对我说。
我家旧相册里有一张相片,上面正是坐在小汽车上,宛如“大黑天”那样浑圆有福气的守先生。如今被吹捧为环保先锋的电动车,在昭和初年的日本仅有寥寥几辆。在此之前,守先生开的是一辆奥斯汀汽车。
母亲进入东京实践女子专门学校家政科后,守先生马上去了东京。他说想在银座开车兜风。然而因为道路不熟,副驾驶上载着母亲的车卡在了四丁目的转角。据说那天警官朝他们发了好大的火。
母亲那调皮的性格,说不定是守先生的遗传。
她对自己母亲也称呼全名,叫“太田纪沙女士”。
太田纪沙女士是位恬静的女性,骨子里却潜藏着无限胆量。守先生突然去世后,她毅然卖掉近江将近三千坪(注:坪,日本传统计量单位。1坪≈3.3平方米,3000坪相当于10000平方米。)的房子,来到了孩子们居住的东京。
母亲与弟弟太田武在东芝公司的同事结婚后,不到两个月就分居了,当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天生体弱的女儿满里子不久后就感染肺炎离开了人世。
“因为我不爱丈夫,满里子才会死去。”
母亲烦恼道。那是一场违背自己内心,纯粹被对方热情所吸引的婚姻。后来即使想离婚,满里子的出生也使她不得如愿。
因为受了旧式女子大学教育,母亲甚至想到了死。她还在隆冬之夜大开着窗户,坐在婴儿枕边直到天明。这以后成了她痛苦的根源,因为孩子极有可能就此感染了肺炎。她确信,满里子代替自己死去了。
离婚后,母亲与太田纪沙女士开始在大冈山相依为命。渐渐的,她开始萌生写一部作品作为害死亲生女儿独白的想法。
恰在此时,她遇到了太宰治的《虚构的彷徨》(注:由《小丑之花》《虚构之春》《狂言之神》三部曲组成,下文引用部分来自《小丑之花》,刘子倩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后同。)。
是我用这只手,将阿园沉入水中。
这行文字深深吸引了母亲。啊,眼前原来是一位与我同样感到罪恶的作家。她多么想尊其为师,给他写信。
母亲很快收到了回信。
要不要到我家来玩
母亲将那封信捧在胸前,到附近的草原上徘徊了许久。那是昭和十六年秋天,珍珠港之战即将爆发的日子。
由于缺乏独自一人前去的勇气,母亲带着两个比自己小的文学少女造访了位于三鹰的太宰家。
当她看见院子里晾晒的尿布,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原来这位先生已经有夫人孩子了。当时,太宰治正过着踏实的家庭生活。
不久之后,太宰散步归来。在母亲眼里,他如同一位强悍的武士,丝毫看不到书信中透露的烦恼。
而太宰眼中的太田静子,则像唯有梦中才敢想象的“梦子小姐”。不久后,他向学生堤重久提议与母亲相亲时,就是这样说的。在太宰眼中,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烦恼。
可是两人却感到了一种互相吸引的力量。若非如此,太宰绝不会在开战十天后,突然给母亲发一封电报,写着“二时 东京车站 太宰”。
恐怕早在与她见面之前,太宰就从那封信里感觉到了某种特殊气质。换言之,他或许从信中得到了某种启发,认为这名女性能够给他带来创作灵感。而与母亲真正见面后,他的感觉无疑愈发强烈了。
我认为,此时母亲也开始觉得,“强悍的武士”或许只是太宰的众多面具之一。她是否据此认为太宰即便身在幸福的家庭中,依旧抱有害死了一个女人的罪恶感呢?
