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我跟着杨展走向都督府。我身着白衣,脸上的胡子被刮得精光,头发也梳得油亮亮的,作为一个僰巫,我从来没有这么光鲜过。白衣是在当铺买的,据说最近人们不敢着白衣,不少人都把白衣拿来典当了。我的胡子是杨展亲手刮的,他用一把飞快的小刀,把我的胡须齐根刮断,不留一丝杂毛。他让我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便将憋了很久的一泡尿撒出来照我的模样,果然好看不少,虽然眼角少了点魅惑,真要去“采花”的话,还是可以迷倒不少少女。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今后的营生,不一定非要当山大王,做个“采花贼”似乎也不错,传宗接代的效率还挺高。
杨展自己买了一套道袍来穿,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为了瞒天过海,他用绳子捆住我的双手,又拿着我的斩影刀戳我的背,把我逼到了都督府。
卫兵见了,问:“干什么的?”
杨展就拿起派头,高声道:“仙鹤郎君被我擒获,特来献与冯将军!”
冯双鲤将军是拿着皮鞭接待我这个“仙鹤郎君”的。他裹着一件风氅,里面露出绸缎衣裤。在我看来,冯将军是个真武将,豹眼狮鼻,虬髯阔口,不怒自威,虽然气度不及杨展,但绝对是乱世之英雄。
冯将军的皮鞭将下未下,杨展率先表明来意。
“冯将军,贫道李昊,路经贵地,听说有淫贼作案,心中气愤不已,所幸天尊护佑,让我碰巧捉了此贼,特来献给将军!”
冯双鲤放下鞭子,道:“道长姓李?敢问在哪里仙修?”
“青城山。”
冯将军顿时肃然起敬,道:“来人,给李道长看茶!用碧螺春!”
我杵在一旁,东张西望,插嘴道:“来两杯!”
冯双鲤勃然大怒,骂道:“混账!老子现在就剥了你的皮!”
我心里好笑,来之前还在和杨展打赌,要看冯双鲤到底认不认识仙鹤郎君,现在看来,冯将军是没有见过郎君“尊颜”的。
杨展道:“将军息怒!先问他话,看他承不承认!”
冯双鲤拿鞭子指着我,问:“你就是仙鹤郎君?”
“如假包换!”
“城里的案子都是你做的?”
“将军,您指的是哪件案子?是城东赵姑娘的案子还是将军您小老婆的案子?”
我说得油,答得滑,把冯双鲤气得浑身哆嗦。
冯双鲤道:“就是你!来人!把这个淫贼推出去斩首示众!”
杨展拦住,道:“将军且慢!此人牵涉多起案子,苦主不止一个,需公审之后再定罪,方安城内百姓之心。”
冯双鲤抑制住怒火,说:“道长说的是,且将他收押,关到牢房去!”
杨展和冯双鲤的私会我没有参与,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现在需要关心的是我自己。都督府的牢房原本就是官府大牢,条件太差,以前没有机会过来耍,现在来了,再也不想来。蟑螂、臭虫、跳蚤、老鼠到处都是,一点都不好玩。冯双鲤好像真的对姓李的敬畏三分,现在“李道长”一定是在和冯双鲤品茗,说不定还要吃“九大碗”的筵席。他杨展拿我受苦,自己逍遥快活,真不讲义气。
牢房里的朋友倒是很热情,都过来想从我身上“揩油”,我说你们不要太热情,不然会想我的,我很快就会走。狱友们笑我是傻子,说进来容易出去难,要想出去除非死了。他们依旧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那是对新事物的好奇与渴望,狱友们想从我新鲜的身体上获得满足感。显然,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待了大概一个时辰,我估计杨展差不多把事情办完了,便悄悄打开了手镣脚铐。作为一个有手艺的江湖人、一个身负异能的巫者,开锁脱困并不是难事,在进来之前,我就准备了所有会用上的东西。我不信杨展会救我出去,因为杨展相信我能够顺利脱险。
临走之前,我敲晕了狱卒,打开其他牢门,放出呆若木鸡的狱友,纵虎归山,充分搅浑这潭水,让他们知道“仙鹤郎君”的厉害。这时候我还真希望自己就是“仙鹤郎君”,如此便可肆意妄为,恣情“播种”,则僰族复兴有望矣!
我前去和杨展约定的地点,打算一见面就开骂,骂他独自吃“九大碗”,骂他独自喝好茶,骂他把我在水竹林的住处告诉了冯双鲤,现在连自家都回不了。然而,我没有看到杨展的影子。四周清风雅静,有点不大对头。
“你的朋友暂时来不了,他还在都督府吃土火锅。”
我没料到此地已经隐藏了人,而且还离得那么近,天底下有这种本事的人没有几个。
“冬天吃土火锅最好,围炉而坐,其乐融融,粑粑肉很香,骨头汤很浓,下些香菇、土豆、豆腐、豌豆尖,那个滋味真是怀念!小爱,上一次吃土火锅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声音太熟悉!
