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越喝越有味道,溜肥肠越吃越上瘾,我有些晕乎,而宿莽还清醒得很。荒村酒家,只有我们两个客人,大半夜在此喝酒吃饭,店家胆战心惊地在后厨躲着。酒是从酒家的地窖里起出来的,肥肠是我向店家要来的。店家本不肯做荤菜,只说是没有,在我把斩影刀放在桌子上后,他才不情愿地献出肥肠来。我吩咐一定要大火爆炒,这样才好吃,另外葱姜蒜不可少放,还得趁热端上桌。出锅后,我先尝了尝,还不错,很新鲜,甚至有点儿大粪的气味,那也算自然。
我和宿莽喝酒吃肥肠,谈了很多事。就着张献忠破成都来说,宿莽还讲了李自成,说李闯称了帝,占了北京,逼死了皇帝。我说活该,不让百姓好好活,百姓也不会让他好好活。
宿莽不评论,又说到吴三桂投降,清军入关,李自成败走,这时候我又有点惋惜。
宿莽说:“你怎么看满洲人?”
“听说满洲人就是以前的金人,岳飞抗金的那个金?”
“不错。”
“人家是怎么壮大的?我们的族群为何却越来越羸弱?”
“不知道。”
“依我看,要是满洲人坐了天下,西南诸夷可能就有了活路,同是蛮夷,自然惺惺相惜,他们得了天下,咱们也跟着沾光!”
宿莽还是不评论。
说话间,肥肠吃完了,我二人意犹未尽,又叫店家做些来。店家说二位爷,这回真没有了。我不信,揪着他进了后厨,看到灶台上有盆血水,捞一把什么都没有。
“猪呢?”
店家惊惧异常,问:“大爷说什么?”
“我问你猪呢?这么新鲜的大肠,肯定是才掏出来的,你这傻子,明明有肉,却不卖给我们,又不会少了你的钱!”
我又闯进后院,见有只“瘦猪”躺在地上,近前一看,妈的,是个人!肚子被开了膛,里面的肠子已掏空。
我忽然呆了,去看那店家,他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如筛糠一般抖动,他跪下哭道:“大爷饶命,小人也没有办法!”
我感觉非常恶心,胃水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我踢了店家两脚,回到桌上,对宿莽说你别吃了,那狗日的店家拿人肠子糊弄我们!宿莽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仍然下筷子去夹最后一小块肥肠。
“味道不错!”
我看着宿莽,仿佛看见了怪物,我说兄弟你真厉害,现在我开始怕你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吃肥肠,就是想到这东西就要干呕。
天亮后,我与宿莽往南走,他还是穿着黑色的长袍,我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这还是向店家借的。途中遇到一队匪兵,领头的是个年轻将领,旗帜上绣个“李”字。听散兵游勇们说那人是李定国,八大王的义子,骁勇善战,深得八大王喜爱,但我不以为然,李定国的面相和气度不像是个善战的人,至于八大王喜不喜爱,要看他们父子心里的“称”。我想起牛王庙的事情,当时我要是知道有那么一个李定国将军,恐怕也不会尴尬得厉害了。
宿莽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你为那个女人斩影后,为什么只睡了三个月?再之前的那次,你却睡了三年?”
“难道是我修为提升了?”
“你们僰族的斩影术也真是奇特,反噬太强,用一次就会让施术者伤筋动骨,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宿莽不答话。
“我听师父讲过,数百年前,族中有大巫者可以不受此术反噬,连斩数人之影都没问题,可能是我们这些后辈越来越弱,才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宿莽说他要回有虞盟了,这回是真的回去,让我小心些。我说我还是往东,去一个你们都找不到地方。在仁寿县的岔路口,我们分道扬镳,看着宿莽孤独的背影,我忍不住叫他:“多交朋友,少吃肥肠!”
宿莽点点头,挥手离去。
我独自上路,慢慢走着,想着既然没有目的地,那就寻个有山有水有女人的地方住下来,脱离兵祸世俗,每天打柴种地、猎兔养猪,空下来就努力造人,像女娲娘娘一样,每天捏上几百个泥巴人。我当然不能这样空想,首先我必须有很多女人,但这么多女人哪里来呢?我不是白鹤,没那样的俊俏模样儿,恐怕只有明抢暗夺,放到山寨里,一个劲儿生娃。想着想着我自己忍不住笑出声,这哪里还是个具有优良传统的僰人?简直就是土匪山大王!
一路上,我把斩影刀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便遇上当兵的,也没把我怎样。我这种装束,一看就没有钱财,榨不出油水。我缓缓东行,看山看水看风水,用巫者的眼光来打量山川大地,哪里有王气,何处有财气,我一看便知。皇帝没见识,不晓得巫者的厉害,专门宠道信佛,而对我们巫者所崇拜的原始自然宗教嗤之以鼻。不是我吹牛,要是我当上国师,哪儿还有张献忠、李自成这些人出来闹腾?
