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桂英被对门邻居张姐稀里糊涂地拽进人家大门的时候,脑袋是蒙圈的。她身上系着油吃麻花的围裙,手里正举着一根老葱。葱叶子被剥掉一半,带着辣味的葱白还在手里攥着。徐桂英只知道自己正要点火炝锅,张姐一边撞门一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就一阵阵压过来。老伴刚把门打开,张姐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徐桂英攥着葱白的手。
老伴和徐桂英脸上的表情从惊诧到僵硬,张姐嘴里含含混混地嚷道:“徐姐!徐姐!你赶快拦住她,她要动刀!”
老伴嘴上的口型刚摆出了一个“谁”,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徐桂英就已经被张姐连拉带拽地推进了她们501的门。
门根本就是敞开的,门窗都开着,夏日里燥热的空气在这个不足五十平方米的老式两居室里流动,角落里一个老的台式电风扇在慢悠悠地摇着头,风扇的“嗡嗡”声盖不住里屋传来的一阵阵孩子的哭声。
张姐的儿媳妇生孩子还不到两个月,自从打医院里接回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一楼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小两口自由恋爱,结婚生孩子顺理成章,顺产生了一个六斤多的大胖小子,公公婆婆给带着,这小日子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怎么还没出月子就开始吵吵?
张姐的儿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一开始只听见儿媳妇闹,儿子都没声!儿子不出声,公公婆婆也只得装聋作哑,谁让儿媳妇是功臣,三代单传,给生了个大胖孙子呢!
可这吵着吵着,泥人也有土性儿,儿子也不干了。儿子一出声,老两口少不得就得出来说两句,多半也是和稀泥的话。儿媳妇每次发作的事情也是鸡毛蒜皮,什么奶凉了,汤淡了,屋里不能开风扇了。今天又是为什么?不知道?张姐和老公正在厨房里忙着做午饭,小两口的屋里就闹出了动静,老两口跑出来看,儿媳妇一把明晃晃的剪子正抵在独生儿子的脖子上。公公当时就瘫倒了,婆婆哭着哀求儿媳妇有话好好说,儿子的脖子梗在那,眼神里全是视死如归,嘴里放出来的话是:“有本事你就捅!这日子没法过了……”
徐桂英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搅进了这趟浑水里,唯一的理由是,自己家就住在张姐的对门。在这个厂区的老宿舍里,老姐俩的友谊已经超过了二十年。从当年一起技校毕业进工厂大门,到厂子改制、俩人纷纷提前退休,两个人过的就像照镜子。一个结婚了,另一个也要领证了;一个生儿子了,另一个也怀上了;一个当了婆婆,另一个儿子也大了、该谈恋爱了……
徐桂英头一天还在感慨,张姐都抱孙子了,自己儿子怎么不着急、还不找对象。转过天来就看到了这一幕。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那剪子只能用来做针线活,怎么就成了凶器了?
张姐声音都哭岔了,一边是瘫坐在地上干着急不能动的老伴,一边是被剪子直抵喉咙的独苗儿子,她把老姐妹徐桂英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嗓子里只能挤出来一句话:“徐姐,你救救小刚……”
就这么一句话,徐桂英汉子一般地附体了。年轻的时候她就是女汉子,在工厂里什么工种都干过。刚来的时候学徒轮岗,师父说翻砂工不是女孩子干的,就甭去了;偏不服的,啥女人干不了。又不是旧社会的小脚女人,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翻砂、车床、开吊车、装卸……工友都喊:“甭叫徐桂英了,改叫穆桂英吧!”
如今,徐桂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意气风发、谁都不怵的时候。她一个健步走上前去,用手里的葱白指着正用剪刀利刃抵着自己老公的年轻女子,厉声喝道:“你把剪子放下!有什么事好好说!你把他捅死了你就是寡妇了你知道吗?”
那个昨天还软软地喊徐桂英“徐姨”的弱小姑娘,此时的眼神是涣散的,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她声音含混,眼睛看着门外,嘴却对着自己的老公:“你不爱我了……你……你有别人了……”
张姐哭着哀求儿媳妇:“没有啊小丽,你听谁胡说的!小刚没有啊!”
徐桂英正义凛然地问那个从小她看着长大的小刚:“小刚,你有没有?”
小伙子一脸苦笑:“徐姨,我哪有!我天天加班挣奶粉钱,我身上连200块钱都没有,我上哪乱搞去?”
徐桂英缓和声音对着小丽:“小丽啊,小刚是阿姨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楼里的男孩子数他最乖、最知道心疼老婆,你可得听阿姨一句话,别冲动啊!来,听话,快把剪子放下,回头把小刚弄伤了,谁照顾你啊!”
这句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小丽的情绪更激动了。她的剪子移动了一下位置,从小刚的脖子抵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动作之快,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措手不及。她哭着质问自己的老公:“你什么时候照顾过我!你就知道抱孩子,你什么时候抱过我?我是机器吗?我给你们家传宗接代完了你就这么对我!”
