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已走,雨势渐小。
众弟子都深陷刚才的震撼之中,在模糊的意识里,拼命想搞清楚刚才那一幕是幻觉,还是真实。
王启明抱着木剑走上前去。
世间多伟大的景象,都难以撼动一颗低至尘埃,却坚固如山的心。王启明在这两年间,已经将自己卑微的内心修筑得十分坚固,不会倒塌,不容踩踏。
他只会从伟大中获得勇气。走向师父,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
他已经走到师父跟前,深深一叩,说:“弟子想退出师门。”
众弟子哗然,这句话给他们的震撼也十分巨大。
他们一直只道师弟痴迷剑道,不愿接任掌门,于是不愿接剑。可若是痴迷剑道,何故退出师门?
他们觉得,自己或许一直都在会错师弟的意。这两年间,还不厌其烦地去教导他剑法,以为他十分喜欢。或许,他从来都不喜欢?
师父收剑入鞘,不言语,也不离去。
不离去,说明那个人还想继续听。
王启明当然不会想到这层,当依他性子,当然会继续讲下去。
王启明很恭敬地说:“从弟子入门以来,师父的教导、责罚,弟子一一记在心里,师父的好处,弟子永远不敢忘。师父说的每一句话,教导的每一招式,弟子定当牢记在心,时时想起。”
他本是贫苦出生,在山上这两年,不仅学了功夫,还沾染了一些书生气。
“师父对我的期盼,弟子知道。师兄们对我的好,对我将来日子的指点,我也都记得。可是我,可能要令你们大失所望了。我……学了许多剑法,学得很快,练得熟,我确实十分适合学剑,我能练到让你们都很满意的地步,原本可以皆大欢喜……只是……”
王启明低下头去,他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羞愧,他不敢看任何人,也不敢让人看他。
“只是……我渐渐发现……我对学剑没有兴趣。”他小声地说,可他觉得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也能想到所有人脸上的那种愤怒。
他们确实都听到了,可是脸上更多的,是震惊。
他们拜在第一剑师门下,他们是世间最适合学剑的一些人,他们的剑练得很不错,所以他们更应该在师父门下好好学剑。这样,才是万人敬仰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才是他们唯一的人生。
他们没有想过,这种人生,用“不感兴趣”四个字,就被轻易地放弃了。
就跟世间不应该出现龙一样,人的脑袋里也不应该出现这种想法。可是今日,龙出现了,这种想法也出现了。
他们一直感觉世界在他们手中,世界会按他们的理解发展下去。直到今日,他们才发觉自己只是大千世界里的一只滑稽猴子,宫廷宴会里偏要抹着妆扮大人的小孩子。
王启明说:“我不再愿意,在这种生活中熬下去。师父,若是你不喜欢练剑,你在藏剑阁中,被千万把剑围着的时候,你会有多痛苦。你也许会向我这样,痛苦到麻木……”
他闭着眼睛,这么多天的委屈,化作两行泪,都流了出来。
“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师父开口问道,他的声音,竟然有了一丝衰老之意。
“我知道,就算我是在这山上挑水、洗碗、擦地板,没日没夜地干活,侍奉师父和师兄,也有千千万万个人愿意代替我的位置。”
“若你知道,就行了。”师父的话语里藏不住许多悲哀和凄凉。天下第一剑师,在此时,只是一个送游子远去的寻常老人。
老人不知何时入土,游子不知何时归来。
许多人只听话语,会认为师父是在留他。可王启明理解意图永远是,沉默不语,便是允许。师父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闭上了嘴巴,不愿再说话。
王启明等了一会,深深地再一拜,说:“弟子,就此别去。”他站起身,转头,离去。师兄们夹道,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只暗暗在心里悲伤。
他走了很远,走了很远,突然师父喊道:“王启明,这剑你拿着。你是我的徒弟,下山去,带把剑,莫被人欺负,折我脸面。”
话语刚落,一把剑斜斜地插进土里,剑身摇晃,抖动之声,宛若龙吟。
这便是师父这一世打造出来,最好的一把剑,一把退龙之剑,一把足以折煞藏剑阁三千藏剑的绝世好剑。
王启明将它拔出来,细细地感受着这把剑。他闭上眼睛,身体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在往下沉,往下沉,越沉越低。可又像是天在躲,躲拿着这把剑的这个他,越躲,越高。
天地似乎被他的剑意给劈得越来越开。
他猛地睁开眼,心里默叹:好剑!
师父居然将这么贵重的宝剑送给了他,这使他更加愧疚,更觉得师父的恩情,这辈子再也报不了了。
他摸了摸背上的那把木剑,心想:我除了这木剑,一无所有,我用什么报答师父?这木剑虽然没用,但是我很喜欢,可是我喜欢又有什么用,师父看都不会看它一眼,可能会拿去当柴火烧了。可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把木剑。
他想着,将背上的木剑解下来,一咬牙,插入土里。他回过头,看着师父站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周遭毫无生气,毫无希望。他周遭的所有东西,都在天降的异象中毁灭了。
泪再度涌上来,他再一次,深深地叩拜下去。
然后拿着剑,头也不回,大步走远。
第二天,众弟子开始满满地修路修屋,种植花草,将锻宫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们做得很勤快,但少人说话,许多时候,他们都只沉默不语,山上寂静了许多天。
可山下很多人做得不勤快,说得倒是挺多。剑师门下离去一名弟子的消息,在坊间不胫而走,那些日子,茶余饭后谈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从长舌妇人,到古稀老头,不管男女老少都对这件事很有兴趣。
王启明在山下走的那些日子,每每在饭馆,都会看到一桌人总有一个人在唾沫横飞地说着这件事。他听得最多的是,别人说他是傻子,别人说他没有用,可他定睛一看,那个人自己全不认识,可那个人说得仿佛十分了解自己的样子。
他当然不会理会这种事,他从前受过的骂、欺辱、伤害,比这个不知道重多少倍,他早已习惯了。他甚至觉得,人在世上,就是要被一些人欺辱,因为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逆来顺受的脾气已经深到他的骨子里了。
他是个可悲的人,可他是个自由的人。
无论自己多悲伤,他都觉得,自己应当可以,并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他能在这里喝茶,吃饭。
他的身体里,共存着黑暗和光辉。他还有一把剑,他还有漫长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