我眺望远方,见一座山郁郁葱葱,形势奇诡,颇有灵气,于是朝着山林里走去。路遇一个老者,便询问这山的名字,老者说叫“道鬼山”。我问为什么叫“道鬼山”,老者说山道上常常有鬼魅出没,所以叫这个名儿,只宜白天去,黑天是万万不能上去的。
我想上去,因为我本来就想找清幽的所在住下来,自己上山扮成鬼怪吓唬人也挺好玩。这种越是古怪的山林越是适合巫者修行,天地灵气乃钟于斯,巫者同天地的联系最为顺畅。不过,矛盾的是,我若住在偏僻的地方,容易被宿莽这些家伙找到;要是住在市井里弄,又方便被手握权柄的人查访。很矛盾,懒得去多想,先好好享受一番清净再说。
刚上山道,经过一株松树,我就瞧见个“鬼魅”,黑黢黢的,躺在树下睡觉。
我上前看“稀奇”,却发现是个男人,出气多,进气少。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我需要的是女人,能够生产的女人。
我冷冷哼了哼,沿着山道继续上行,越往上空气越好,胸腹里淤积的战火废气终于排遣干净。停下来休息,我脑袋里全是那个男人的形象,面貌英武,体格健壮,应该是个好男子,可惜不是女人,没有“土壤”,否则绝对是极佳的配偶。我狠下心拍了拍大腿,骂了好几句马拉个巴子,又将牙齿磨得震脑壳响,三步两跃下山。
那男人还在树下躺着,没死。我试探看了看,应该是受了伤、着了寒,而且还可能饿了好几天。我将他负在背上,感觉沉重如石,缓步走下山道,向来时经过的一户农家走去。要是背上这人是女子就好了,可惜是个健全的男人。
我站在农家的柴门外,说要借宿,家主人神色惊慌,当即回了堂屋,把门给关上了。我不是个好人,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情况,如今这“闭门羹”难不倒我。我一脚踢开柴门,背着男人进了院子,再两脚踹开了堂屋的门,那门里忽然就传出女人的嚎叫。终于有了女人。
“别叫!再叫我就杀人啦!”
我把男人放下来,这才发现他的后背有一处刀伤,本来简单包扎过,现在又在出血。
屋里不仅有女人,还有个一脸倦容的男人,他们惊恐地看着我,看着我腰间的“长物”。我故意露出斩影刀的刀身,让二人更清楚自己的境地。
我说:“别怕,我们不是歹徒,也不是当兵的,我们是从成都逃出来的商人,他被当兵的砍了一刀,快拿些干净的布来止血!”
那女人就要去拿布,我把她叫住:“你站着,让你男人去拿,你去做饭,我们肚子饿了!”
屋里的男人向我告饶,说:“大爷您高抬贵手,我……我不是她男人,我是村头的王二。”
我问女人:“他不是你男人?你男人呢?”
那男的抢着道:“她男人打仗去了!大爷,这里没我的事,我就走啦,家里……家里的猪还没喂呢!”
“站住!哪里走?你去拿布!女人去做饭!”
那女人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只是冷峻着脸望着王二。王二畏畏缩缩的,挪到里屋去拿布。
费了一番功夫,我给英武男子抹上我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包扎好伤口。
“亏啦亏啦,这药用在素不相识的男人身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时候,厨房的饭香飘了过来,闻气味不是新鲜饭。女人做事倒是利索,很快端上两大碗蛋炒饭来,还放了几个甜藠头。这藠头乃是蜀地的特产,僰族人也把它叫薤,就是“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的那个薤,自古有之,做成腌菜,酸甜可口,极为下饭。
英武男子还没醒,我饿得实在不行,先吃起来,几口就扒下半碗饭。鸡蛋很香,藠头清爽适口,我很快就吃完满满一碗。
“妹子,好厨艺!你做的这藠头真是绝了!”
女人的脸色缓和了些,而王二还是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我咂了咂嘴,眼睛瞄上另一碗饭,想着这英武男子怕是吃不了那么多,况且他尚未醒转,即便醒来也恐怕虚不受补,我还是帮他吃点……正要下筷子,男人醒了,他的大眼睛正盯着我的筷子。
“嘿!醒得真是时候!饿了吧?你吃吧!”
他慢慢坐起身子,端起大碗,如饿狼扑食般将整碗蛋炒饭倒进嘴里,吃得比我还快。
我对王二和女人说:“你们进里屋去,我和我兄弟说话。”
二人依言进屋。
英武男子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回上来两口气,脸色正常了些。他看着我,似乎在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饿傻了?”
他打出响亮的饱嗝,问:“是你救了我?”
“不错,救了你一命,这笔债先记上,以后有的你还!”
男子双手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恩公,在下杨舒,敢问恩公名姓?”
“我姓冷,家里排行老大,大伙儿都叫我冷老大。杨兄弟,你是怎么受的伤,为何倒在了山道上?”
