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天气彻底地热了起来,夏洱背着巨大的双肩包,带着一顶宽宽的草帽,从北京火车站告别一群热热闹闹的朋友,自己一个人换乘另一列北上的火车,一路摇摇晃晃睡了一夜,清早起来到达了呼和浩特火车站,又从呼和浩特换乘更慢一辆小火车,在火车上待了整整三十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海拉尔。下车时,她和几个背包客道别,甩甩自己快断了的腿,,在狭窄的空间里坐了太长时间,她的四肢都不听大脑使唤了。夏洱在海拉尔市区逛了一圈,买了一些吃的和一瓶冰汽水,转眼又一头钻进火车站,呜——火车再一次驶过草原,直到十个小时以后,终于慢悠悠地开进了莫尔道嘎火车站。此时下车的乘客中,只有夏洱一个非本地人了。
这里是内蒙古呼伦贝尔市的莫尔道嘎镇。莫尔道嘎的区域面积很大,但镇子却很小,如果将莫尔道嘎镇的大小比作一枚一元硬币,那么围绕着镇子的森林、牧场、湿地、河流等自然环境的总面积,大概有一张报纸那么大。在莫尔道嘎,人群聚集的地方生活着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蒙古族、高山族、满族、朝鲜族、汉族等十四个民族;而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之外,则是遍布着漫无边际的森林和人烟罕至的荒野。人类依靠着自然,也对抗着自然。
在一户靠近路边的人家门口,夏洱停住了脚步,她拿出手机仔细对照了一下图片,确定是这户人家后,推门走了进去。家中无人,她把书包卸下了自顾自坐着休息。出发的时候南方已经很热了,这里虽然显示的气温更高,反而却感觉不那么湿热,一阵风吹过来尤其舒爽。夏洱边听歌边休息,门口传来汽车的动静,她起身出去看,看到两个男孩子从一辆小卡车上跳下来。
“咦,是参加我们活动的吗?”其中一个个子高的男孩问。
“嗯,额尔古纳湿地志愿者,我之前在网上申请通过了。”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男孩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挥挥手让夏洱跟上。
“我是夏洱。”
“你是第一个到的哦。”
“你就是那个高中生?”另一个男生问。他个头矮一点,但看上去年纪更大一些,他皮肤黑黑的,但眼睛很明亮。
“哦?嗯对,我是高中生,我报名的时候没有说高中生不能参加呀。”夏洱急忙说道。虽然她现在还没有正式的读高一,不过她觉得现在应该把自己年纪说大一点。
那个黑皮肤的男生笑道,“你别着急,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次志愿者活动你年纪最小,其他人都是大学生或者已经工作的——但是没关系,你通过申请了嘛,说明你是完全有能力参加的!”
夏洱点点头,这就好。
来到额尔古纳湿地,是夏洱选了又选的结果(另一个让她心动的项目在甘肃民勤),她关注了这个项目两年之久,终于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申请,再经过一番考试和选拔,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机会了。
吃完饭的时候依然只有他们三个,这次额尔古纳湿地的生态保护志愿者一共有十五个,但其他人都还没有来。这是一个为期一个半月的项目,夏洱在两年前就关注了他们的网站,这个组织在全国各地都有做生态保护的工作,不仅仅是植树造林和打捞污染物,还涉及了很多科学研究,当然每年的寒暑假志愿者活动主要是为学生提供的,志愿者服务的内容和难度都减少了很多。
在饭桌上,夏洱知道了这两个大男孩是活动的两个领队,高个的那个叫嘉嘉(“你就是嘉嘉?我一直以为是个姐姐呢!”),黑皮肤的叫拉班,本地的鄂伦春族人,他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额尔古纳市,这个生态保护的项目就是他总负责的。嘉嘉和拉班对夏洱也有印象。
“我记得你最后一轮面试自我介绍的视频,你是怎么把一个屏幕上弄三个分屏的?”嘉嘉问。
“用Premier或者Vegas都可以,这两个都是视频后期软件。”
“你后期做的真好,你还会摄影?”
