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说出恭,离开了豪格引以为傲的“烤肉”和无聊的恶作剧,月儿也跟着我出来了。我对月儿说好久不见,我出恭,你呢?月儿说她也出恭。我想说要不一起,但觉得不合适,最后只好把话又憋回去。
月儿道:“冷大哥,你上次不辞而别,到底去了哪里?”
我说:“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事。”
“一切安好?”
我笑道:“好是好,可跟你一样没了影子!”
月儿低下头看我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说你把我的婢女小珠拐跑了?”
“胡扯!哪里是我拐跑的?你家小珠自己跟着来的,撵都撵不走!”
“那她现在是你的女人了?”
我点点头。
“小珠人呢?”
“在帐篷里休息。”
月儿的话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我试探着问她:“月儿,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流米寺……”
“流米寺?我晚上不会去寺庙的,不过,你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个梦,好像梦到过自己晚上出现在火光映天的流米寺。”
“哦!最好是个梦!”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知道你和白鹤如何加入了有虞盟?”
月儿想了想,说:“你不辞而别后,芝鹤来找我,他在我的房门外站了三天三夜,就连我出恭也要跟着,到了第四天,我一早醒来,不知为何心念变得清朗许多,看着快要虚脱的芝鹤,我心有不忍,于是原谅了他。再后来,我们遇上了有虞主,他许诺我们新的生活,那时我和芝鹤都厌倦了在僰国的日子,也厌倦了自己,索性加入了有虞盟,跟随有虞主出僰国,转战天下。”
我吞吞吐吐说:“月儿,我错怪了你……”
“什么?”
“错怪了你和白鹤,那些所谓风流事,都是被人设计的。”
“我知道,有虞主已经告诉了我。”
“那你还跟着他进了满洲人的军营?”
“无所谓,我什么都没有了,跟着有虞主,好歹还能找张献忠和冯双鲤报仇!”
月儿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在我印象中玉兰花般娴雅淑静的姑娘,她的心灵已然蒙上岁月的尘埃。我不知道这与失去影子是否有必然的关联,但多少会有影响的。无影者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千百年的僰巫历史也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只能说因人而异,一切随缘。
“月儿,跟我走……”
“冷大哥,你有了小珠,怎么又来抢我的月儿!”白鹤突然出现在月儿的背后。
我说:“白鹤,你没有照顾好月儿,而且你也不该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白鹤道:“冷大哥,你资历老,本事大,救过月儿的命,我们三人也共过患难,我和月儿都很感激……但有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干涉,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老黄历翻了就翻了,只是今后我和月儿要过自己的日子,不想别人打扰,也不想再做受人宰割的羔羊。”他停顿片刻,补充道:“你的大恩,我们一定会报答。”
我说:“白鹤,你也变了,变得生分见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白鹤了。我不知道有虞主都给你们说了什么、灌输了什么想法,让你们失去了最初的自己。我很怀念三人在理塘的日子,牧羊骑马,无忧无虑,那可真好!”
我很奇怪,白鹤为何也像发了疯失了魂一样呢?难道二人仍然受到他人的控制?难道波折的经历也能产生斩影的效果?
我感觉尴尬,三人之间已经产生微妙的情感变化,江湖多舛,世事无常,原本知心知意的朋友如今都有了难以解开的心结。我正在胡思乱想,宿莽走过来道:“王爷请你们回去看稀奇!”
稀奇果然是稀奇,在烤炙的阵阵白烟中,有两个身着异域服饰的西洋人正在高谈阔论。二人都是金发碧眼,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他们胸前挂着十字架,手里各拿了本书。
豪格道:“诸位,这两个西洋人是耶稣会传教士利类思、安文思,他们可带了许多奇巧的玩意儿!”
吴三桂问:“王爷哪里得来这两个活宝?”
豪格说:“这二人在逃难途中被我军抓捕,将士们因其相貌怪异,就送到我面前。他们会些汉话,给本王说了许多耶稣会的事情,说得本王头痛,又讲了些所谓机器、天文的事,倒是颇有意思。本王让他们把西洋的天文书详加解说,译成满语,本王看了大为惊异。你们可知道,西洋书里所说的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稀奇得很!”
