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胥是老鳏夫电影公司的总裁,今年48岁,是个鳏夫。而他公司名字的由来也得益于他的这种被业内人士和待嫁闺中的女士津津乐道的贵如黄金的身份。十年前卜胥的妻子由于癌症去世,他一直过着独身生活,再也没有续娶。妻子去世的头两年,这位影业界的大亨完全垮了。了解这个男人的人都知道,他对那个既是他青梅足马的恋人,又是他贤惠贞淑的妻子的女人始终一往情深,因此她的英年早逝对他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妻子去世的头一年,卜胥一蹶不振,无论对支离破碎的生活,还是满腔挚爱的电影事业都失去了信心,心灰意冷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第二年,他患了严重的精神焦虑症。正是这一心理上的疾病反而拯救了他,使他免于长时间地消沉颓废下去,以至不能从痛失爱妻的悲痛中走出来。
当然这是相对而言的,在绝对意义上,这一病症照样令卜胥痛不欲生。这个冷酷无情的病魔折磨了他整整十年。而尤为令人感伤的是,这位在中国电影界犹如路易斯·梅耶的人物竟然膝下无子。据说他的妻子没有生育能力,而多年来他们也没有收养过孩子。因此在人生最痛苦的那几年,这个男人始终一个人孤单地支撑着,心灵没有依托,情感上得不到慰藉。
三年前,卜胥在一位友人的规劝下走进了即墨的心理咨询室,历时一年,即墨用自己精湛的学识治愈了这位成功人士心理上的疾病。与此同时他们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
今晚,为了骚塞,即墨第一次恳请卜胥的帮助。他们到达卜胥公司的楼下时,已经深夜十一点了。但卜胥办公室亮着灯,因为他挂掉即墨的电话后,马不停蹄地从家里赶来办公室等她。他了解即墨,知道她一般不会轻易张口求人,假如她张口了,那表明她一定遇到了迫不得已的事情。
在即墨和骚塞一起乘坐电梯上楼时,即墨用既不严肃又不温柔的口气对他说:
“我们即将要见的这个人,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男士,他会给你提供住的地方和工作机会。你的情况我已经在电话里大体和他说了一下,他会酌情给你安排工作事项的。”
骚塞没有说话。
“骚塞,对你来说这是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即墨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前只在KTV和酒吧工作过,你接触的那些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所表现出的那一面不是好的一面,而是消极颓废的一面。真正有风度、有追求而又积极生活的人,绝对不会经常光顾那些地方。而经常光顾那些地方的人,就像你今天看到的我一样,都是一些情感上或者心理上的病人。他们不善于处理现实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因而选择逃避,要么在一群人的狂欢中逃避,要么在一个人的独醉中逃避。可你即将要迎接的新工作就不一样了。相信我,以后在这家公司,不管你做什么,与你共事的那些人都是一些积极乐观的人。因为他们始终在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地用自己的才华和想象力为别人造梦,用电影这种抽象而又直观的艺术形式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遗憾和不足。工作就是实践与学习相结合的过程,以后不管遇到任何困难,不要退缩,不要害怕,要虚心大胆地向别人请教;要勤于思考,少说话多做事,把业余时间好好利用起来去争分夺秒地学习。你要明白,你已经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了,假如你自己没有觉悟,不奋力追赶,那么到了人生的终点,你还是那个输家。但是勤能补拙,你如果想出人头地并摆脱你现在的这种糟糕的生存现状,你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读书实现自我教育,提升自己的能力,扩充自己的知识,这就需要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培养孜孜不倦的自学精神。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骚塞低着头,一言不发。即墨的语气之诚恳,态度之严肃,尤其是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语唤醒了这个年轻人的斗志,这一切都冲淡了他对她的怨恨。然而,虽然他的怨气正在慢慢消散,但他依旧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搭话。这个男孩的优美双唇透出的那种倔强,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刻,站在骚塞身边并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即墨也许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大男孩对她实施的爱的报复计划,已经暗暗地开始在心里酝酿了。
