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草原上迎来了最热的时节,连牧民也很少外出活动了,随着暑假过半,来额尔古纳河旅游的游客越来越多,似乎想抓住最后的假期外出玩耍,而游客的增加导致志愿者们的工作更加紧张,因为他们不能在旅游区内活动了,很多任务必须加快进度。
这天早晨,他们刚要收工,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夏洱和其他几个志愿者都意识到出事了。他们冲过去,越过刚刚翻开的土地,看到远处的河岸边,在河水改道的地方,多了一些前一天没有的东西。远看,那些东西数量不多,小小的,白色的,像河滩边盛开的一小片白色野花。
是死去的白鹤。
一群白鹤死了,从天空中坠落,撞向大地,白色的羽毛黏住了泥土,痕迹斑斑。白鹤纤细修长的爪子伸得笔直,僵硬地戳向天空,在最后的挣扎中,它们可能想飞,但再也不能够了。白鹤美丽的脖子僵直着,望向蔚蓝的天空,金色长喙张开着,嘴巴里有黑色的黏液。这群死去的白鹤有十六只,它们的尸体远远望去,小小的,白色的,像河滩边盛开的一小片白色野花。
“中毒。”拉班说。
“哪里有毒?”
“水里。工业废料污染了水,水污染了鱼,鸟吃了中毒的鱼。”
“可是,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在打捞污染物……”
“不是昨天吃鱼,今天就会中毒。是吃了数月的、数年的被污染的鱼和浮游物,毒素慢慢集聚——”
“——就像人类的癌症,日积月累,然后爆发。”嘉嘉接了拉班的话。
“可是,我们也喝了河里的水呀。”
“我们的水消毒了,给牲口喝的水也过滤过。但是……”拉班顿了顿,“这是一个生态系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人和动物都会受到毒素的污染,只不过我们既感觉不到,也不会立刻中毒。”夏洱说。
夏洱早就看到牧区很少有人再去河边打水了,也不去离河岸近的地方放牧了,这和她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这是人们有意识的保护水源,原来人类不是在保护,而是在避难!
“那,其它的动物,那些野兔和狐狸,还有狼,它们……”
“它们不知道,所以会喝河里的水。”
“他们不会中毒吗?”
拉班看了问话的女生一眼,“当然会。只不过死亡的早晚不同而已。”
“拉班,你怎么这么冷血?”
拉班认真的、深深的盯着问话的人,他想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数十年前的狂欢,带来数十年后的惩罚。
当人类兴高采烈地认为自己征服了自然的时候,自然早已开始了反击。大自然,真正的、唯一的与天地同寿的存在,他的寿命太长久了,长久到不能够以十年、百年或千年来计算,所以他行动缓慢,你也可以认为他很有耐心,他可以把今日的“血债”留到百年以后再行偿还。当人类说着“不要毁灭地球”时,其实我们说得是“不要毁灭自己”,因为在那种灾难发生之前——在那种灾难发生的很早很早之前,人类自身就会因为肉体承受不住而消失,然后,大自然会慢慢地恢复,日落日出,周而复始。
离开草原之前,拉班和嘉嘉准备了一场篝火晚会,感谢所有人的付出。篝火搭在河边的山头上,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圈。不仅是志愿者们,拉班的爸妈和两个姐姐也参加了,他们准备了许多水果,还有一只烤全羊,羊肉就架在篝火边上,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儿。
“用刀割一片羊肉,顺着纹路的走向,割薄一点,不然肉太厚不好吃”拉班一边教大家怎么吃烤全羊,在边手腕一抬就割下一片肉,“然后再往盐罐上抹一下,抹点调料,不然你们会觉得味道奇怪。”
大家照做,夏洱也在羊腿上割了一块,发现烤好的羊肉非常嫩,一点也不费力。她拿过盐罐,抹了一点,小心翼翼得把刀子上插着的羊腿肉送到嘴里,最表层的皮全都被烤酥了,脆脆的,比烤鸭或者烤鸡的皮都更脆;而里面的羊肉则很嫩,好像高温对里层的肉只是加热变熟,而一点也没有过头。真是外焦里嫩,加上拉班家人自己做的调料,味道又鲜又美。
看来不只一个人和夏洱有同样的想法,每个人都笑眯眯的,觉得好吃极了,尤其在忙碌了一整个夏天之后,在这样晚风习习的晚上,坐在山头,吃着美味的、脆皮霹啪爆开的、往火堆里嘶嘶滴下油脂的烤羊肉。
“大家开怀畅饮!开怀畅吃!”