这话说出来,不仅张姐觉得刺耳,连徐桂英都想过去打小丽几个嘴巴子!男人回来抱孩子不应该吗?大儿子刚俩月,不抱孩子难道天天抱着你?
心里这么想,可话却不能这么说,嘴上还得缓和着。徐桂英慢慢往前蹭,一边蹭一边给小刚使眼色。张姐此时已经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着急地看着脖子上往外渗血的伤口。张姐老伴看见儿子脱离了危险,也缓缓地扶着桌子腿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只有徐桂英一个人紧张地观察着小丽的举动。
就见小丽把剪刀掰开,森森的利刃抵在自己锁骨窝里,柔软白皙的皮肤当即就被刺破了,一道血痕当时就显现出来。徐桂英叫小刚:“快!把她剪子抢过来。”
此时,屋里的一家三口才注意到,危机还未解除,还是要出人命!小刚刚要跑过去,小丽一声凄厉的声音:“别过来!”人已经退到阳台。屋里大乱,几个人跑过去,七嘴八舌地都在劝,小刚的声音,张姐的声音,徐桂英的声音顿时乱作一团。
徐桂英当时脑子就想着一个数字,119。可是马上就自己否定。等打完电话、消防员赶到、铺上气垫,估计人已经没了。要么自己把自己捅死了,要么自己把自己摔死了。虽说是5楼,要是大头朝下跳下去,摔不死也得成植物人。那不是更坑人?
里屋张姐孙子的哭声一波大过一波。徐桂英脑洞大开,也不跟着这三个人劝说眼前这个已经神经错乱的女子了。她慢悠悠地走进里屋,抱起了白白胖胖、带着奶香味的柔软的婴儿。怀抱着小小宝贝的那一刻,徐桂英多年前抱着自己儿子的母性又回来了。有个大孙子真好啊,哭声都那么嘹亮,那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就想咬一口。虽然一脸的鼻涕眼泪,可看着他在自己怀里伸胳膊踹腿的,还是觉得那么可爱。
徐桂英定定神,抱着大胖小子缓步走出来,也不看围在阳台上那三个人,自顾自地对着怀里的婴儿说:“宝贝啊!你看你妈多不是玩意儿!放着你这么好看的大胖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非要跟你爸闹!你看看,闹完了还不行,自己还要跳楼!你说,你妈要是没了你吃什么喝什么啊!”她这么一说,阳台上三个人都愣住了。小丽眼神不由得往这边看。张姐、老伴和小刚也不知道徐桂英下一步想干什么,也都愣愣地看着她。
徐桂英看着小刚和张姐,慢悠悠地说:“他张姨啊,你说,孙子刚俩月,他妈非要寻死,你们也拦不住。可这大孙子吃什么啊!你说就现在这奶粉吧,可真没法说,不是什么三聚氰胺就是地沟油的,你说这孩子要是吃出个什么肾衰竭啊、大头病啊可怎么办哪?你说买国外奶粉吧,我可听说了,那一桶好几百呢,小刚你这天天加班也不够孩子吃吧!哎呦,你说这孩子打小没了妈怎么教育?谁管得了?回头小刚再娶一个,这后妈进门不得虐待死了孩子啊!要我说啊,干脆,一了百了!小丽啊,你要是真想死,带着孩子一块走。别单把儿子留下,我告诉你啊,那这孩子还不如不生呢!”
说着说着,徐桂英就抱着孩子往阳台上走,小刚和张姐都傻了,徐桂英作势就把孩子往小丽怀里送,一边伸手一边嘴里还念叨:“来来来,当妈的哪能扔下孩子!去!带着孩子一块走……”
张姐刚清醒点的脑子又“嗡”地一下蒙掉了,赶紧喊:“徐姐你要干什么?”
小刚还算冷静,颤抖着也叫:“徐姨!您把孩子给我……”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只有徐桂英,看见小丽举着剪刀的手一点一点地垂下来。徐桂英心提在嗓子眼,不经意地往后挪动着脚步,抱着孩子的手也在一点一点往后缩,但是孩子还是作势要往妈妈怀里送。小丽下意识地跟着徐桂英的脚步一点点地移动。徐桂英往后挪,小丽往前蹭,从阳台一点点地走近门口。说时迟那时快,徐桂英大喊一声:“按住她!”
小刚条件反射地跨上去死死地扣住了媳妇的胳膊,张姐和老伴也扑上去,一个掰手一个夺剪刀,徐桂英抱紧了婴儿赶紧跑回了客厅。
徐桂英站在楼道里抱着孩子喊自己老伴。在徐桂英被张姐哭喊着拽走之后,老伴就觉得不好,赶紧跑到居委会去喊人。此时,一大波邻居、同事正纷纷涌进来。徐桂英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手心里、额头上、后脖颈子、胳肢窝下全是汗水。她命令老伴:“赶紧,把小丽绑上,她要寻死!”
小丽绝望得岔了气的哭声印证了徐桂英的话,众人七手八脚地过去按着她,张姐的老伴、小刚的老爸,在一片混乱声中又缓缓滑倒,徐桂英抱着孩子又高喊:“快叫救护车!老李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