一阵寒风吹来,我似乎闻到了土火锅的香味。土火锅是僰国的特色,别处还吃不到。我记得上次吃是在有虞盟,多年以前的一个正月,有虞主请盟里的兄弟吃团年饭,十来锅土火锅摆在桌子上,冒着热气,大家很开心,所有人都是满嘴的油,脸上红红的,心里暖暖的。不过,后来各族都有了自己的打算,矛盾激化,我也脱离了有虞盟,大家很难聚到一起,就再也没吃过。
“盟主!你……怎么来了?”
“我让宿莽请你请不来,只好亲自来见你。”
有虞主从一株黄桷树的影子里走出来,他个子很高,身穿黑色的袍子,打扮与宿莽挺像。他的头发披散着,面色十分苍白,脸颊上有一块红色的火云纹胎记。有虞主是鬼方人,名媿兴,是鬼方一族最后的传人,与我“同病相怜”。
鬼方是个极其古老的民族,最开始生活在西北沙漠地区,西周时被周王讨伐,族群衰落,部分流落南方,直到大明,仅剩媿兴一人。媿兴出任有虞盟的盟主可谓众望所归,他血统极古,巫术极强,性子沉稳老到,自然被大家推举为有虞主。他行踪不定,没人知道他是否有固定的落脚点。有虞盟每次开会,都是他找到宿莽,由宿莽临时通知聚会的地点。或许是有深切的忧患意识,媿兴做事很小心,比我仔细多了,他当然不想鬼方一族就此灭绝。至于他为什么不生孩子,也没人知道,但有不怀好意的兄弟曾说过,有虞主估计是练了断子绝孙的巫术,所以才生不出孩子。
我知道,有虞主很欣赏我,他常说我是个有能力的人。在盟里,有虞主最看重两个人,一个是宿莽,另一个就是我。他到底有没有病,我不清楚,他也从未要求过我为他斩影。自我脱离有虞盟以来,他没有放弃过劝说我回去,我深感厌烦,于是东躲西藏。
“小爱,你可不好找!今天我来请你回盟里吃土火锅,正月快到了,一家子该聚一聚啦!这么多年,大家都不容易!”
有虞主脸上的火云纹胎记变得更加红艳了,仿佛快渗出血来,我知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胎记就会发生显著变化。
“盟主,你知道我一向不守规矩,惹兄弟们讨厌。土火锅虽然好吃,但进了肚子啥味道也没有,第二天还会拉出来,盟主可以在正月请我们吃土火锅,但不可能天天请我们吃,盟里的兄弟口味刁着呢,而且很容易忘掉那个好味道!”
有虞主道:“你忘了吗?”
“不敢忘!”
“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忘的人太多!”
有虞主沉默半晌,说:“小爱,你记住,只要有我、宿莽和你在,有虞盟就在,土火锅的味道就不会被彻底遗忘。”
有虞主的影子颜色很深,蕴含着古老民族艰苦跋涉而来的悲凉和寂寞。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有虞主很喜欢在我面前念这句诗,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处境我也明白,除了一起念诗,我无法为鬼方一族的延续贡献什么,因为僰族的存续还要我独挑大梁。他总喜欢看自己的影子,看我的影子,我甚至委婉提出如有需要可以为他斩影,他却拒绝了。他要我,却不用我为他斩影。其实,我不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盟主,你的话我清楚,以前师父也对我说过,他说只要有他和我在,整个僰族就在,僰人的种子就不会灭。盟主,在你的面前,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一直把你当成师长看待。一家的孩子到了十来岁都有叛逆情绪,老是不听长辈的话,甚至离家出走,去看外面的世界。我想,我现在就处在这种叛逆的状态。”
有虞主道:“我不喜欢叛逆这个词,对于家里孩子,永远没有叛逆,有的只是不懂事的青春。既然你还是想当出门在外的游子,我无法强迫你回家,家里的孩子都会有自己的想法,无可厚非,等你玩够了,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的。”
他将黑色长袍紧紧裹住身子,似乎怕风吹灭怀里的“灯火”,他打量着我,问:“你的刀呢?”
“借给了朋友。”
“一个斩影者,须臾不能离开自己的刀。”
“记住了。”
有虞主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又说道:“我要出趟远门,有虞盟若有事,还要你帮衬一下。”
我本来不想答应,但眼前这个人太像我师父了,我不得不应了一声。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有虞主,宿莽一定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了。宿莽这个家伙,从来不会撒谎,他哪根脚趾头在动,有虞主都会知道。从宿莽在理塘找到我开始,我的行踪就暴露了,有虞盟的人接二连三地找到我,真是不胜其烦。
有虞主走了,他说他走了就肯定是走了,他是守信用的人,而杨展这小子却不守信用,说好在这里碰头,自己竟然跟冯双鲤吃起了土火锅,他娘的重食轻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