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晏怀安对视一眼。
巧了,林源湖那桩秀才被杀案,也是发生于十天之前。
没想到一个京内一个京外,两个案子居然挑了同一个日子。
当然,这巧合也是无谓的巧合。天下这么大,同一个时间点有多少事情在共同发生?
两人被这个小和尚听了对话去,晏怀安有些不悦,云惜要大度得多。
这小和尚年纪很小,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对两人也很热情。这样的人物,用来探听一些情报是最好不过。
她就以这泥泞崎岖的山路为由,启了话头:“信觉小师傅,我看你们这山路得修修了。多好的一个寺庙啊,如果因为山路不好走而少了香客,多不划算。”
信觉嗯了一声:“本来是准备了一笔款项的,只是后来壁画三毁三修,徒费了银两。”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总是纠结于那副壁画,先把路修起来不行么?”
信觉答得含糊,说:“嗯嗯,是。”他声音到后头小了下去,显然是不愿多说。
云惜又说:“我看先前那个穿缁衣的和尚,你们叫他职事。职事是个什么职位?”
“职事就是我们这里的……呃,掌寺和尚。”
云惜更困惑了:“掌寺和尚不应该叫方丈,或者住持的么?”
“职事”不是一种具体的头衔,寺庙里有多种职事,方丈、维那、知客等等。唯独没有笼统叫职事的。
信觉回答:“呃,施主你可以理解为本寺的代住持。因为还没有正式行礼,所以我们都用职事代称。”
“那这位职事叫什么?”
“拙一。”
“拙一?是你们的长辈么?怎么看着年纪也不大?我听你们的名字,都是信真、信远、信正、信觉之类的。”
信觉轻轻哼了一声:“长辈?他倒是想。”
小和尚语气神情颇为不屑,云惜心道这里头果然有事。
“一个佛寺没有住持,不论对外还是对内,都会很不方便。”她又说。
“现在不是他,以后应该也是他。只是师兄弟们不服气,他一时间还转不了正。”
“这是为什么?”云惜问。
信觉笑起来:“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原本都不是这个寺的!”
“不是同一个寺?!”
这话是晏怀安问的。晏怀安的吃惊溢于言表。他先前跟一堆和尚问了许多案情,却居然连这点都没问出来。
“嗯。自从师父无念法师圆寂之后,我们云摩寺就一直没有住持,后来西鸣寺出钱把我们寺的债务欠条全部买了过去,就等于买下了整个寺产。”
“债务?寺产?”云惜越听越糊涂,晏怀安也皱起了眉。
信觉便絮絮解释了起来:原来在信觉入山门之前,云摩寺原来的住持叫无念。无念法师是那种真正的得道高僧,慈悲为怀,不耽俗务,对于寺庙经营一类并不上心。如果在太平年代这也就罢了,但是几十年前改朝换代,让云摩寺的麻烦凸显了起来。
原本云摩寺主要的香火钱来自于山脚下那些农户。可是战乱一来,农户们死的死、逃的逃。云摩寺好在本来就没什么钱,反倒因此逃过劫难,并没有被各方势力的大头兵为难。
但是,战乱赶走了人,也带来了人。尤其是那四方流民,看见这里有个山寺,就纷纷投靠。山下不安全,无念法师就带领僧众以及流民,开垦起山间小块的天地来。这些田地,也就是云惜上山时看到的那些。
不过在这前前后后大约二十年的过程中,云摩寺为了保护流民开垦荒田,不得不向外大量借债。
晏怀安听了觉得奇怪:“寺庙也借贷啊?是不是有违戒律。”
信觉点头:“先前我也问过,大师兄说当时事急从权,而且我们是借贷不是放贷,而且借贷是为救人,所以无碍。”
便是因此,云摩寺债务渐渐不能偿付,而无念法师又在这时候圆寂,寺中没有掌事,事务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候,”信觉说,“突然有一群外来和尚,自称是旧都西鸣寺的,然后拿出一堆欠条,全都是我们寺的欠条。来人说,已经把我们的欠条都收购了,从此以后,我们云摩寺就成了西鸣寺的产业。”
云惜听完沉默片刻,道:“我猜那几个代表里面就有拙一。”
信觉笑:“女施主你真聪明。是,就有他,后来我们才知道,购买欠条这个事情,就是拙一的主意。”
西鸣寺……云惜在心里面琢磨着:西鸣寺是旧都佛寺,离京城有数百里之遥,怎么就惦记上这个偏僻的小小云摩寺?