吴三桂道:“当真是奇遇,此乃王爷之福!”
豪格道:“利类思、安文思,你们给本王说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今日本王也让你们见一见稀奇!冷先生,梅影夫人,你们到中间来!”
我不是猴,我不想到中间去,所以我在原地站着不动,但月儿却走了过去,我不得不也跟着站到了“耍猴”的舞台。
豪格一脸骄傲的神色,说:“利类思、安文思,你们瞧瞧,这两位有什么特别?”
两个洋人围着我和月儿上下打量,我感觉浑身不自在。他们脸上的毛孔和雀斑很清晰,眼珠子是湛蓝的,头发很毛躁,黄不拉几,似乎营养不良,鼻子倒是很高,这在相书上可以找到天生优势的印证。
两位“鉴赏家”看了很久,经过短暂的商议,最后得出一致结论:女的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东方女性,男的有种令人不快的气息。
当他们称赞月儿的美貌时,我还为月儿感到高兴,但后面一句话说出来,我差点没有气炸肺腑。令人不快的气息?难不成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洗澡?那也不对啊,虽然十来天没有洗过澡,可每晚都会擦上几把,小珠擦得很仔细的,连我的腋下都不会放过。令人不快的气息应该是宿莽身上散发出来的,那家伙才是真的让人不敢接近,像是从酸菜坛子里拎出来的。
豪格也没有想到西洋人会做出如此奇怪的评价,便问:“令人不快的气息是什么?”
其中一个洋人道:“这个男人身上有巫师的气息,让上帝的子民深感不快!”
豪格道:“你们西洋也有巫师?”
“有的,不过都是歪门邪道,背离了上帝的旨意。”
豪格对我说:“冷先生,他们两个倒是有些眼光,看出了你是巫者,不过他们说的其他胡话你别介意,这些西洋人都有自己的神,固执己见,不知道天外有天。”
这时,宿莽幽幽飘了出来,颇为挑衅地说道:“二位,我也是巫师,你们有没有感受到令人不快的气息?”
西洋人果然认真感受了一下,说:“你的气息比这位弱。”
豪格道:“两位洋先生,找稀奇找错了方向,你们再仔细看看,这一男一女的影子哪里去了?”
利类思、安文思这才发现我和月儿没有影子,二人不由得大惊,忍不住发出惊叹。
“他们怎么没有影子?这没有道理!”
吴三桂道:“天下没有道理的事多着呢!两位洋先生不要大惊小怪,今后你们会见到更多的!”
利类思、安文思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动手握住了我的脚踝,想看看我是不是把影子藏到了鞋下。他们抓耳挠腮,眼睛显现出惊恐,不断摇头晃脑,仿佛中了邪一样。
“如何?”豪格道,“是不是稀奇?是不是没有见过?”
豪格的宴会持续时间较长,吴三桂吃了两只羊腿,喝了三皮袋烈酒,一直吃得醉醺醺的,才告辞离开。吴三桂要走,月儿和白鹤也得跟着走,毕竟两位“江湖义士”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月儿和白鹤走了,月儿回了一次头,但远远少于我的预期。
我没有喝多少酒,但还是感觉醉了,步子不太稳,回到豪格特批给我的小帐篷,小珠在巴巴地等我。
“吃了么?”
小珠道:“吃了,军厨送来的。”
我说肯定没有吃好,于是从怀里掏出半只羊腿,说这是我顺手拿回来的。
小珠又好气又好笑,道:“少爷,你怎么把这么油腻的东西放怀里?衣服怕是都浸透了油水吧?”
我说没事,晚上睡觉都是香的,我喜欢!
小珠笑眯眯地把羊腿收起来,说饿的时候吃,还说在满洲人的军中少有这么好的伙食,要留着慢慢享用。我不同意,我说你现在就吃,别留着,万一晚上被老鼠啃了就可惜了,放开肚皮吃,等你吃完了我再去弄!
小珠这才撕了一小块吃起来,连说味道不错。
“少爷,刚才我看到小姐了,你看到了吗?”
“不仅看到了,还一起参加了肃亲王的宴会。”
“少爷,我看到小姐的时候,想起来她还有件东西落在咱们这里。”
“什么?”