“嗯,我妈妈是摄影师,她教我的。”
“你带了相机?”
“当然啦,不是说我除了环保还有宣传吗?”
“对对,你拍照这么好看,主要就宣传吧!而且你这么矮,也干不了重活。”
“谁说我矮!我还要长的!”
“哈哈我开玩笑的,你爸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说明你能力很强。”嘉嘉说着,还故意竖起一根大拇指。
这样一来,夏洱倒不好意思了,“唔……还行吧。”
夏洱抓起一根羊排骨吃。
那个叫拉班的鄂伦春族男孩问她问道怎么样,“好吃极了!”夏洱说。
“这是我们自家养的羊。”
“羊呢?在哪里?”夏洱四下看去。
“不在这里,在牧区,要开车过去。”
“你们刚刚就在牧区吗?”
“嗯对。”
“那羊在牧区,没人管着可以吗?”
“有人管呀,我阿爸阿妈都在牧区,我们在草原和镇上都有的住,游牧民族。”拉班说,“你最喜欢吃的是这个羊排对不对?”
“咳咳……你怎么知道?”夏洱刚塞了一大口肉,又被噎了一下,瞪大眼睛问。
“你跟我有个朋友特别像,在碗里屯一大堆吃的,结果最后才吃最喜欢吃的。为什么呢?等你吃饱了不就吃不下最好吃的了吗?”
“不会的,最好吃的省要最后吃,心里才满足!”夏洱笑嘻嘻,“我们这样的人,都特别有责任感!真的,心理学上讲的。”
“他确实是。可惜他走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好多年没回来过了。”
“好了好了,夏洱说说为什么要来额尔古纳?”嘉嘉插嘴道。
“我特别喜欢一本书,是迟子建写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所以我决定一定得过来看看。”
“嗨,我们这里就是额尔古纳河右岸呀!”嘉嘉大叫。
“那当然了,左岸就到俄罗斯了!”拉班说。
“她讲的是鄂温克族九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但语气又是那么的平静,写得特别好!”夏洱一提到书就两眼放光。
“原来你是文艺青年。”
夏洱哼了一声,她还真是货真价实的“文艺”青年——文化+艺术,她都喜欢。
晚饭后,夏洱想在镇子上逛逛,但拉班说她是外地人,怕她迷路,硬是不让。没有办法,只能在屋里看电视,电视上说的是蒙语,听起来像天外的呓语。夏洱让拉班说蒙语,但拉班说自己不是蒙古族人,也不太会说,于是她决定回到呼伦贝尔市之后一定要去新华书店买一套蒙古语的书,她要好好学一下,就像小时候学四川话那样,她相信以自己的模仿能力,一定能唬住外行人。
又过了两天,志愿者陆陆续续到齐了,拉班开着小卡车将他们拉到湿地深处,此后每隔五天,他们才会回一次镇子上,补充一些补给以及放松和娱乐。“我们不是去旅游的!”拉班说。夏洱发现他严肃起来的样子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终于看到额尔古纳河了!
在一座山顶,拉班停车让大家远远的俯瞰额尔古纳河。这是多美的一条长河啊!它像草原上的丝带,弯曲的弧线充满美感,它曲折延伸,河道铺满了大地,流水在此刻清晨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它满足了夏洱对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全部幻想,它是理想主义的一条河,草原上美丽的透明丝带。
在这样一片美丽的草原深处度过未来三十余天的时光,这大概就是人间天堂吧。
然而现实完全不是理想主义,额尔古纳湿地的面积在最近数十年内大大减少,生态系统的多样性被毁坏殆尽,由于人为开发和环境污染,湿地岌岌可危;在山顶看到的那一大片湿地,其实只是美丽的幻想,它的内部已经脆弱不堪。
志愿者们都心情沉重,大家没有多说话,转眼间就领了自己的任务。现在已经无需多言了,行动胜过任何巧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