夏洱凑过去,打算取一根羊排下来,她最喜欢啃这个了。
“哎,这个你不行,我来。”拉班说着,抽出一柄长刀,顺着羊骨用力一切,递给了夏洱。他又切下几根,分了周围其他几个人。“谁要吃羊排就跟我说,这个骨头硬,你们的小刀割不动,我给大家分。”
羊排也好吃。夏洱直接用手抓着,也不管油不油了;她头一歪,扯下一大快,腮帮子鼓得圆溜溜的,她怕自己再噎住,赶紧喝了一口酸奶,奶茶的甜味和羊肉的鲜味混在一块,有点奇怪,下一口绝不能这么乱吃了。
“你这么吃,简直是糟蹋!”旁边一个人大声说。
“我知道!我没别的喝的了!”
“喝这个!”
“这是什么?”
“酒啊!”
“不行不行,我还是小孩呢!不能喝酒!”
“草原上的小孩,从小就喝酒!从小就吃肉!”
“我不是草原的小孩!”夏洱冲着他大声喊。这人是当地的牧民,看来喝酒喝得很高兴,说话嗓门像唱歌儿一样。
夏洱又喝了一口酸奶,咽下去之后再去啃羊排。
“瞧你那秀气样儿!”拉班走过来说道,“没想到你很能吃啊。”
“那当然,我们学跳舞的都能吃,不然饿了就没力气跳舞了。”
“那这两个月不是给你饿着了?”
“没饿着,但也没饱过。你这个羊肉真好吃!”
“哈哈,你刚刚说饿了不能跳舞,那现在吃饱了要跳舞吗?我们草原人高兴的时候就唱歌跳舞!”
“不行不行,我没带舞蹈鞋!”夏洱忙摆手,没有舞蹈鞋,又不是在地板上,她是没法跳舞的。
“不需要舞蹈鞋啊,你现在不就穿着鞋吗?”
“不一样的,我学得是芭蕾!没有鞋不能跳。”
“跳舞就是为了开心的,你不用跳芭蕾啊,可以快乐的跟着音乐,这就是跳舞!什么都不需要,只要音乐和快乐!”拉班说着,坐着就展开双手,自己哼着曲子就扭了起来,像一只左摇右摆的大老鹰。
夏洱哈哈大笑,“你太傻了!”
“我跳的是蒙古舞!哈哈,其实我也不太会,我看别人跳跟着学的。我们族也有自己的舞。”
“你们平时都什么时候跳舞呢?”
“想跳的时候就跳啊!没有要求。”
“噢,那我们要在基本功做好之后,有钢琴伴奏,还有木地板上面,把舞蹈服穿好——”
“——你那不是真正的跳舞!真正的舞蹈,只要有舞者的一颗灵魂就够了。”
“不是的,你没懂,芭蕾就得那样!”夏洱坐直了大声说,“芭蕾就是真正的舞蹈!”
“你那个叫皇家舞蹈,我这个是大自然的舞蹈。”拉班好像找到了反驳的说辞,狡黠一笑。
夏洱自己生气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其实我不要舞蹈鞋也可以跳舞!”
“哦?”
“就是,随便跳呗,还简单一点儿呢。”
“好啊!我把冬不拉拿来!”
冬不拉欢快的琴声跳跃在夜晚的大草原,像草原上淙淙的流水、清脆的鸟鸣、欢腾的羊群和骏马的蹄疾,在琴声之中,拉班的两个姐姐像两只小鸟,穿着鄂伦春族人传统的衣裙,跳着鄂伦春族庆典上的舞蹈。夏洱被她们拉起来,和她们一起跳舞,她开始有点拘谨,但很快发现这种舞蹈中的快乐,比严谨的舞步更重要,所以很快就放松下来。又有更多的人被这美丽的两姐妹拉入舞乐之中,大家不会跳舞,但随着琴声蹦蹦跳跳,无比开心。也许真的像拉班说得那样,草原上的舞蹈是属于大自然的,只要你想跳,你就在跳。
同行的志愿者中,有人拿出了口琴,口琴明亮的长调和冬不拉的弹挑声交错相应,仿佛两只美丽的小精灵。
月光下的额尔古纳河岸,夜风清唱,河流缓缓地流淌,生命的鲜花盛开在苍茫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