小珠擦了擦油手,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粉色的亵衣。
我的脸微微一热,说:“你什么时候带来的?”
“在离开彭山城去古庙的那天,我就带上了,想着少爷可能会还给小姐的。”
我说这是我在七月山竹舍里捡到的,当时想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哦不对,应该是不能让外人看见,也不太恰当哈,反正就是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小珠掩口而笑:“肥水当然不能流去外人田,少爷是内人,自然无妨!”
“不不不,什么内人外人!”
“少爷不必解释,小珠明白你的心思!”
我的脸辣辣的,我说你收着吧。小珠问难道不还?我说还什么还?这还回去指不定引发什么惹人揣测的故事,要不你拿着穿?
小珠道:“我穿?感觉怪怪的,而且小了点,要不少爷你自己穿?”
我说:“收着收着,反正是你小姐的衣物,你帮她收着也没什么……那个,羊腿凉了,快吃,别磨蹭!”
小珠笑嘻嘻地收起粉色亵衣,拿起羊腿啃了一大口,连说“好吃”!
接下来的战争,我参与了,虽然我不喜欢这样做,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没有白吃白喝的资格,于公于私都应该加入到满洲人的“狩猎”狂欢。于公是我答应了豪格,要帮他扫除阻碍,虽然我可以随时单方面反悔,但现在还没有必要;于私是因为对手是张献忠,老张的军队不打白不打,反正都有仇,借着满洲人的刀杀他老张的头,何乐而不为?我发现曾经不问世事的我也学会“打算盘”了,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变化?时代?斩影?还是生活所迫?不,可能是本性使然。我的本性应该是精于算计的,以前是怕麻烦,懒得多想,现在很多时候不得不去想,不过作为一个斩影者、大巫者,也算是修行人,由着性子发展不是好事,我还是喜欢原来的懒散状态。
贺珍、二只虎、孙守法等流贼已经被吴三桂剿灭了,豪格体恤其情,让吴三桂的汉军暂且休整,改派护军统领鳌拜迎击张献忠。我被安排到鳌拜军中,做些“呼风唤雨”的事情。月儿和白鹤也从吴三桂那里调来,助鳌拜一臂之力。
鳌拜这个人和豪格“风格”迥异,如果说豪格有一张虚伪面具的话,那么鳌拜就是连面具都不戴的人。豪格虽然有虚伪的一面,但他本质上与鳌拜都是真性情。只不过,鳌拜的“真”有时候让人受不了。满清第一巴图鲁性子爽直,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要吃便吃,要睡便睡,这种状态倒有点像魏晋时期的隐士。你说鳌拜是隐士,没人会同意,如此五大三粗的狂暴之徒怎么可能是隐士?但如果想到“大隐隐于市”的说法,你会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大隐”?能在万军之中保持真性情的“大隐”,绝非凡人,起码是个傻子。
在汉中战场,我与月儿能够每日见面,但感觉总比以前疏远了。在几次战斗中,鳌拜需要来点风雨,于是派我和月儿到山头上作法。鳌拜认为我们两个是巫,就如满洲的萨满一样,但他忘了月儿并不是巫者。不过还是要感谢他,让我有了更多机会和月儿单独在一起。严格来说,并不是单独,因为我与月儿在山头“呼风唤雨”,白鹤就独自站在另一个山头观望,仿佛忠实的“监视者”。我没有要对月儿怎么样的打算,白鹤这种做法大可不必。我只是想安慰月儿受伤的心灵,并且告诉她还有东西落在了我这里。每当我回到自己的小帐篷,小珠就会说今天她又闻到了小姐的味道。
我和月儿能够准确预测出张献忠的重大决策,比舍命刺探情报的间谍还要管用,鳌拜因此受益。鳌拜很高兴,对我似乎比先前要好点。不过,斩影者不是对什么事都可以预测,比如老张今天要吃些什么,要出几次恭,晚上翻哪个妃子的牌子,这些是无法得知的。即便在大事上,偶尔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汉中战事胶着之时,从张献忠那边传来好消息,老张的一名心腹将领决定向清军投诚。豪格点了我、月儿和白鹤三人的名字,让我们代表清军接受对方的“诚意”。
就在汉中古战场的山坳里,我见到了刘进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