对于太宰,母亲也让我称呼他为“太宰少爷”,仿佛他是童话里的主人公,着实带着“梦子小姐”般的甜美。
但我总感觉,这里面还混合着母亲特有的传统思想,认为一个“未婚母亲”的孩子,若称呼生父为“爸爸”,无疑冒犯了夫人。同时我也感觉到,她想把关于太宰的沉重现实转化为童话故事,用最明亮轻松的形式传达给我。
“太宰少爷是一位很厉害的小说家。有一天,他跟一个女人掉进河里死了。所以小治儿平时要小心,不要掉进水里哦。”
就这样,她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之所以能如此优哉游哉地长大,或许都得益于母亲的教导。而我那个“小治儿”的小名也是母亲起的,是“治子孩儿”的变音。
母亲无论多么贫穷,始终保持着开朗的性格。不,应该是表面开朗的性格。用“含泪的笑”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
母亲大病过后,经常在目黑某仓库公司食堂流泪,她从我七岁时便一直在那儿工作。有一次还说跟她一起工作的大婶欺负她,回到家后放声大哭。她的哭声实在太大,而还在读小学的我只能愣愣地看着。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跟那个人有说有笑地洗刷碗筷了。
“她是个好人。”
她微笑着对我说。被母亲称作“好人”的人,实在太多了。
只有对太宰,她有时称他为“恶魔”,有时又会称他为“神明”。
太宰少爷作为一个“很厉害的小说家”,为什么是“恶魔”呢?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相信太宰少爷,我照他的吩咐把日记给他了。可是交出日记时,我真的很伤心。因为我一直把日记当作自己用心养育的孩子。”
母亲曾无数次说起构成《斜阳》原型的那本日记。幼小的我渐渐意识到,童话不知何时变成了真实故事。
“太宰少爷是个恶魔。”
我曾经这样安慰母亲,却见她把大眼睛瞪得更大,对我发起火来。
“不,他是神明。他让我也活在了《斜阳》里。”
每次这样说完,她都会变成颤抖的哭腔。我看着那样的母亲,十分苦闷。倒是母亲说出“他是恶魔”时的样子更加开朗精神,让我更为喜欢。每次那样说的时候,她的声音都跟训斥我的时候一样大。
我跟女儿沿着下曾我半梦半醒的商店街行走,脑中突然回想起母亲高亢的声音:“太宰是恶魔。”大概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母亲开始渐渐直呼他为“太宰”了。这个称呼更干脆利落。
走到商店街尽头,我开始不认识路了。我们打算到我出生的房子看看。那里如今已彻底荒废,只剩下竹篱围起的大门,还勉强留着一点痕迹。太宰头一次来时,曾说这里就像古老童话《舌切雀》里的麻雀之家。
十年前,为了制作一部NHK纪录片,我有机会走进这座早已无人居住的房子。当时这里还没有荒废成现在这样,仿佛还留着一丝温暖的烟火气。后来,住在对面的西久保夫妇时不时与我通电话,告诉我房子又发生了什么改变。
这一天临近中午,我突然给西久保家打电话,表示想带万里子去问候他们。
“到车站后给我们打电话。”
尽管夫人真主枝女士如是说,我还是忍不住迈开脚步,走向了商店街。
“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马路。请穿过去。”
果然如真主枝女士所说,穿过人行横道后,我的记忆马上复苏了。前方赫然矗立着宗我神社的水泥鸟居。
直到二十几年前,小说家尾崎一雄夫妇还住在那座鸟居附近。母亲当时在金钱和健康都渐渐流失的困境中坚持小说创作,而尾崎老师作为同住下曾我的街坊,时常为母亲提供帮助。就连被丹羽文雄斥为“天真”的小品文《园子的绣球》,尾崎老师也赞赏有加。
我想把它比作清晨或黄昏悄然盛开的,娇柔美丽的花朵。
多么慷慨的赞扬啊。
太宰曾经对尾崎老师的夫人松枝女士仰慕有加。他还对母亲说,希望她能像松枝女士那般天真烂漫。而这样的松枝女士,也为母亲的纯真清澈吃了一惊。
万里子出生不到一个月时,我突然很想到下曾我看看。当时的丈夫开车带我去了。
“呀,小治儿也成为母亲了。真的像做梦一样。”