不用她开口问,信觉主动解释了起来:“后来拙一职事跟我们聊起过原因。说是前朝的时候,定都还在西京,有个富贵人家里一直没有生出嫡子。这夫人有一次东行出游,遥遥地看见云摩山这边彩云繁盛,隐隐有菩萨的容貌。于是就问这里是什么所在。附近的村民告诉这位夫人,这里是云摩山,山上有一座云摩寺。这夫人心念一动,觉得似乎是冥冥中有天定。便特地来山上烧香祷祝。也不知道当初这位尊贵的夫人看到的彩云到底是哪尊菩萨,总之她自己认为是送子观音。她在我们寺里许的愿也是求子的愿。”
云惜听完,笑道:“难怪云摩寺如今有求子灵验的名声。想必那位夫人回去之后诞下了嫡子?”
信觉点头:“没错。但仅仅是这夫人诞下嫡子而已,还不足以撑起如今我们寺的这个名声。而且那也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要说我们寺真正出名,还是改朝换代之后到了当朝。听说三十年前宁朝取代康朝,在西京有决胜之役。那一役里宁朝大军强弩之末,康朝的都城西京城池高耸、固若金汤。眼见战事极为不利宁朝,可就在这时西京突然内乱,某日夜里数处城门同时洞开,宁朝大军汹涌而入,这才彻底覆灭了旧朝。而那次关键的西京内乱,是因为负责西京数处城门守卫的那个将军临阵倒戈、弃暗投明。宁朝一统之后,太祖皇帝大封功臣,对西京之役的这位倒戈将军更是极尽荣宠,甚至为了凌烟阁二十八将之列。”
信觉从前头扭过头来,看着二人:“这个将军,正是先前那位求子的夫人所诞下的嫡子。”
云惜与晏怀安一听,俱沉默不语。
改朝换代的是是非非,不是他们这等升斗小民所能评判。临阵倒戈的名头着实难听,但此人在宁朝建立后居然位居凌烟阁之列,地位尊荣,他们就更加不能妄议。不过云惜和晏怀安也知道,康朝末年天下纷争,吏治败坏,以至于灾祸四起、民不聊生。宁朝皇族关陇李氏首倡义旗,也是得到了许多人拥护的。
只是没想到宁朝能夺得天下,倚赖的一个关键人物还跟这云摩寺有点关联。
“求来的贵子居然是本朝从龙有功之臣,的确了不起。”云惜笑道。
“是啊。”信觉感慨,“这位将军在康朝的时候把守西京数处城门,显然也不是一般人物。据说能从康朝到宁朝,家族没有遭遇衰败反而香火一脉而成、荣耀至今的,只有这么一家。”
晏怀安点头:“所以云摩寺在京中贵人们中间能有这么大名声……”
两朝勋贵,仅此一家。的确非凡。
云惜笑:“这哪里是求子,分明求富贵。”
信觉说:“不管这是求什么,总之弊寺的名声便这么传了出去。也正是因为这个名声,西鸣寺这才看上了我们。”
西鸣寺原本是西京大寺,后来康朝覆灭,国家的权力中心转到了新京东都,西鸣大寺便逐渐门可罗雀、香火寥落。
“这么说来,收购你们寺的欠条,也是西鸣寺自救之举?”