杨舒道:“我是从成都过来的,张献忠进了成都,到处掠夺民财,我被叛匪捉住杀头,临刑前,我拼了命挣断绳子,跳入江水,才保全了性命。我顺着江水游下来,上岸后走到了这里。”
“哦!原来如此!这张匪也太残忍了!”
杨舒道:“天杀的叛匪,上至皇亲下至百姓,全落到了他们手里!可怜一座成都城就这样断送了!”
杨舒揉了揉眼睛,又说道:“冷老大,你是这里的樵夫吧?”
“我也种地。”
“哦!刚才那两位是?”
“哦,我兄弟和弟妹。”
杨舒又抱拳道:“杨舒欠你一条命,待日后报答!”说着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
“这是何意?我又不图你的财!”
杨舒道:“就此别过!”
我伸手拦他,说你的伤不能多动,他一把擒住我的手腕,说:“你不图我的财,难道是图我的命?或者留着我的命去换更多的赏银?”
他的手法是典型的擒拿,军中常用,战场厮杀的人都会几招。
“好手法,看来你是当兵的,阁下是给张献忠当兵还是给朝廷当兵?”
杨舒冷笑:“兄弟,感谢你救我一命,不过你救我恐怕是别有所图吧?你说你是本地种菜的,可你开口说话就露馅儿了,你的口音可不是这里的!”
杨舒孔武有力,但仍然不是我的对手,就在他的冷笑尚未平复时,我的斩影刀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松开我的手,惊疑地看着我,道:“兄弟还有些本事,哼,既然斗不过你,你就杀了我吧!张献忠绝对捉不到活的杨展!”
杨展,他说他叫杨展,有点熟悉,好像听人提起过。
“你是参将杨展?”
“不错!老子就是川镇中军参将杨展!”
“哦,你是官府的人!”
“老子劝你现在就杀了我,我杨展绝不苟且偷生!”
“好!”
我运刀如风,在杨展的耳边斩下,他闭着眼睛,身体未曾一动。
“啪”的一声,长刀斩下桌角。
杨展睁开眼睛,似乎有些疑惑。我望着他笑,我说你有种,不杀你,本来也没有打算杀你,是你先动手的,你虽是不怕死的猛士,但有小人之心,我的“君子之腹”你是瞧不出来的。
“你不是张献忠的人?”
“鬼才是那大王八的人!你再这样说,那就是看不起我!”
我说:“杨将军,你虽然不是大王八的兵将,但却是朝廷的兵将,我不仅和张献忠有仇,还和朝廷有仇。”
杨展有点迷糊,他不知道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干,一个朝廷参将,不值得我施加百年前的仇恨。
我说:“我们家族曾被朝廷诛杀,百年前的事了,也不关你的事。”
杨展道:“不瞒兄弟,我祖上也曾犯事,被皇上砍了头。”
“那你还给朝廷卖命?”
“此一时彼一时,老子娘打你一巴掌,你总不能不认他们吧?况且我这个参将是凭本事得来的,堂堂正正吃老子娘的俸禄,可不是老子娘赏我的!”
“那也有道理!”
杨展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到底杀不杀?别悬吊吊的!”
“我看人一向很准,你相貌不凡,气度不俗,性子耿直,当有大作为!我非但不杀你,还要请你喝酒,如果你是女人,我可能还会娶你!”
杨展昂然道:“别扯俏皮话!”
我把斩影刀重新包起来,问杨展:“你是参将,如何逃了出来?莫非是逃兵?”
杨展听了我的话显然很生气,他用浑厚的嗓音大声道:“叛逆围攻成都,城破之后,老子手刃二十余贼,佩刀都卷了刃口,最后寡不敌众被贼生擒。叛逆嚣张,要杀我泄愤,临刑前我挣断绳索,夺了逆贼的刀,又斩杀数人,奔逃出城,跳入江水中顺流而下……”
“好!杀得好!杨兄弟乃真英雄!我冷月爱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俗话说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我与杨展把话说开了,双方倒没了嫌隙误会。我告诉他我是僰人,正儿八经的巫者,他告诉我他上京考武举的事,说自己是正儿八经的武探花。我二人相谈甚欢,把桌子上的一壶茶都喝光了,本想喝酒,但想到杨展受伤无法饮酒,只好作罢。我叫那女人烧水沏茶,连叫数声,没有动静,再叫王二,也没有回话。我猜到了八分,进里屋一看,二人果然逃了,原来里屋还有一扇门可开,连着后面的猪圈,怪不得刚才猪叫得欢。
我回到堂屋,对杨展说那对狗男女跑了,估计会叫人来。
“你我都是张献忠要的人,还是走为上策!”
杨展说:“万一他们去叫官兵,我倒要在此等等。”
“杨兄弟,我来的时候看见附近都是张献忠的部队,哪里还有官军?你能活着走到这里已经算幸运了!忍着点,走吧!”
我闯入厨房,从房梁上取下一大块老腊肉,放进包袱,又偷吃了两个藠头,再回来扶起杨展。我说那女子倒是个好女子,饭菜做得好吃,但那个王二真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