一个农夫耕田,原本顺畅前行的犁头突然不动了,什么东西阻碍了它的去路?农夫心下疑惑,提起犁放在一边,蹲下身子刨开土检查一番,他发现了一个美丽的花瓶。他顺手拿起来认真端详了一会儿,低声嘀咕:“这是个好东西,给我爹当夜壶不错。”假如这个农夫识货,他就会发现这个花瓶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即墨对骚塞所说的这番金玉良言,就像农夫发现的那个花瓶一样,而骚塞就像那个农夫一样,他既没发现这个女人的价值,也没领悟到这番话的含金量。就像那个农夫一样,骚塞也不识货。假如这个男孩识货的话,当他第一眼看到即墨的那间像图书馆一样的书房时,他就该为她的学识所震撼。可他当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不懂什么叫知识的力量。他只知道她有钱,住着宽敞明亮、舒适宜人的大房子,过着令他望尘莫及的高雅生活,但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知识的馈赠。
他们在卜胥办公室的门口站定,即墨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沙哑的男中音说。
即墨推开门走了进去,骚塞紧随其后。门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合上了。一位面容硬朗的中年男子从办公桌后面的座椅上站起身,笑盈盈地迎向他们。
这位男子的样貌立马印在了骚塞的记忆深处,以至于多年后,每次当他去墓地凭吊这位改变他命运的绅士时,都会清晰地忆起这一幕。
男士留着络腮胡,看起来既像中国人,又不像中国人。其实这位男士是个混血儿,身体里流淌着来自不同国家的两个人的血液。他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华人,而他的父亲是个法国人。这个风度翩翩的法国人是个商人,来中国经商时认识了男士的母亲,义无反顾地与她结为连理,从此后留在了中国。在骚塞眼里,男士唇边淡淡的胡茬和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相得益彰,使他看起来十分有型。毋庸置疑,他是个英俊的男人。这种英俊是深沉、严肃、理性和智慧集于一身的体现,不是简单几个浮夸的溢美之词可以详尽地描摹出来的。他深邃的眼睛透出一种沧桑感,他魁伟的体型显示出一种野性的魅力。
骚塞还没有欣赏够这个男人的外表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男士便面带微笑疾步走到他们面前,热情地握住了即墨的手。
“你这个姑娘,见你一面可真难!”他兴高采烈地对即墨说。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骚塞的脸上,两个男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骚塞从这位男士的脸上捕捉到一种惊喜夹杂着疑惑的神情。他看着骚塞问即墨:“这就是你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男孩?”
“没错,”即墨回答,“这么晚来打扰你,真是抱歉。”
“我们之间不说这些客套话。”男士松开即墨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向摆放在落地窗前的沙发走去。即墨和骚塞也尾随在他身后朝那边走去。他们围着一张木制茶几坐了下来。
“骚塞,这就是你以后的老板,卜胥,”即墨看着这两位男士,分别介绍道,“卜胥,这就是我给你介绍来的新员工,骚塞。”
卜胥立刻向骚塞伸出手,骚塞羞涩地握住了新老板的那只有力的大手,只是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便赶忙收了回去。
看着骚塞那副怯生生的样子,作为长辈的卜胥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他用平易近人的目光看着他,语气温和地对他说:
“骚塞,不要拘谨,年轻人嘛,要大大方方的。”
骚塞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们喝点什么?”卜胥转向即墨,问。
“这么晚来打扰你,已经够过意不去的了,”即墨用歉疚的语气说,“喝什么,下次再说。既然已经把他送过来了,我也该走了。这个男孩我就全权委托给你了。从此后,他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了。”说着她站了起来。
出于一种本能反应,卜胥很想问一问即墨她和这个男孩是什么关系,但这句话在脑海中一闪现,他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卜胥是个老成持重的男人,他当然会把握分寸,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不该说什么样的话。因此他凭借男性的直觉立刻意识到,在现在这个讳莫如深的情况下,不该当着这个男孩的面问这样的问题。
“不要着急走,见你一面不容易,多呆一会儿,我们聊一聊。”所以卜胥脱口而出的只是这样一句得体的话。
即墨没有接应卜胥的话,而是扭过头看了骚塞一眼。
“今晚你准备让他睡在哪里?”她又转过脸问卜胥。
“我想带他回家。”卜胥思索了一会儿,回答。
即墨惊讶地盯着卜胥的那张表情认真的脸,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