“女施主说的极是。不过这西鸣寺也忒精明了些,居然把寺庙当作买卖来做。当年无念法师仍在时,他们大概是知道法师无论如何不会容许云摩寺也变成那等市井俗样,所以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几年前无念法师圆寂,这才拿着早已收购好的欠条找上门来。”
帝都东迁,西鸣寺不甘落寞,想要借云摩寺的壳再续当年的辉煌。
这当真是把佛寺当作买卖来做了。
不过如今天下不定,宁朝虽然建立,但四海未能尽服。京城之外民生依然凋敝,可京城之内豪贵的奢靡之风却已竞起。这也打扰了佛家清修。寺庙赚香火钱的事情对于云摩寺的这些和尚来说大概是忌中之忌,可其实在京中早已经见怪不怪。
比如晏怀安就不以为然:“这么说来是好事啊。我看你们云摩寺破破烂烂,在外头有了好名声吸引香客,以后钱财方面的事情不是不用愁了?”
一提钱财,信觉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可我们是个禅寺,施主们要捐功德,都是随喜而已。哪有专门弄个奇怪的名声出去揽客的!那样一来跟山下那些巴结豪贵的寺庙有什么区别?!”
晏怀安吐了吐舌头:“我只是看你们连僧房都有些破烂,也是心疼你们罢了。”
云惜这时候出来打圆场:“没想到我们的信觉小师父也是个苦心求佛参禅的好和尚!?”
听见这话,信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女施主取笑我了。我只是想要效仿无念法师求得正果罢了。不过其实我还差得远呢!就比如说我刚才跟这位官差施主说话,语气不自觉就重了起来。这不但是着相,而且犯了嗔戒。官差施主,刚才还真是抱歉。”
晏怀安赶紧笑笑:“我也有错。无怪!无怪!”
信觉转回头去,叹了口气:“其实官差施主说得很对。我们其他师兄弟们心底也很难都像信真大师兄那样,一心一意追随无念法师。有些师兄就觉得将来能傍上京城里的贵人那也不错,至少不用像从前那样吃苦受罪了!自从被西鸣寺收了欠条之后,我们佛寺的香油都比从前添了不知几倍。平日的物用也高级了不少。说出来两位不信,我入寺之后还挨过饿呢!虽然修佛讲究物外,不能贪恋这些世俗的享受,可是……可是……”
云惜说:“可是你们毕竟还是人,而不是佛。”
信觉惭愧笑笑:“女施主说得是。”
云惜心道:如此说来,云摩寺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矛盾,其实就是外来和尚拙一带来了不同的经营理念。而以信真为首的云摩寺原有和尚,遵照前住持无念法师的意志,以求得正果为主要目标目标。
这两个理念彼此冲撞难以调和,不出事才怪。
说不定那离奇三成三毁的壁画,也是这种冲撞的结果。
壁画应该是拙一力主想要绘制的。绘成之后定然可以吸引京中贵人。那样一来云摩寺的香火钱怕是要流水一样进来。而信真讨厌这样做生意的习气,从中捣鬼也未可知。
对于这个有趣的案子,云惜觉得自己似乎看到点儿眉目了。
不过,破坏那么恢宏的三面壁画毕竟不是个小工程。就算信真想要动手,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大摇大摆才是吧?
这么一来,作案手法就很值得玩味了。
不过,云惜有些失落地想:自己就算感兴趣也没用了。因为他俩现在就要回京。而且这次一放,不知道晏怀安什么时候才能再把这案子拾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山路三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由于缺乏修缮,这山路的确难走。将来京中的贵人们来了看见,怕是更要皱起眉头。跌跌撞撞地行了好半日,最终三人来到一个拐弯处。这里是最后一个大弯了,再往下虽然还有一半左右的道路,但相对平缓好行。
晏怀安说:“我记得再往下应该好走了吧?小和尚,谢谢你送我们这一路,天阴雨湿路滑,你不如早点儿回去?”
信觉道:“嗯,那我就把两位施主送到前面吧!拐过这个弯就是——”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跟在后头两人觉得困惑,抬头一看,信觉已经停住了步伐,眼睛呆呆地看着前面。
两人顺着他视线一看——不知何时,一片山体整块地滑落下来。植被尽皆剥落,露出底下褐黄色的土壤。
而剩下的那一半山路,则被这坍塌的山体冲得全然消失不见……