松枝女士轻抚襁褓中万里子的小脸,双眼含泪。
当时,尾崎老师已去世四年。在他去世前一年,比尾崎老师小十四岁的母亲先离开了人世,随即老师就给我写了一封信。
你要用勇气,与这不幸对峙。
他给我留下了这样一行豁达的文字。当时我怎么都想不到,尾崎老师会在下一年与世长辞。
看上去一直健康开朗,与母亲同岁的松枝女士,也在2007年春天离开人世,去与尾崎老师团聚了。
“万里子其实来过一次下曾我哦。”
“我不记得了。”
“那当然了,当时你才刚出生。”
我想起,看见松枝女士抱着万里子那一刻我的万分幸福。而我身边,就是万里子的父亲。那时我们结婚刚满一年。我在包裹自己的幸福中,思量着独自抱我到神社参拜的母亲彼时该多么孤独。
从宗我神社参拜归来,母亲去了尾崎老师家。走到玄关来迎客的松枝女士一眼看到襁褓里的婴儿,便忍不住高声说:
“呀,跟太宰先生一模一样呢。”
母亲后来告诉我,松枝女士短短一句话,让自己心中一暖。
那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回忆,而松枝女士怀抱万里子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然而于我而言,这两件事仿佛都发生在昨天。
如今我也像曾经的母亲那样,跟女儿两人相依为命。万里子升高中后,我就与丈夫离婚了。现在,是我的心最明亮的时刻。
沿着鸟居旁的小径向左转,左边就是城前寺的石阶。这座寺庙非常出名,因为替父报仇讨伐工藤祐经的曾我五郎、十郎就长眠于此。
母亲说,小小的我曾经穿着红色长靴,一级一级地缓缓走上这段石阶。
由于母亲心劳过度不出奶,住在寺里的小亚就成了用奶水哺育我长大的第二个母亲。小亚常年在近江太田医院工作,是个惹人喜爱的少女。昭和二十二年春天,母亲还未怀上我的时候,小亚一家就从近江迁到了东京。从那以后,她就与丈夫柏冈先生一道,在下曾我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
比小亚年长六岁的母亲,即使在成为“未婚母亲”后,依旧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我出生没多久,小亚就生下了第二个孩子。除了小亚的奶水,母亲还想过喂我喝山羊奶。她被附近的农民巧言蛊惑,花很多钱买下了一只山羊。然而即使每天抚弄山羊的乳房,都挤不出一滴奶水。
后来小亚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头公山羊。
太宰死后三个月,八王子家事法庭送来了放弃遗产的申诉书。大约三个月前,井伏鳟二、今官一和伊马春部就作为津岛家的代理人,拿着誓约书来过下曾我。誓约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愿意收取十万日元现金,承诺今后不对津岛家提出任何金钱权利等要求。那十万日元不到半年就花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母亲依旧以需要写稿为理由,请了保姆来打理日常生活。尾崎老师推荐发表在文艺杂志上的几个短篇,全都没能得到认可。甚至她怀疑老保姆偷了毛毯,实际真凶却另有其人这个取材现实的短篇故事《老奶奶与牛尾巴》也遭到了漠视。现在读来,其实并没有如此糟糕。所以我觉得,她起初遭到的冷遇,多半是因为太宰治情妇的身份。那时,母亲已经失去了暂时销声匿迹等待风头过去的冷静。就连发现《小说、太宰治》这本冒充母亲名义写的书时,她也只是呆愣着没有什么反应。
母亲当时的姿态,像极了渐渐被逼上绝路的负伤小鹿。她一直居住的山庄有了新的住客。就在母亲束手无策之时,庭院一角的小屋映入了眼帘。于是,她便在小屋里挂上太宰的照片,带着尚未记事的我开始了隐居山林的生活。翻开当时的相册,可以清楚看见我年幼的面庞日渐消瘦。
一直被我称呼为小亚的柏冈美惠子女士,于二〇〇七年患肺炎去世。留在下曾我的几个记忆碎片,仿佛模糊成了梦中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